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身穿玉兰色遍地金交领襦衫，下着浅黄色罗裙。
紫萱看着不由欢喜起来。姑娘到底是懂事了，知道老太太不喜人给四太太戴孝，不用劝说便知道回府要避着老太太的忌。若还是像原先那般素着，回去惹了老太太生气，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姑娘。
莫少璃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嘴角缓缓翘起。
首战亮相，我怎么会给她们机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七月是京城最热的天气，火辣辣的阳光直射下来，把人声鼎沸的码头烤得热气腾腾。
莫少璃搭着紫萱的手，顺着踏板缓缓走下船，抬眼望去。
码头上挂着莫府标识的五六辆马车并列站着，车前一字排开站着一溜高低不等的少年。
大少爷莫少松，三少爷莫少柏，四少爷莫少桦，五少爷莫少枫，除却夭折的二少爷莫少榆，小一辈的少爷们都来了。且除莫少松相貌平庸些外，另外几个长着俊眉修目的好相貌，看过去极为养眼。
来的这般齐全！
看来莫府虽然对她不待见，莫四老爷却很受欢迎！
其实她却不知道，莫府一众少年所以都赶来码头接人，并不是因为多么欢迎他们回来，而是因为快要到来的秋闱科考。
自莫骏尚主，莫家人已有十年不能入场科考。如今惠安长公主去世，少爷们九个月的孝期已满，又恰逢科考之年，自然要都被关起来读书备考。虽然最被寄予厚望的是十二岁便过了童生试的大少爷莫少松，但为了给他创造良好的学习氛围，莫府少年这些日子便都被拘在了书房里。
所以一听说有到城外去接四叔这样可以撒欢的好事，书房里的少爷们顿时炸了锅，争来抢去，最后莫老太太手一挥，便都来了。
前世莫少璃回府后第二天便被送去梨香苑，在后来并不太漫长的生命里，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除了嫁出去的姑太太莫骃外，莫家的其他人平时都几乎当她不存在，只有在有什么事情需要指派她或者想找人撒气时，才会把她从后园西北角的梨香苑里翻找出来。
所以那时她和这群少爷见面交往极少，此时见到他们便也没有太多的感觉，说不上喜欢或讨厌，只那五少爷莫少枫，莫少璃多看了几眼。
前世莫四老爷病入膏肓时，莫老太太做主给他娶了自己娘家侄女小卢氏冲喜。莫四老爷去世后，小卢氏过继二房的莫少枫为嗣子。莫少枫继承了莫四老爷的财产，但却在她被诬陷时不曾为她说过一句话，她被送到青云庵直到饿死，他都未曾去看过她一眼。
也是在莫四老爷去世后不久，莫老太太拿走了凤仪苑库房里长公主的所有嫁妆，说暂时帮莫少璃保管，等她长大后再交给她。
但莫少璃从那以后直到死，都没有再见过娘亲一件衣服和首饰，更不要说太后和先帝御赐的金银珍器，古玩字画。而向来拮据的莫府，却在那以后变得富贵起来，也只有她住的梨香苑夏天没有冰，冬天没有碳，饭食也常常不济。
莫少璃目光从莫家少爷们身上掠过，落在不远处的马车上。
前世莫老太太派来接她的是个外院婆子，言行举止都十分的肆无忌惮，后来被紫萱斥责虽收敛了一些，她心里却难过了很久。
她是莫府的嫡小姐，却连外院下等婆子也轻视欺辱她。
“七姑娘！听说七姑娘身子大好，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特意让奴婢来迎七姑娘回府。”一个略有外乡口音的声音带着讨好的语气打断莫少璃的回忆。
莫少璃看过去，见来的却不是前世的那个婆子，而是莫老太太院里嘉善堂的刘婆子。
她记得这刘婆子是嘉善堂的看门婆子，虽然有些贪财，却算是莫府下人里对她和娘亲态度较好的，平时见到她们也算恭敬。前世雪鸢从何府传递的消息，就是刘婆子带给她的。
“辛苦刘嬷嬷！青橙，拿些银子给刘嬷嬷买酒！”莫少璃说道。
刘婆子看着莫少璃眨了眨眼。七姑娘去江南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言语行动都和以前不一样起来。以前七姑娘莫要说给赏钱，连话都不会对她多说一句。
原来，这刘婆子虽是嘉善堂的人，平时却并不入老太太的眼，今天竟被指来接七姑娘，倒让她喜出望外。她在府里十几年，许多事情看得明白，虽然老太太不喜欢七姑娘，但七姑娘终究是长公主的女儿，当年长公主下嫁时二百四十台嫁妆，一台一台抬进来，摆满了凤仪苑，她可是亲眼看到过的。
别的不说，七姑娘有钱！
这不，一见面就给了赏赐！
刘婆子满面堆笑地接过青橙递来的荷包，谢赏后用手握着荷包悄悄的捏了捏。
竟是整块的银锭子！
她顿时乐得有些找不到北：“七姑娘，您……这边走，这是您的车！”
刘婆子手脚无序地引着莫少璃到马车前，放下脚踏。
紫萱扶莫少璃上车坐定后，青橙绿珠方低头进来。
刘婆子爬上车前室，和车夫各坐一边。
莫少璃看着刘婆子的背影，想起前世自己上车后跟着挤进来的那个婆子，心中生出恍惚之感。
许多事到底和前世不一样了！
她透过车纱窗向外望去，看到莫四老爷站在不远处和人说话，竹青色的身姿飘逸卓然，俊雅的面庞透着清风明月般的疏朗，完胜他身边那一溜青春少年。
上一世，爹爹是被抬着下船的。
坐在车前的刘婆子忍了又忍，终还是忍不住把手伸进袖子，捏了捏装着赏银的荷包，并顺手掐了自己一下，然后“嘶”的一声吸了口气。
真的不是做梦！发财了！
莫府日子清寒，刘婆子又是不得势的，每月的份例银子不过几百钱，偏生她家里有个常年生病儿子，生活十分拮据。虽然在嘉善堂当差比别处容易得赏钱，但除了当初的长公主会时不时打赏些银子外，其他即便是出手最阔气的大太太，每次打赏也不过几十个钱，一年还难得几回。
如今七姑娘不但相貌越来越像长公主，行动言语都有了长公主当年的模样，出手比长公主竟还要阔绰。有了这锭银子，儿子阿才这几个月的药钱就又有了着落……
刘婆子正在东想西想，便见雪鸢撑着纸伞袅袅的走了过来，她忙跳下车迎上去：“雪鸢姑娘来了？外面太阳大，快到车上凉快凉快！”
雪鸢在莫府是二等丫鬟，论地位比刘婆子要高得多，但因为是凤仪苑莫少璃的丫鬟，平时在府里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嘉善堂的人连四太太和七姑娘的脸色都敢给，何况她们？此时她见刘婆子忽然如此殷勤，后背竟不由有隐隐发凉之感。
老太太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第十三章 回府
莫府位于东城区的柳树胡同，离皇城极近，周围居住者非富即贵，是京城上好的高级住宅区，可谓寸土寸金。
以莫家如今的财势，自然买不起也买不到这样的府邸。这宅子是莫家先祖做尚书时购置，历经数代人变迁，虽然气势已不复当年豪门的富贵，占地却仍有着深宅大院的宽阔。
莫少璃望着面前敞开的黑漆铁环大门，暗自吐了口气。
大宅门里从来生活不易，从此刻走进这个大门开始，乃至以后许多年，这里便是她生存的战场了。是会拼出花团锦簇的前程，还是会如前世般一败涂地，单看自己今后如何做了。
府里下人站在府门前迎接，进大门后，小厮们抬着轿子迎上来。
莫四老爷却挥了挥手，拉着莫少璃向内院走去。
大少爷莫少松见莫少璃虽然人小腿短，却腰背挺直，有板有眼的跟在莫四老爷身边走着，就说道：“七妹妹，记得你走时还是昏睡着被人抬到船上，如今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居然可以走路了！”语气里透着奇怪和怀疑。
莫少璃：“……”
什么意思？会不会聊天啊？
不过她知道莫少松从来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不用和他计较。她便淡淡的说道：“大哥哥记性真好！那时我糊涂得不认人，不知闹了多少不是和笑话。难为大哥哥竟都记得！”
莫少松呵呵笑道：“七妹妹那时候就是个傻子！”
“我什么时候……好吧……我以前是挺傻的。”莫少璃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扭回头走自己的路。
四少爷莫少桦走在莫少璃身后，把她傲娇的小模样全然看在眼里，脸上便露出了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就是，七妹妹这么可爱，什么时候傻了？”
被突然袭击，莫少璃忙偏着小脑袋躲开他的魔爪，重重点头道：“就是，四哥哥说得对！”
莫少桦一愣，脸上笑意愈深：“就是，四哥哥什么时候说话不对了？”
莫少璃眼角瞥见三少爷莫少柏侧头看了莫少桦一眼，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五少爷莫少枫则低头看着脚尖，似乎对周围的事情毫不关心。
大约走了半刻多钟，到垂花门。进垂花门，走过穿堂，绕过画屏，迎面是三间花厅，花厅后便是内宅正院嘉善堂，
在正房廊下向外张望的丫鬟红绣看到一众人进来，忙挑起帘子对屋里禀道：“老太太，回来了！回来了！四老爷回来了！”
莫少璃跟在莫老四身旁，闻言嘴角抽了抽。
四老爷回来了……七姑娘我是多么没有存在感啊！
她正自感叹，忽见一群老中青妇人从正房门内涌了出来。
霎时间，入目满是珠翠罗绮，耳中全是环佩叮当。
为首穿着褚石色团花薄绸夏衫的正是莫老太太，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肤色白皙，眼神凌厉，头发虽然已有花白，秀丽五官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美貌过的痕迹。
莫四老爷拉着莫少璃快走几步，跪倒在莫老太太面前：“儿子不孝，累母亲忧心！”
莫老太太微微弯下腰身抓住他的手，泣声道：“我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莫少璃今天是打着敌在明我在的主意来的，而要想不被人注意，首先不能让自己打眼，所以紧跟着莫四老爷的节奏，他跪她便跪，他起她便起，听他忧声，她露出戚容，见他高兴，她展现微笑，行动表情都争当绿叶，力求降低存在感。
一番亲人久别重逢所必须的喜极而泣后，众人簇拥着老太太和莫四老爷回到房中。一瞬间，刚才的戚声便翻作了笑语，莫少璃也适时调换表情，脸上露出端庄而不失天真的笑容。
演戏嘛，谁不会？
进屋后各人按次序坐下。
大老爷上衙了，二老爷出门了，三老爷在西北凉州，因而左侧的一溜梨木高背椅上，只有莫四老爷和几位少爷依次而坐。
右边就比较壮观了。从大太太吴氏起，二太太黄氏，三太太薛氏，抱着儿子的姑太太莫骃，抱着女儿的大奶奶何氏，二姑娘莫少琬，三姑娘莫少珊，四姑娘莫少琼，五姑娘莫少珍，六姑娘莫少琪，乌压压的坐满了人。
莫少璃坐最末端处，莫少琪下首。
大房嫡长女大姑娘莫少瑾四年前嫁到青州，常年不在京城。
六姑娘莫少琪是莫少瑾的嫡妹，长房嫡幼女，不但深得大老爷莫骄夫妇宠爱，在老太太面前也是姑娘中最受宠的那一个，素日最是眼中无人，目下无尘，对莫少璃更是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当然，莫少璃也不稀罕她的什么好脸色。
前世莫少琪看上许子昊的人才，吴氏看上长宁侯家的门第，母女煞费心机的害死了她。
这么大的仇恨，傻子才会想要和她交好！
所以在莫少琪抬手扶着头上的赤金镶宝珠花，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她时，莫少璃连睫毛都没有对她抬一下。她神情安静，看上去是在认真地听莫老太太絮絮的问着莫四老爷路上的情形，其实却在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屋里的众生相。
“七丫头竟能起身了？累了这半天可还受得住？一段日子没见，这丫头倒长得越发水灵了，过来让大伯母看看！”在莫老太太和莫四老爷说话停顿的间隙中，吴氏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落在莫少璃身上的目光才霎时由偷偷打量变作了光明正大，仿佛刚刚发现屋里还有个七姑娘。
再次面对吴氏，莫少璃心底的恨意喷涌而出，全身微微发抖，若不是用指甲死命掐着自己的掌心，她早已经扑过去抓花了她的脸，而不是坐在椅中微笑以对。
二太太黄氏的声音也跟着扬起：“可不是！看这白嫩的小脸，精致的眉眼，越发的像死去弟妹了！江南的水果然是养人哪！”
x你个x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莫少璃很想掐住黄氏的喉咙不让她发声。
我长得像我娘关江南的水什么事？这分明是想要借着老太太对我娘亲的憎恨，挑起她对我的厌恶！
看样子她今天是没法安安静静的过去了。
莫少璃款款起身，笑容温婉：“七七多谢大伯母关心，二伯母说笑了。”
吴氏黄氏这么恶意满满的一闹，莫老太太自然无法再装做没有看到莫少璃，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莫少璃身上，淡声道：“好了便好，也早该好了。咱们家礼仪传家，最是讲究进退有度，可别学那浅薄人家的女孩儿无知胡闹，没的坏了自己的身子！”
这是在说她当初的病是装出来的吗？明明那时她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若不是莫四老爷坚持要带她去湖州，恐怕早已死在了府里。到莫老太太口中竟成了寻死觅活的要挟撒泼的行径？
莫少璃心里冷笑，脸上却神色不变，无视莫老太太眼底的嫌恶，轻声回道：“多谢祖母关心！孙女谨记祖母的教诲！”态度恭敬无比。
什么状况？
见她竟应得如此柔顺恭敬，旁边等着好戏看的吴氏面露愕然。
按照惯常，这死丫头不是应该跳起来反驳老太太吗？接着她便会再被老四训斥，而后就会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必然会把嘉善堂闹得鸡飞狗跳！越闹越好！闹得老太太把她送去庙庵最好！没了她，凤仪苑库房里的东西便就都归莫府了！归莫府就是归长房！归长房就是归自己。
都消失了才好！
可是，事情为什么和她想的不一样？
黄氏看着莫少璃则是呆住。
这还是原来那个一言不合就撒泼莫七吗？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莫少璃眼角余光扫过她们，脸上笑容越发真诚，带着受宠若惊的神情坐回椅中，那表情仿佛就是真的得了祖母关心的乖巧孙女。
不就是装吗？
大家都使劲装！看谁拼得过谁！
第十四章 姑母
大奶奶何氏和几位姑娘看着这诡异的场景，也都愣在当场。
莫七是被摔得更笨了还是变得聪明了？是没听出来老太太话里有话还是学会了装傻？
本来大家听说莫七今天回府都挺高兴的，尤其大房二房的姑娘，讨厌她不是一日两日了。凭什么大家都是莫府的姑娘，她就那么有钱，身份那么高贵，还长得比别人都好看？
老太太不喜欢她？
该！我们也都不喜欢她！
所以一大早便都高高兴兴的来了嘉善堂，坐等看莫七倒霉。
按以往的戏码，莫七被老太太训斥后就会哭闹，哭闹了就会被四叔训斥得更厉害，被训斥了就会哭闹得更厉害，然后……反正肯定落不到什么好。
以往都是这样！
她娘在的时候还有人哄她，现在看谁还会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