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云英小声抽泣着。
“云英,会不会是搞错了?有德、余庆、南丰他们不都是武艺高强的吗?不是都不离他三丈以外的吗?怎么会遇刺呢?”
“我不知道,是三老爷方才回来跟我说的,延州八百里加急报传官家的。”
“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阮碧连迭摇头,也不知道是想说服云英还是说服自己。
院门口忽然响起汤婆子的声音:“哎唷,三老爷,您这是要找哪一位姑娘呀?哎哟哟,等等,三老爷您不能进来,你要找哪位姑娘我叫她出来就是了?没有叔叔往侄女院子里闯的规矩……”说话声渐近,伴随吧嗒吧嗒的脚步声。跟着阮弛大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喋喋不休一脸焦急的汤婆子。
他到东厢房的台矶下,狠狠地瞪阮碧一眼,拉着云英就走。“跟她说什么,就是她害死王爷的。”
“你说什么!”阮碧声音颤抖地问,“他……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你这个扫把星,沾上你没有一个好下场。”阮弛恶狠狠地说,攥着云英走了。
阮碧浑身发冷,僵在原地。夜色四合,院子外面北风刮着树枝吱吱有声,叫人不寒而怵。片刻回过神,只见秀芝寒星小桔茶妹四个挤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自己,旁边廊沿下,汤婆子也是满脸犹疑地看着自己。
秀芝把寒星她们赶回屋里,走出来拉着她说:“姑娘,饭菜都凉了,先吃饭吧。”
阮碧心如乱麻,胡乱地点点头。用完晚膳,她早早地将秀芝打发走,一个人抱膝坐在床上。床头一盏孤灯如豆,照着厚厚的帐帏,灯光只透进些许,幽幽浮浮。知道他没有死,倘若真死了,便是阮弛不拔刀砍了自己,太后也应该派禁军将自己大御八块,以泄心头之怒。然而她也明白,他真的是遇刺了,很可能还伤得不轻,所以官家放弃微服私访,踏霜寻香。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呢?她想不明白,脑袋也快要裂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忽然响起笃笃笃的轻扣声。
阮碧揭开帐帏,趿着鞋到窗边,打开窗子,只见四姑娘拎着酒壶站在窗外,微弱的桔黄色的灯光给她的脸上抹成一片淡金,飘渺冷淡如同寺庙里遥不可及的塑像。她的身后是席天幕地的夜色,天空一钩瘦瘦的下弦月,象是被天气冻着,瑟缩着,不甚羸弱。
“五妹妹,我睡不着,你陪我喝一杯,如何?”四姑娘说着,不容拒绝地把手里拿着一个酒盅递给她,又给她斟满。
阮碧也不想拒绝,一仰脖子喝个精光。一股辛辣顺喉咙而下,所到之处先是火一样的炙热,而后变成温热流向四脚百骸,人好象也跟着温暖起来。四姑娘又给她斟满,低声问:“妹妹,你最害怕什么?”
阮碧想了想,自己最害怕什么呢?死亡都经历过了,还害怕什么呢?应该无所畏惧才,但是方才她害怕了。听到阮弛说“他死了”的一刹那,明知道他是在唬自己,却害怕了——害怕他真的死了……
四姑娘把酒壶放在窗台上,背过身,倚着窗框,看着天边的冷月,又问:“妹妹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不等阮碧回答,她直接往下说,“最害怕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活着。怕这一生我就这样子了,从这个深宅大院到另一个深宅大院,不明不白地嫁了人,生了孩子,然后就人老珠黄了。生得好看有什么用?擅长女红有什么用?还不是关在房间里对镜自怜?”说到这里,渐渐哽咽,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听她语气悲切,阮碧也不由自主地湿了眼眶。
“妹妹,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怕自己跟花一样,还没有开过,就直接谢了。”
阮碧默然流泪片刻,揽住她的肩膀说:“姐姐,不要担心,太阳落下了,明天还会升起的。”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第二天,关于晋王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井边树下,除了少不经心的孩童,没有一人不说这事。千人千面,万人万口,自然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有人说,晋王在酒肆里喝得醉醺醺,被北戎细作发现,纠结一帮刺客,一拥而上,将他刺成马蜂窝。也有人说,北戎派出绝色舞娘媚惑他,正成好事时,藏在床地的刺客一跃而起,将他刺个透心凉。还有人说,北戎人恨他入骨,派出五百个绝世高手在峡谷伏击,箭矢如雨,杀声震天,血流遍野……
听说,太后得消息晋王遇刺消息,气怒攻心,晕厥在地。官家雷霆大怒,急召文武大武,扬言要出兵北戎,其中一个老臣反对,结果被他扔的镇纸砸中额头,流血不止。年近七十性急如火的定国公主动请缨,请兵二十万,誓言荡平所有的北寇。皇后的父亲赵将军也上疏请求重新回西北,愿意永远驻守边疆,不让北戎人践踏大周朝的一草一木。有大臣上疏,说赵将军一回京城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可见西北边疆还得他来镇守。另一个大臣上疏说,晋王无缘无故跑到延州,所欲何为,须要查个清楚明白才是,结果当廷被革职了。
大部分百姓都是义愤填膺,恨不得喝北戎人的血,啖北戎人的肉。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说阮老夫人。她听说各种消息后,特别是太后急怒攻心晕厥过去,长吁一口气,眉宇立即明亮起来,还跟小丫鬟说:“阿弥陀佛,跟厨房说,今日午膳加个四喜丸子。” 府里的人都知道,老夫人饮食很有规律,每膳二荤二素一汤,倘若是忽然要加菜,定然因为心里高兴要加餐。
能不高兴吗?被太后威胁了一番,固然是怕了,心里何尝不是堵着一口气。如今她儿子生命垂危,这口气当然就顺了,何况这个儿子还是三老爷的靠山。
坐在一旁的阮碧,听到她假模假样地说“阿弥陀佛”,恨不得把手里的金刚经扔过去,砸她成阿迷豆腐。
过了七八日,消息才渐渐明朗。
云英知道阮碧担心,所以一得到确切的消息,便跑到东厢房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没错,王爷有个三百人的侍卫队,另外贴身侍卫三十二人。不过他平常在京城里出入,只带着一列贴身侍卫。那日他从宫里出来,直接出城,因为也没有跟余庆他们交待。他们都以为只是去郊区的禁军营,结果发现他一直往西走,才发觉不对,赶紧叫人回王府传信,让侍卫们赶过来。虽然侍卫队连夜赶来,但是因为王爷的马快,也是日夜赶路,所以一直没追上。北戎那边,大概一直有细作潜伏地京城盯着王爷,见有机可趁,传信回北戎,他们派了大量的高手潜入边境,在延州城附近的一个山坳里伏击,当时王爷身边就只有一列侍卫……好在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一直支撑到侍卫队赶过来。只是……王爷受了重伤,虽然性命无虞,如今听说还昏迷着,不能移动,官家已经派了很多御医星夜赶往延州……”
听到他性命无虞,阮碧吁了口气,听到他昏迷不醒,一口气又严严实实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说起来真是奇怪,王爷不去兴平城,跑到延州做什么?”云英又低声说了一句,兴平城与延州相隔并不远,却是一南一北两个方位,到兴平城根本不需要经过延州。
这个问题阮碧当然更不知道。
正相顾无言,忽然听到脚步声咚咚咚地传来,跟着宝珍跑了进来,喘着粗气说:“五姑娘,快快快,太后召你入宫觐见。”
云英微愣,心提了起来,按着阮碧的手说:“姑娘。”
阮碧抽回手,神情自若地换上宽袍大袖的礼服。随宝珍到大厅,来传唤她入宫的内侍,倨傲地站在客厅正中,仰头挺胸,神情冷淡。旁边管家和大夫人小心翼翼地作陪,他根本不理不睬,看着就知道这回入宫不是什么好事儿。
看到阮碧,他冷淡地说一声:“随咱家入宫吧。”。
这一回入宫倒没有让阮碧站在门口吃打头风,直接引着她到侧殿。侧殿里烧着好多盆炭火,暖如阳春三月,不过太后的脸色如同腊月的河流,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阮碧依例跪下,磕头行大礼。毫无疑问,半天也没有听到“平身”或者“起来”。
只能伏在地上,额头碰着冰冷的地面。
大概过着一盏功夫,太手终于开口了,和往日一般优雅从容:“抬起头来。”
阮碧依然抬起头,迎着她居高临下的视线。
太后看到她神情镇定,目光坦然,一丝惊惧犹疑都没有,不由暗暗心折,同时却又隐隐害怕。 。
她看着阮碧,阮碧也看着她,见她目光闪动,时而掠过一丝杀气,时而又犹豫不决。
互相凝视半天,太后摆摆手。内侍诧异看她一眼,还是上前一步,朗声说:“五姑娘,太后乏了,你下去吧。”
等阮碧行礼退出去,内侍不解地看着太后,低低叫了一声:“太后娘娘……”
太后微微摇头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第101章 痴人梦语
天气越发地冷了。
白日渐短,夜晚越来越长,都说冬夜高枕软卧容易酣睡。阮碧却觉得这日子很难煎熬,每天都是拖拖拉拉的,好不容易才过一天。云英倒是一有消息就来告诉她,不过隔着千里之遥,传回的消息都是隔夜的饭菜,食而无味,聊胜于无。只知道他渐渐康复,只知道他启程返回京城。
广州也终于来了信,说是丧事已办,徐氏族长同意阮府接回阮兰。只是阮兰身体虚弱,惊悸失眠,回程又漫漫长途,大概只能在水道冰封之前赶回来了。接到信件后,老夫人算了算日期,知道他们已经出发,心情大悦,身体也大好。又想到逼曼华堕胎造了恶业,将来怕是会有报应。于是到十一月初一,便带着一干女眷到天清寺烧香拜佛,眼睛不眨地捐了很多香油钱。
一旁的大夫人瞅着,心肝儿都痛了。
烧完香出来时,二姑娘忽然快步走到阮碧身边推她一下,又往另一个方向使个眼色。阮碧看过去,只见旁边的一座大殿门前,笑容殷勤的知客僧引着路,沈老夫人和沈婳在一群下人簇拥之下走了进去。那座大殿里供着的是药师佛,消灾延寿,不用说是替病人祈福的。
二姑娘凑到阮碧耳边低声说:“妹妹,你猜,沈姑娘是不是替大胡子祈福呢?”
阮珠转眸看她,见她两只眼睛亮晶晶,颇带点兴奋不安,声音里也是五分怀疑五分探究。猜她多半听到汤婆子转述阮弛的话,起了疑心,只是不敢肯定,出言试探自己。凑到她耳边说:“上回二姐姐怀疑我妖魔附体,要找紫英真人收了我,结果却成全了我。这回二姐姐又要怀疑我什么?又要成全我什么?”
紫英真人收她为徒是二姑娘的一个心结,顿时涨红了脸,脚步也是一顿。
阮碧趁机脚步不停地越过她,走到前头。
二姑娘跺跺脚,又想追上去,却被大夫人一把拉住,瞪她一眼。出了天清寺,大夫人拉她上马车,问:“你又去跟五丫头说什么?”
二姑娘不服气地说:“娘,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怀疑大胡子是晋王。”
大夫人怒其不争地指着她的额头说:“你真是魔怔了,先不说你根本找不到证据,证明五丫头跟大胡子有私情。再说大胡子是晋王又如何?你以为你祖母因为什么高看她?就是因为惠文长公主和顾大少爷。你如今还嫌不够,还要再添一个晋王?你……你真是白长聪明模样了。”
二姑娘轻声嘀咕:“怎么就没有证据?晋王喜欢春水绿波结果她也有一盆,晋王送给三叔的云英天天往她屋里跑,还有三叔那天闯到蓼园说的话……这不都是证据吗?”
“你真是气死我了,如今你的亲事都成老大难了,你不多想想自己,还替她操这份闲心。”大夫人板着脸,警告地说,“她跟顾家定了亲,于你哥和你大有好处,可不许再起什么心眼。”
二姑娘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但心里十分不情愿。
回到阮府,进了垂花门,大家便散了,各回自己的院子。
二姑娘打发春云回韶华院,远远地跟着阮碧和四姑娘,走到中间休憩的凉亭,高声说:“五妹妹,我有话同你说。”
阮碧回过头,看她不休不饶的模样,知道她不会罢休,便示意四姑娘先走。
“说吧。”
二姑娘听她口气冷淡,心里不爽,说:“你横什么?如果不是惠文长公主和紫英真人高看你,你什么都不是。倘若我去告诉惠文长公主,看你还能横到几时?”
“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真是死鸭子嘴硬,你以为我不敢?”
阮碧嘲讽地笑了一声,说:“你敢,你当然敢。你最擅长的便是对付自家姐妹,有事时落井下石,没事时泼点脏水,我早领教过了。可我真不明白,你又得到什么好处?说到底,我也姓阮,与你是同气连枝的。年初延平侯府赏梅,你不帮我,反帮着别人一起污陷我,结果呢,我只是大病一场,你却是失掉一桩好亲事。到如今,你还不长进,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那就放马过来吧,索性把你阮府嫡二姑娘的这点体面全折腾个精光吧。”说罢,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姑娘僵在原地,脸涨成紫红色。感觉刚才自己被阮碧开膛破腹,然后拿出心肝肺腑一一点评一番,一脸嫌弃地说“全是垃圾”。
知道她说的在理,恰恰就是因为每回她都在理,反而衬托出自己的浅薄狭隘,这才是她无法忍受的。越和她打交道,越知道她的厉害,越知道自己赶不上。越是赶不上,越觉得心里不平衡,越想去伸腿一搁绊倒她,越想毁掉她,让她摔在泥里彻底地爬不起来……即使她嫁到定国公府于自己有好处,她也不稀罕。她只想她回到从前,懦弱胆小,唯唯诺诺,每个人都嫌恶她。而不是现在这样子众星拱月地捧着她。
看着阮碧沿着抄手游廊而去的姣好背影,二姑娘咬紧银牙,握紧拳头,暗暗发誓,一定毁掉她。
接下去日子,北风是一日紧过一日,嗖嗖嗖,象小刀一般。
尽管朝堂上也讨论过几回出征北戎,但到底因为半年前才停战的,国力还没有恢复。寒冬将至,行军也不易,不是起战火的好时机。再说南面交趾国内乱不休,战火已经波及大周边界,要论战事紧急,自然是南面为先。
十一月初九,阮弛娶亲了。
十一月十八日,三百王府侍卫以及一千禁军护着晋王回到了京城。
队伍还没有进城,先有一骑到了阮府,递了一封信给阮弛。他没有看,直接递给云英。云英看完,撒成碎片,然后匆匆到蓼园东厢房,跟阮碧行了一礼,喜孜孜地说:“姑娘,王爷回来了。”
阮碧正练着字,听到这话,手里一颤,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慢慢地晕开。
“姑娘,王爷说,有很多话要跟姑娘说……”
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听到阮碧拔高声音喊了一声:“云英。”声音泠泠,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平日里她都是称呼自己“云英姐姐”,忽然这么冷冰冰地喊自己的名字,云英心里浮起一种不妙的感觉,轻轻地“嗯”了一声。
“云英。”阮碧看着依然在晕开的墨汁,嘴唇嚅动半晌,艰涩但坚定地说,“你家王爷能免安然无恙归来,我也很高兴。只是……他的事情与我再无干系,往后你都不必再告诉我。”
云英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气急败坏地说:“姑娘,你说的什么话?怎么叫没有干系了……”
“云英!你家王爷已经和沈家姑娘定亲了,你若是有事,也该跟她去说。”阮碧挑挑眉,高声说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