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家里装修的师傅朋友吃饭,差的地方当然不好意思去,苏铮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没想到钱家奶奶听到动静,急哄哄地把他们赶了回去,火速挽袖和儿媳做出一桌子饭菜,把大伙好生款待了一顿。
从那之后,苏铮这些人的午饭晚饭就都给钱家包了,不是他们自家做好了送过来,就是到苏铮这边用厨房,直到正月十三一切结束,本来那天晚上苏铮还想多少点菜请他们一家子也过来吃的,可惜被坚决婉拒了。
扣了两下铜环,等了一会儿。里面便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的声音:“来了来了。”
有些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个围着围裙,头发上绑着一块头巾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她看到苏铮三人有些惊讶,随即就露出惊喜的表情,布满皱纹的眼角笑成了一道缝,两颗门牙下缘不大齐整,像是磕了太多瓜子而造成的坑坑洼洼,但是这些都丝毫不损她的慈祥,她一边往里面让。一边笑着说:“是小苏啊,来来,快进来。哎哟,婉约和团子也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吃饭了没,姥姥正好要下面。你们来得正好,我去多做点。”
“不必了钱姥姥,我们吃过了。”苏铮忙阻止她,叫婉约团子都喊了“钱姥姥”,钱姥姥自是欢喜地挨个搂了一下,她又说。“我们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消食的,钱姥姥你不用管我们。”
钱家的这个院子比苏铮那个要小三分之一的样子,同样建了三排房子。但规格没有很正统的标准,北面四间屋子,西面三间,东面却是三两间木棚子,像是仓促搭成。院子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略显狭窄的长方形天井。角落一口水井和洗衣洗菜的地方,旁边开了一片小菜地,再被一张石桌和几盆花草一摆,空余地方就不大了,哪像苏铮那边,可以让团子满地跑。
苏铮一进来就发现钱家比起往常要暗,就灶房和钱家当家爷爷的小书房里点着灯,而且也特别安静,她不禁好奇:“恬恬呢?”
恬恬是钱家宝贝孙女的小名,平时进来总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不是笑就是在奶声奶气地说话。
钱姥姥让他们进堂屋坐,苏铮不干,叫她只管去灶房忙,钱姥姥想着锅里水快开了,也不推辞,一边看火一边说:“这不是今儿个晌午开始恬恬她爹轮休了吗?小两口一商量,过年都没好好休息,没陪恬恬好好玩玩,索性吃了饭一家三口就出去了,走走亲戚,买身衣服,这会儿灯市差不多开始了,回来还没着呢。”
灯市?这么一说,苏铮也记起苏耀祖也说过今天元宵节镇上有灯市,不过回来的一路上除了看到匆匆赶去摆摊的货郎们,花灯什么的一只也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经过灯市的区域。
“你们姐弟不是过来找恬恬去玩的吧?”钱姥姥揭开锅盖,把缸盆里自己拉好的面条下到滚水中,用筷子搅着,便问,“那你们现在去还来得及,没准在灯市上就能遇见呢。”
苏铮刚想说自己不想出去,可转眼看到团子眼中露出懵懂又向往的神情,想了想就改了口:“那倒不是,是这样的,刚才有人送给我们家一碗汤……元宵,我们一口气分着吃完了,吃完才想到应该要送点回礼,只是这种事我自己没处理过,就想来问问您,要怎么做才好。”
事实证明,苏铮绝对不是串门的料,若是换了一些精于此道的三姑六婆,一进门必是风风火火欢欢腾腾的阵仗,然后扯这个攀那个,家长里短说一大通,再自然而然地提起正事,明明绕了一个大弯,却硬是让人挑不出痕迹来,像苏铮这样闲话没扯叨两句就直奔主题的,就像专程来求救一样,是很不上道的一种做法。
但谁叫她没有与人交际的天分呢,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直接的人,想迂回都迂回不起来。
钱姥姥当然不会计较她这些,她说:“就是青梅巷的梅先生家吧?他们给你也送了元宵?”她用手隔着一堵墙指指方向,“梅先生是北方来的人,那边的风俗就是正月十五要吃元宵的,不过我们这边不兴这个,每年到元宵这天,梅先生准会吩咐下人给附近的邻里邻居送元宵吃一点架子都没有,是个很和气的人。”
不知不觉跑了话题的钱姥姥用又长又粗的大筷子搅着面条,细白的面条被沸汤带得上下滚动,厨房里就灶台上一盏油灯,暗淡的光线照得水雾更加朦朦胧胧,把钱姥姥矮小而略显佝偻的身影完全包裹进去,在低矮的屋顶下看着别有一番温馨。
“……一开始大家都哆哆嗦嗦不敢吃,跑到梅先生门口去谢了又谢,又挠破了头皮去想回送些什么,但日子一久大家就发现梅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回礼嘛,就是各家也做些吃食送过去,要不就提前准备着棉衣细褥什么的,在这天送过去。虽然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好歹是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梅先生什么没有,看中的不就是一个心意?”
苏铮点点头,礼轻情意重,确实如此,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钱姥姥言语里不乏对这个梅先生的推崇尊敬,以及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莫非梅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梅先生,很了不起吗?他是什么人?”
说话间钱姥姥已经起了面条,盛在一个大海碗里,把煮面条的汤都淋上去,在加盐,加一滴猪油,从角落里捧出一个土罐子,用干净的筷子夹了几筷子酱菜摆在面条上,就这么端去堂屋了。
苏铮看得欲言又止,这样做出来的面能有味道吗?钱姥姥厨艺其实不错,只是如果只给她自己做吃的,那是怎么马虎怎么简单就怎么来,这点就连在吃喝上没有讲究的苏铮也不敢苟同。
听到这句话钱姥姥恍然大悟:“对啊,小苏你刚搬过来,这个不知道啊。”她想了想要回答,不过又嫌自己最笨,便朝小书房里喊起来:“老头子,老头子快过来。”
一个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的老人就从那里开了门出来:“怎么了?”
“小苏问起梅先生,你平时不是总说自己懂得多吗?到处找人显摆,一开口就跟说书一样,现在还不快过来跟小苏好好说说?”
苏铮忙道不敢不敢,谁知道这个有点古板的钱爷爷原地站了一会居然没有生气,埋怨着走过来说:“就你老婆子麻烦。”
到了苏铮面前脸上却是高兴的,看了看她:“小苏来啦,坐,坐。你们三个都坐。”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粒用黄色的纸包着的麦芽糖给团子,和蔼地说,“爷爷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糖,团子吃。”
团子看看那糖,又看看苏铮,见苏铮点头了,才去接糖,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才说:“谢谢钱爷爷。”
大姐一直有教他说要记得对人说谢谢的。
苏铮抿嘴微笑,对人说谢谢是她一直跟团子强调的,她希望自己这个弟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而那麦芽糖,是钱爷爷用来哄孙女的,口袋里几乎总是要藏上好几粒,他们两夫妻对自己三人这么好,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团子,他们真的是非常疼爱小孩子的人。
“哎哎,真是个乖孩子。”钱爷爷摸摸团子的头,对苏铮说:“小苏想知道梅先生的事?”
“也算不上特意打听,毕竟他送元宵来了,我就是出于礼貌,也应该对他有基本的了解,更何况大家住得这么近,以后免不了要往来,确实该知道一些。”
钱爷爷点点头,身上那种老学究般的气势就出来了,他说:“你来桃溪镇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可听说过一句话,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第九十五章 梅甲鹤,新鲜词汇?
苏铮一怔。
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这些名词还真是熟悉啊。
她回答道:“听过前半句,银年指的是尹家,紫狼则是琅家,这两家都是紫砂业三大巨头之二,至于后半句里,孤阳应该是指铭壶大师秦孤阳,那甲鹤莫非就是……”
钱爷爷高深地点点头,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们桃溪镇,不,是整个荆异县了,这么多人,为何偏偏将这四方提出来说?”
苏铮扯扯嘴角,这还真像说书人,进入正文之前先问你几个为什么,把兴趣热情注意力都调动起来什么的。
她道:“有头有脸有影响肯定是原因之一。”她不大厚道地想,最后把秦孤阳加进来,是因为他的孤阳二字正好谐音吧,他其实不够格与前三者相提并论的吧。
毕竟要说名望影响,日月陶坊作为三大巨头之一,应该能和尹琅齐头并进的吧,怎么都应该比秦孤阳一个人来的厉害。
钱爷爷却拍拍自己膝盖说:“不错,这二个家族二个人,正是我们荆异县最为了得,最受人尊敬的存在。”
“尹琅二家撑起了紫砂陶业大半边天,百余年来带着我们这个偏僻荒凉的小地方一步步繁荣兴盛,成为大景朝以区区一县而闻名天下的地方,这是绝无仅有的。而后两者,唉,说起来也是一言难以道尽。”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秦孤阳秦大家出名是这两年的事,我成日躲在家里头因而不大熟知,梅先生倒是能知道多一点。他姓梅名甲鹤,听说本是荆异人士,早年从仕,当到了大官。后来不知为何就从大都那边退下来,不做官了,是……哎?老婆子,梅先生是几时来到咱们这的?”
钱姥姥呼噜一声把筷子上的面条全吸进去,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一边回想着说:“记得约莫有十年了吧。那两年你不是还在外头当差吗,天天回来就跟我说那个梅先生怎么怎么了,激动的那个劲儿啊,我瞧你都想去人家家里头扫地了。”
被老妻扯出这些旧事钱爷爷脸上有点挂不住,瞪她一眼:“孩子们都在呢。什么不好说。”又对苏铮说:“是快有十年了,十年前的荆异,人们提起来就是一句。‘哦,那个做紫砂器的地方’,提起荆异人,大家都会说‘紫砂匠人啊’,那语气。好像我们全是土包子似的,不屑得很。
“可梅先生来了可就不得了了。他开设学堂,专门给大家讲怎么更好地去做这个紫砂,讲其它行业的规矩、境界,给我们长见识,长眼光。我如今还记得。什么把工艺品做成艺术品,唉,这些词可新鲜了。大家都听得一愣一愣,以为人家先生逗咱们的,前头听,转头就丢在脑后,结果琅家的大师和尹家的大师却把那艺术品做出来了。这才有了紫砂器被列为贡品的事,我们荆异人腰杆才真正直起来。”
原来还是开一派之先河这样的人物。
不过。工艺品,艺术品,这些是新鲜词汇吗?原本这里不用的吗?
苏铮对古人的语言调调很不了解,以前念书的时候还以为人家日常说话都吊着无数个之乎者也,一出口就是各种句式各种通假字各种引用典故的高级文言文,她一度怀疑古人的头脑是怎么长的,聊天的时候能在瞬间理解到位对方的意思吗?
不过古装电视剧上都是挺正常的语言,偶尔一些正剧里才有那种地道的腔调和用词。
等到自己穿越古代,她发现自己说话只要注意点就与人无异,后来更是知道了一个“暂住证”的说法,所以她脑海里的东西她现在自己也分不大清是现代专有,还是古代就发明出来的。
不过,如果工艺品艺术品这种词语以前没有,却是那位梅先生带过来的,这就很有意思了。
有意思得苏铮骨头里凉凉的。
“小苏?小苏?”
苏铮回过神来见钱爷爷和钱姥姥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婉约和团子都挤到跟前了。
“想啥呢闺女,怎么叫都没听到。”钱姥姥忧心地说,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事啊。”
苏铮呵呵笑笑,为掩饰自己的走神就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想不到那位梅先生这么厉害,钱爷爷,钱姥姥,我得了他送的元宵,也想送一样东西回去,你们知不知道梅先生有什么爱好,有什么东西是我很快就能做好,又可能让他喜欢的?”
钱爷爷对这个显然不拿手,听苏铮好像不准备听下去,他有些失望地搔搔稀白的眉毛,坐在那里不提供意见,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堂屋只点着一盏油灯,显得黑蒙蒙的,这种时候,苏铮名义上又是满了十五岁的大姑娘——虽然表面上实在看不出来,钱爷爷要不是对讲梅先生的事感到高兴,为了避嫌是不会出来的。所以他要走,钱姥姥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转了头跟苏铮讨论起来。
送汤圆来的吴婶跟钱姥姥聊了几句,听说梅先生最近胃口不大好,汤圆做得再美味他都不乐意吃,吴婶愁得眉头都舒展不开。
梅先生也愁,大好节日居然对传统食物食不下咽,他难道被南方人不吃汤圆不重元宵的风俗同化了吗?
他有些烦躁地在自己院子里踱步,忽听到跟随自己从北方下来的老管家老李过来了:“什么事?”
老李微微躬身,拿着一件土黄色锦面,内衬是银灰色锦鼠皮毛的大衣给他披上:“老爷,正月里的天亮着呢,您小心点身子。”
梅甲鹤任由他披上大衣,转身往檐下铺着毛毯的太师椅里一坐,大衣又全滑到椅背上了,他捏着眉心忧虑地说:“老李啊,你说怎么还没消息,明明说好就算年节来不了,元宵总是要来一趟的,他是最有分寸的人,能这么说心里便是有谱的,怎就无端端失约,莫非是……”
老李看着自家老爷,老爷今年才四十六岁,在最值盛年的时候从荒都里退下来,到这个小地方一呆就是十年,他闹不明白老爷是怎么想的,平日也总见他乐呵呵,一个人一杯茶一盘棋,就能自得其乐消遣上一整天,还没见过他这样烦躁的样子。
想到那位至今没有消息的人,老李低声说:“颜少爷的能力老爷您还信不过?兴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您也不要太操心了,可别亏了身子到时候和颜少爷饮酒又不能尽兴。”
梅甲鹤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高挂着一轮冷月的夜空:“是啊,能叫颜家男人吃亏的人,这世上还从没出现过。”说着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安闲,给清凌凌的月光一照,成熟而依旧留着年轻时候俊逸刚毅的痕迹的脸庞便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好像是被时间的潮水冲刷去棱角而越发显得醇煦的礁岩,冷静,圆滑,坚硬,厚重,找不到一丝缺口。
老李看着心里不由地轻叹一声,像老爷这样的心思城府,却跑到这里来,把荒都拱手让给那些人作威作福,他想想也觉得惋惜。
他道:“老爷,外头有一位姓苏的姑娘,便是青竹巷新住进来的那户人家,送了一碗元宵来,您要不要尝尝,老奴看过了,做得,还挺不同寻常的。”
“哦?”梅甲鹤来了兴致,他元宵节广送汤圆,为的也是多一分过节气氛,荆异县令甚至为了讨好他而弄了一个什么灯市,但他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虚的,那种过节的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收到过别人给他送的汤圆。
用别人的话来说,尝了吴婶的手艺,谁还好意思凑上来显摆自己的厨艺?所以人家送回礼,不但避开汤圆,还很少送吃的,多是些穿的用的看的的东西。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端上来看看?”正好自己也饿了。
老李将整个食盒拿上来,还是那只他们送出去的食盒,还是那只青花瓷碗,只是里面的东西不再是清汤盛大白的夹心汤圆,而是一碗个头小小,但是足够圆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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