周府花园
夏日院中,日光明媚、和风拂面,草木蒙茸、花香馥郁,一切都美好的让人叹息。周府的小姐却在这样的丽色中,释放浑身的沉郁之气。身后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战战兢兢地问:“小姐,太太叫吃饭几遍了。”林晓头也不回,声音听不出喜怒,“去前面告诉太太先生,立刻就来。”
丫鬟叫张桂芬,是周顺的侄女,四年前逃难来的,整天一副苦相,在林晓身边呆了一年,还是不敢大声说话。多看她一眼,她就像小兔子一样受惊;哎,她真的想念青丫啊,青丫十八岁的时候回家嫁了人,娃儿都快一岁了,不可能回来了。
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白凯南的时候,他是个十三岁的小正太,眉目清俊、身姿挺秀、礼仪周全、落落大方,脸上带着淡淡的矜持和温和,穿着小西装,还有点羞射,一下子就把她煞住了,她欢喜的像个小麻雀一样围着他叫“小哥哥、小哥哥”。
白凯南的父亲白廉虽是个军官,早年却是前朝的秀才,特别喜欢来拜访周先生,有时也带着白凯南过来,一来二去,两个小孩子就玩在一起了。白凯南不喜欢听她说那些三姑六婆的琐碎事情,林晓就绞尽脑汁想和他聊什么。正好白家专门请了教西学的先生,白凯南的学识是很不错的,林晓就喜欢追着他问西洋的事情,还吵着要跟他学外国语。外国语林晓是掌握几门的,很长时间不用,口语很烂,借这个机会倒可以经常练一练。
见林晓学东西很灵,白凯南很有成就感,对这个小妹妹的喜爱也不停的增加。后来就来了一个搅屎棍子——周二叔爷的孙女,周明慧;周明慧在东北上过教会学校,长相却很一般,穿衣说话都很西化,是定城闺秀的时尚风标,并且以此自矜。
周二叔爷像一匹饿狼一样,一直对周府垂涎不已,时不时地过来“征些军饷”,听父亲说,那些钱大概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里。作为饿狼的孙女,林晓本来就不喜欢她,他们一家吃着周先生的、用着周先生、家里摆放悬挂的古董字画多是从周府里拿回去的,她还要来装腔作势、处处贬低周府。
周明慧一点不无辜,她虽然傲慢,却并不愚蠢。他爷爷从周府里得了这么多东西,她的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手上的包包都不是便宜货,还有他们家里的洋人教师,哪儿来的钱,是她的爷爷在军队里当班赚来的吗?她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周明慧喜欢白凯南,每次被林晓耍的再惨,找到机会,她还是过来。白凯南不是个傻子,周明慧对她的心思他明白,林晓对周明慧的态度他也明白。周明慧有时拉肚子,有时身上痒,有时遇上蛇,有时会冷不丁地摔上一跤,他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他也不喜欢周明慧,也就不说什么了。
后来,他和林晓变得熟稔,林晓再捉弄周明慧,他就会皱眉,再后来,他对林晓的行为开始不满意。林晓又何尝对他满意,她对他的定义是玩伴、是朋友,他却总想着教训她,管理她,说她不够优雅、不够淑女,对周家的衣着、饮食,甚至教育方式都怕是不满意的
。
他试图把她改造成一个新式的淑女,林晓真心觉得他无聊。他的父母确实是旧式的人物,但他们也不是封建家长了,她既不需要裹小脚,又不被禁止读书,父母还允许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到处撒野,在他认为陈旧的生活方式下,她过得很快乐、很幸福。
这个时代的青年人虽然浪漫、进取、激情,富有牺牲精神,可也免不了冲动、自大、肤浅,白凯南虽然温和,上了大学之后,不可避免地有些自大和肤浅了。年初,他邀请林晓出去喝咖啡,被林晓拒绝,他们大大地吵了一架。林晓说她自以为是、自大无脑,白凯南说林晓固步自封、眼界狭隘。
在那之后,他们一直不曾联系,五月里,竟然听说周明慧和白凯南订婚了。周先生带着她参加了订婚典礼,西式的定婚礼,男客门穿西服、扎领带,女客穿着礼服皮鞋,很时尚、很摩登,她和父亲显得格格不入。她原想着如果这个婚约是家长包办,他是被迫的,她可以考虑帮他摆脱“封建大家庭”。没想到他至始至终没看过她一眼,对未婚妻倒是温声细语,呵护备至。
坐在宴席上,她有一种受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心底涌起阵阵的愤怒和恶心。她一直以为白凯南像她一样厌恶周明慧的,原来恰恰相反。
他说女孩子不该老是对别人恶作剧,他说老是欺负别人心性会变坏的,他说欺人莫欺心,周明慧并未做下什么恶事。。。。。。
周明慧一点不无辜,他也知道的,可是他一直劝说林晓不要欺负她,原来他们私下里早已经暗通款曲许久了。这么多年,林晓一直以为周明慧被她作弄的很惨的同时,也被她的心上人厌恶着,她对周二叔爷的厌憎也有一个出口,敢情这对狗男女早已经暗度陈仓了,她做傻子很久了。心中越是愤怒厌恶到了极致,她就越冷漠淡然,这是她的自我保护程序。
事情过去了一个多月,她就是每天思考一分钟,也能把这件事像个通透了。二叔爷只是个文人幕僚,张大帅虽然任用他,宠信他,却没赋予他什么权力。筹办军饷这个差事,还是他进了定安城之后,讹了周先生一笔才得到的。军阀割据,如果没有靠山,私挪军饷,中饱私囊,被上官发现就是一个死,按二叔爷的性子,见宝山肯定不会空手归的,在军队生死存亡面前,张大帅这个靠山就显得不那么牢靠了;而且他这个人忘恩负义,贪狠狡诈,在军中定然得罪了不少人;如果他的儿子成器,也可以指望他们混个军功什么,坏就坏在,他大儿子残疾,二儿子烟鬼,孙子辈儿还太小了。
白凯南的父亲以前只是张毕喜手下的副官,擅揣摩上官心思,逢迎讨好很有一套,这才很得张大帅欢心,后赏了他一个少岭的军衔以示恩赏,并未带兵打仗,还在大帅身边伺候。而白凯南的大哥着实是个人才,这几年不但为张大帅夺了不少地盘,还擅于处理内政民生之事,将包括定安城在内的领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在民国十六年的时候被张毕喜收作义子,当时正是十八岁。
白家逐渐大权在握,前途一片光明,二叔爷家却是青黄不接,暮色迟迟,白家有权,二叔爷家有钱,这既是二叔爷为自己找靠山、留后路,也是一场对白家有利的权钱交易。
白凯南对未婚妻柔情蜜意,可以是真心,也可以是做戏,反正他们家是有家学渊源的。他的父亲白廉是一方霸主身边的心腹要员,几十年荣宠不衰,他见过、参与过了多少阴谋诡计、脏事烂事,他的手不是不脏,心不是不黑,可是他展现在人前的却是宽宏谦和、彬彬有礼的一个文士形象,就算是林晓这个经常琢磨他的人,也忍不住把他往好处想,可见他演戏的手段有多高杆。
林晓在院中坐了半日,试图弄清自己的想法。要说对白凯南没有感情是假的,不然她不会产生那么强的抵触情绪。但那时一种对哥哥的依赖,对品性端方的秀士的一种欣赏,远远谈不上什么爱情,白凯南是玩伴,是朋友,是小哥哥。想到“小哥哥”这三个字,她哭了。七年的感情不是假的,但是她就要失去这个“小哥哥”了。
一旦与周明慧订婚,白凯南和她就再回不到从前了,就像周家和二叔爷家永远不会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她在意这种失去,就像亲友的去世,让她感觉心里缺了一角,但又明白无可挽回,并不耽于这种伤感的情绪,只是忍不住沉默。
爸爸妈妈以为她对白凯南有什么想法,嘴上不说,心里却特别担心她。这些年她被娇惯着养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学业上也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他们担心她受不了就落下心病,这个也正常,可林晓说了没事儿,他们也不相信,看来得好好跟他们说一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些东西,改了改,可能还有错漏的地方,以后再说吧,再改一遍我会吐的,天天改文真是个要命的事儿
☆、生辰惊变
在南城居住的大多是民之末流,即所谓工商业者,虽然民国以来地位逐渐上升,跟百年的世家大族还是没法比。自从十几年前周府从大户聚集的北城搬迁过来,这个地界的地痞流氓都消停许多。在民众间,周府名声向来不错,不仗势欺人,还以礼待人,时常周济周边百姓,近两年基本深居简出,于民无碍。
民国二十年农历九月十八,天清气畅,高阳普照,黄花满地,实在喜人。这天正是周府大小姐周林晓十四周岁生辰,亲朋好友之外,周家铺子的掌柜管事账房之类皆来随喜拜贺。
众人不禁奇怪,连自己的族叔都未请,却请了一班“下人”,这是个什么阵仗。虽是奇怪,众人却也不敢贸然前去询问,吃蟹的吃蟹,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全是喜庆的曲调。待到明月高悬之时,周大小姐被唤出来向客人敬酒。
自从白二少订婚之后,这位周大小姐似乎收敛许多,鲜少再有什么笑料传出来。今次下来敬酒,穿着锦绣的长袍,少女发型,一支碧玉簪斜插,衬着灯影下亮灿灿的明月珰,整个人似乎剔透起来,更兼神情平和,礼貌周全,虽然尚在青葱年华,稍显稚嫩,一看之下竟是神清骨秀、风姿殊丽的大家小姐,众人皆称奇不止。
及至月上天幕,乐声略止,周家主人周进荣先生走上早已摆好的高台,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温润的嗓音略显沉重:“在座诸位,皆是待我周某至诚、我亦可以身家性命相托的人。如今的形势,大家看在眼里,使我有如立于危墙之下之紧迫感,周府也时刻有倾覆之危。我夫妇二人半生蹉跎,于钱财事并不看重,只是年届不惑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爱若眼珠一般,若她却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夫妇二人死亦不能瞑目。今日请来诸位实有托孤之意,万望各位好友同仁在我夫妇二人不在时,能伸一把手。”说完已有悲声,招手示意妻女也上得台上来,周太太泪流满,林晓却是悲切中显出一种漠然,跟着母亲上了台。三人一齐鞠躬到底,众人不禁动容。
接下来,周先生又请在定城以信誉著称,也是世家出身的鲁子达及其归国不久、据说是学了法律的侄子鲁湘子,看着周先生当场,把几乎现存周家的所有生意的六成分送了在场众人,说定他夫妇二人一旦作古,剩下四成资产皆有林晓继承。鲁氏叔侄的要厚一些;除了周先生的一些至交好友,其他人都有些天上掉馅饼的窃喜。
林晓心中不禁凄惶,二叔也狼子野心,与张毕喜这个贼子狼狈为奸,引得张氏手下一帮粗人都对周府钱财起了觊觎之心,这种情况在白凯南订婚之后变本加厉,周家商铺几乎经营不下去。周太太有心把产业卖掉,家人都离开此地,奈何周先生当年归家,见家园衰落、父母双亡,曾发过誓,再也不离开定安,要他离开是断不可能的。林晓心中也同意母亲的想法,不过倒也理解父亲的心情,也未多说。
现在想了这个办法,看似绑住了这些人,其实可以想象,老百姓怎么斗得过手里有枪的军人,张是个土匪出身,保不齐就再用土匪的方法,直接抢劫,反正是乱世,还有什么顾忌。总结一句话,前途渺茫。
若是前世的林晓,绝对不会做这种便宜他人的事情,但是今生在旧社会的氛围里,在周先生周太太的耳提面命之下,心思曲折许多,知道有时候小人物也能起到关键作用——有可能就能救命。
鲁湘子长得很端正,作为一个律师,长着一张让人放心的俊脸,既不会让人起歹心,也不会让人忌惮。前日里叔父找他叙话,谈了周家的近况和周进荣的意思。他虽然一向冷漠,也不禁有些唏嘘。他从略知世事起,便能时常感受到周府的繁华盛大,作为享誉一方的文学大家,叔父也少能接近周家家主,只能站在地底仰望。
周进荣收养周林晓时,鲁湘子十四岁,正在外地求学,十五岁又被叔父送去法国留学,二十二岁才归国;所以,今天才算见到了传说中的传说中草包又暴力地周大小姐。说实话,与想象中张扬跋扈的脸不一样,反而是清新秀丽、令人见之忘俗,还有一种飘逸的气质,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佳人。也许这是白凯南的功劳,他想。
发现有人在看她,周大小姐抬起头来,一双清凌凌的水眸又黑又亮,似淡漠、似深情,又似将所有的天光云影印在了其中,让人愿意就这样一直被它们注视着。鲁湘子也看着他,眼中有些似有还无的暧昧,周大小姐轻微地蹙了蹙眉头,将脸扭开了,这种情形很像是厌恶一个人。
鲁大状震惊,且有些自己不愿承认的受挫感觉,继而又觉得愤怒:没人能够如此漠视鲁大少的魅力、伤害他的自尊,即使她还是一个没有发育的小萝莉!!!当然,表面上周大状若无其事地移开眼,表情很淡定。却在心里按下决心一定要她知道蔑视周大状的代价。
已经入夜,宾客早已散尽,虽然忧心忡忡,周府的三个主人经过一天的疲惫,也早早入睡。大概半夜三点,林晓做着噩梦,似乎听到外面声响,怎么也醒不过来,还是张桂芬花了半天才摇醒了她。屋内尚未点灯,外面的天空却一片大亮,林晓晓出了一身冷汗,晕晕乎乎地想着似乎是火光。阿芬的惊慌的小脸在明灭的火光中十分遥远模糊,林晓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阿芬帮她穿好了衣服,自己又收拾了一番,拉着她向外面跑去。她一身冷汗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住,太紧了。到了院子里,周太太脸色有些惊慌,吩咐阿芬在原地等,拽着林晓一直向外跑,林晓在黑暗里回头看了一眼,阿芬在阑珊的灯火里显得很奇怪。
被拉到前面的大厨房时,周晓稍微清醒了一些。周先生穿着单衣,平日一丝不苟的短发潮湿而凌乱,脸色在暗夜里异常青白。见林晓和周太太到来,他迅速地移开烧火凳,拨开厚厚的柴薪,现出一块上着黑亮大锁的铁板,周先生双手颤抖着打开,点亮一个火折子,照见下面潮湿的石阶。
周太太将不知何时拿在手里的寻常蓝布碎花包袱递给林晓,紧紧地抱住她,颤抖而快速地轻声对林晓说:“你现在功夫已经超过了我,一定要誓死保护这里面的东西,不要让别人夺取;你在前面走,我们善后。”说完狠狠地亲了她。
林晓顾不得多想,下了石阶紧跑了几步,听不到后面动静,突然想到了什么,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爸爸妈妈,不要让我一个人走;我只剩下你们了,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能没有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她再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只知道无意识地重复着着这些话。趴在铁板上的周先生周太太泣不成声,周先生顷刻间似老了许多,脸色更加青白,他对着铁板说:“晓晓,爸爸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有多艰难,一定要活下去。”林晓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地哭泣,敲着头顶的铁板,这铁板里面嵌着木头,敲出来声音并不大。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闪光点,民国是最先进又最落后的时代,最残酷又最浪漫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事物总是让我的内心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既喜爱、又惧怕,总之,这是个冲突矛盾的时代,人们看到它,想到它,也会有十分矛盾的感觉。
民国文有很多,有一部分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