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盆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婢女将盆子放在一旁的四方高几上,拧干雪白的毛巾,双手托着送到苏铮面前。
苏铮从打开的门口望出去,外边是一个一眼可见边际的小院子,收拾得简洁齐整,院子里有两棵树木和一些花草都长出了鲜绿的叶子来,在夕阳的光辉下散发着静谧的光芒。
这个院子比她的家要小上一些,墙头外边就是余晖漫天的长空,没有发现任何可鉴别地点的建筑。
苏铮侧耳聆听了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四周非常安静,可以断定这里不在闹市区。
但之前马车并没有走多久。
她脑子里迅速地思索着,看了眼毛巾,又看看这个婢女。后者笑得一脸恭敬,简直好像自己是她的主人一样。
另一个婢女将托盘上的茶水放在苏铮旁边:“天凉了,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铮问道:“你们的主子呢?”
“大人稍后毛巾,婢女又将白巾放回到黄铜盆里。两人一同躬身退下去了。
门又被关起来,室内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少。
苏铮有一个人坐了一会,摇了摇还有些发沉的脑袋。
之前她并没有被弄晕。当手帕捂上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要将她迷晕,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敢让自己不省人事,便屏了息。
要在一个身后很不错、似乎干绑人这种事很顺手的人手里伪装下来极其困难,她差点露馅,纵然最后蒙混过关,她也差点把自己累死。不过好处也是有的,她清晰感觉到马车没有行驶多久,连绕了几个弯她都记得八九不离十。
此刻她所处的这个地方离知雪堂一带绝对不远,要是有机会逃出去很快就能到街上吧。
苏铮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最后摇摇头放弃了。
一来外面必定有人守着,不说别人,仅仅是刚才两个婢女,步伐轻盈,进退有度,神色从容。只怕就是有料的。人家绑了自己来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逃掉?
二来,至今为止对方并未表现出凶猛的恶意。没有远离镇中心、没有对自己上枷锁、允许自己在白天醒来、婢女态度也算客气,如此种种看来,对方好像不打算伤害她。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她假装昏倒也是为了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能够随机应变。
最后,对方在她出来知雪堂不久,直接在大街上就下手了,说明不但了解自己的行踪,而且有备而来。更有可能有点背景。否则怎会如此嚣张。她怎么说也是拖家带口的人,逃出去之后不可能一个人就此消失掉。那还是不要走极端路线,先看看抓她的人是什么目的,彼此都有个退路。
很快想通一切。苏铮拧了把毛巾贴在脸上,舒适的温热感令她发出一声喟叹,冰冷僵硬的脸部肌肉终于缓和了几分,她不禁想,到底是谁把她抓过来的?
她认识的人里,颜独步和秦孤阳算是最有能量的,但他们没有道理这么做;陈解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不过照他那样神秘的身份,如果是有人知道自己和他走得有些近,而抓了她想要做些什么,倒也不是不可能。
接着就是她的两个“小仇人”,一个是丁凌儿,一个是琅水色。
琅水色应该不会,自己最近跟她都没说过半句话,她要是为了庚溪镇那么点破事,早该对苏觉下手了,而不是挑今日这个关头。而且之前陈解他们就给她分析过,琅水色不大可能动她的,对名声不好。
丁凌儿倒是有可能。
另外,琅开翠也有嫌疑,毕竟自己当众那样顶撞了她,要是个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报复也不会不可能,可是自己也当众威胁了她,她难道就没顾忌?
另外就死尹琪这边的线了,不过好像太牵强了,自己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抓自己有什么用……
苏铮胡乱想着,洗了脸手,便给自己倒了热茶,慢慢地喝了两杯。
顿时齿颊留香,胃肠顺畅,整个人从内部感觉到舒爽的暖意来。
“好茶……”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刚才进来过的婢女之一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大人,人就在这里。”
苏铮抬头望去。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前面那个年龄该在四十岁之上,一身棕褐色的大氅,领口边一圈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兽毛,看起来非常暖和的样子。
如今已经是三月末快四月,天气已经回暖,像苏铮,天气晴朗的中午可以只穿三件套的春衫,虽说此刻将近日暮,但把自己裹成这样的,还是很少见。
大氅令这个人的身材看起来很臃肿,露在一圈兽毛中间的脸又圆又肥,虚肉往下缀着,眼睛有些无神,浑身似乎没几斤力气一样,看了苏铮一眼便被婢女服侍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另一个人穿着倒是正常,灰蓝色的短褐,袖管裤管都用布带扎得紧实,微微躬身犹如仆人一般袖手站在第一人身边,这么一看倒似有几分憨态。
看到这个人,苏铮握着茶杯的手都紧了两分,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虽然这副憨相和当时的阴冷有些出入,但这种危险的气息她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之前偷袭她的那个人!
她的背脊绷得笔直,瞪着这个人,那样凶悍的攻击仿佛还有迹可循,后脖子和手臂的麻疼越发清晰起来。
此人怒道:“见了我们金爷还不起身行礼?”
坐着的胖子嗔怪地道:“大石!休要无礼!”转头对苏铮轻笑了一声,对婢女挥挥手,婢女退出去又带上了门,室内比之前更暗了,春天的傍晚,天黑得还是很快的。
胖子看着苏铮微笑,声音有些虚弱无力:“苏姑娘有礼了,事出突然,将你请到这里来,还请不要怪罪。”
口气,挺轻快的。
苏铮视线移到他脸上,缓和了些许,开口道:“你们的请便是从背后偷袭?”
胖子看了身边的那人一眼,责怪道:“大石做事是鲁莽了一点,但他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
没有伤害的意思?手臂都要被打骨折了。
苏铮面色不佳,胖子心底微讶,这女娃看着倒是挺镇定的。他笑着看着苏铮,“我是尹家二老爷府上的管家,姓金,你可以喊我金伯,请你过来,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但又不想惊动其他人,你只需乖乖配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会让人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苏铮眉头微皱,尹家二老爷?
她迅速调动脑海里关于尹家的信息。
尹琪认祖归宗之后少不了一些家产争夺之事,她对这个没什么了解的兴趣,但对于紫砂三大巨头之一、永年制坯厂东家的尹家,倒还是听说过一些事情的。
尹家这一代分有两房,当家做主的族长是大老爷,也就是尹琪他亲爹,永年绝大多数控制权就在他手上,相比之下尹家二老爷就逊色得多了,在紫砂界基本没什么影响力,人们在紫砂业内提起尹家,指的基本上就是尹家大房那一边。
据说这两房私底下斗争不断。
自己较真算的话是尹琪手底的员工,马马虎虎是大房一边的,而如今抓自己过来的是二房。
苏铮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不会是掺和上了他们的家族内斗吧?
正魂游天外,胖子虚弱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看样子,苏姑娘是想起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苏铮反过来问,茫然的神情都不用装的。
胖子盯着她盯了一会,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问:“尹都尹琪有什么方法打动了秦孤阳,秦孤阳又会怎么帮他们,他们已经到哪一步了?”
这句话还挺容易让人想歪的。
苏铮当时就很想说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但她发现了胖子馒头脸上锐利的目光,他前倾着身子,似是很在意苏铮的回答,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了,相互搭着的肥胖的手指一敲一敲的,似乎掌握着某种节奏。而那个很能打的大石也在紧紧盯着苏铮,别看面相老实,但那目光就好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老鹰,让人心里头发憷。
气氛陡然之间紧绷起来,连气温都好像降了下来。
苏铮不由得看看紧闭的门,暗想自己要是给不出他们满意的答案,会不会受到什么恐怖的虐待?
ps:
补昨天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石
天色越发地沉暗了,室内不点灯火,从窗纸和门缝上透进来的光束十分浑浊,里面悬浮着无数小尘埃。
黄铜盆和茶壶里都慢悠悠冒着蒸汽,看着很温暖,但是空气里却因为夜色的到来而越发寒冷。
苏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胖子金管家的问题,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不知金管家是从哪里得知我知道这件事的?”
金胖子笑了起来,脸上肥肉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肉都太虚了,他人有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这么一抖倒不给人可怕阴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异的喜感。
他道:“秦孤阳从来游戏人间,他惯会捉弄人,但从不接二连三地在一个人身上下功夫,可是他却在你身上用了三回心思。”
他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接着似乎因为这个动作有点吃力,便收回了手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旁边那个人见了,走到门口要了一份热茶并一个火盆。
苏铮有些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这种情况下拿进来一个火盆,即使只是取暖用的,还是会给人压力的,毕竟是有伤害性的东西。
这时她差不多明白自己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她可不想受到任何折磨和损失。
她略一回忆,对方说的三次,应该是日月陶坊招人,秦孤阳帮她逼退丁凌儿的一次;百茗楼,秦孤阳伤后出现向她要药粉和所谓能和玄铁媲美的材料的一次;接着就是今日知雪堂的一次。
这么一想,她和秦孤阳倒好像真的有瓜葛一样,而且在外人看来。不是秦孤阳帮她,就是秦孤阳主动找她。
她不会被人看做是和秦孤阳一道的吧?
苏铮有些郁闷,但忽然心中一动,又暗暗瞧了金管家一眼。
秦孤阳。在桃溪镇假假也能算是个风云人物,这个金管家想必一定忌惮他,此时是想探听知晓尹都那边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要么拆散他们,要么把秦孤阳争取过来吧?
她落到这个地步,多少也是因为秦孤阳借尹都之名邀她去知雪堂,虽然秦孤阳未必知道她被抓了,也不一定肯救她,但不妨碍她狐假虎威一把吧?
苏铮沉吟着。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瞒金管家你说,秦孤阳他不曾告诉过我。”
关系重大所以不告诉,也就是说不重要的事秦孤阳就会告诉她喽!
金管家上下眼睑一眯,里头精光蹿动,这两热人关系确实不浅啊。
而且苏铮的话无疑是在说明,秦孤阳站了大房那边是确有其事。
他的心里急躁起来,若真是这样,可叫他们如何应对是好?
婢女送进来了热茶和一个靠着炭火的厚实盆子,炭盆放在金管家脚前。那热气苏铮也能感觉得到,室内一时间暖和了不少。
红彤彤的光映着金管家的脸,他压抑住情绪问:“你可知道秦大家为何要如此做?”他一脸不解,“我们尹家与他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二老爷也不曾得罪过他……哦,若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冒犯了,还请你转告他,我们愿意登门赔罪。”
语气一下子客气了不少。
苏铮心想秦孤阳这块金字招牌还真是好用,跟护身符一样。
她斟酌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是隐约说过一句日子过得太乏味了……对了。以前怎么样我倒是不清楚,今日在知雪堂我倒是见他看尹大少的脸色有些沉。”
金管家惊道:“为何?”
“他和梅先生好像不大对付啊。”苏铮装模作样地叹气。
金管家顿时想起。就在刚才大少爷确实说过今日秦孤阳狠狠瞪了他一眼,神情很是凶狠。
梅甲鹤是大少爷出名请出来的呀,虽说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萧九发。但他们仗着和萧九发交情不错,硬是将这个差事要过来了。梅甲鹤很少会在比试宴会等场合露面,能将他请出来、并且和他一同出现,那必将受到瞩目,大少爷沉寂太久,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表现,若借此能和梅甲鹤打好关系便是再好不过。
如今想想,这个举动的确会惹怒秦孤阳。
眼下再道歉有用吗?
还是就此罢了,转而一心交换梅甲鹤,梅甲鹤的名望可比秦孤阳那个浮华善变的年轻人高多了。
金管家脑子里瞬间掠过许多念头,不经意看到对面的少女,忙堆起笑道:“多谢苏姑娘告知此事,今日贸然请了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但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啊,你看……”
无论如何,总要先放了此人,免得授秦孤阳以把柄。这样看来,秦孤阳还是很重视她的,他要是为此闹起来那可有的人受了。
苏铮也不是笨蛋,一听就知道人家大概要放自己走了,脑筋一转,就明白他在意指什么,忙站起来说:“我出来闲逛一整天都没买到合适的吃食,家里的弟妹怕要饿坏了,再不回去他们该吵闹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苏铮便告辞了。”
胖子双眼微亮,聪明人好说话啊,他道:“逛了一天怎么能没买到几件吃食,大石,你给苏姑娘捎带上几样简单点心,让苏姑娘带回去。”
苏铮笑:“金伯客气了,我们一家子在桃溪镇讨生活,还要多仰仗尹家这样的大家族呢。”
走出小院子,苏铮吁出口气,她明白今天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一切平平静静,那这事大概能过去,但要是闹出来,尹家报复起来可是很恐怖的。
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啊,即便狐假虎威,但依旧满身漏洞,人家轻轻动根手指就能碾死你了,此时不碾,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否则若真是怕事的,又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苏铮心想,今天就当自己吃了个闷亏,谁也不告诉。
大石牵来辆马车,苏铮忌惮地后退一步:“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大石憨厚坚持地道:“金爷嘱咐我送你出去。”
因为之前装晕,苏铮知道从这里怎么能走到大街上,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啊,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反正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自己就能下去了,且忍忍吧。
马车从静寂的小巷里驶出去,这是没有窗口的马车,唯一的出口被前面的车夫位置占着,厚厚的布帘落下来,里面很暗,苏铮不能看到外面的情景。
不过走了片刻,她乍然发现不对劲。
方向不对。
进来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出是左转进来的,进出同一条路的话,这会儿应该是右转出去。
难道自己记错了?还是马车走了别的路?
她耐着性子等着,结果过了估计的时间,马车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渐渐提起速度。
她心口就砰砰跳起来。
稳着声线问:“那个……大石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一会到大街上就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马车太招眼了。”
外面冰冷的声音回道:“不急,这里离街道有些路程,坐稳了,有一会儿才能到。”
泥煤的有一会儿!
要是之前真的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可真是傻傻让你骗了!
苏铮心里大骂,那姓金的不会发发狠要把自己给灭口吧?犯不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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