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轮休在家的婉约看到自己的脸骇了一跳,绣花针一下子扎进指头里,她一边吮着指头一边惊吓道:“大姐,你、你笑得这样渗人做什么?”
“渗人?很难看吗?”苏铮摸摸自己的脸,哎呀,笑得都快肌肉抽搐了。她揉着脸,抓起竹篮子里的枣子,嚼着那失去些许水分而变得有些不新鲜的果肉,一直把最后十多粒吃得一干二净,才说:“婉约,咱们去阮南吧。立刻马上准备,越早走越好。”
婉约和林婉意的关系很好。
所以当苏铮带着妹妹去找她,希望给个指点的时候,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拉着二人滔滔不绝,正好她最近也要回老宅一趟,当下拍板将日程提前数日,一次配合苏铮他们。
苏铮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以前林婉意客气和气,苏铮知道是冲着自己是梅甲鹤的学生,在紫砂界的前途不错,人家想招揽自己去为他们林氏办事。
但是如今梅甲鹤显而易见将从紫砂这个领域淡出,而自己没有参加那场大赛事,也明摆着没什么出息了,对方却一如既往,没有横眉冷对,没有没有冷嘲热讽,更不像大街小巷的那些三姑六婆,指指点点,藐视不屑。
这让她很意外,对林婉意的观感顿时提了几个档次,因而在她提出一起走的时候,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婉约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以及期待狠厉的光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曜曜美梦终成哀
琅开翠做紫砂这一行快有十九年了。
她今年十九岁,从出生起,她就和这个行业紧密绑在一起。
琅家从紫砂这个行业兴起的时候,就是行内的龙头老大,从第一位先祖,跟在第一位颜君手下挖掘五色土,制作各色工具,捏塑各种器物,完善种种理论。
一代代相传,到了她祖父这一代,紫砂终于闻名四海,祖父琅一山也成为了古往今来紫砂第一人。
祖父是一位天才,他对泥色、形制、制壶的技法都匠心独运,时称“千奇万状妙手出”,被推为正宗。紫砂是在祖父之后,始蔚为大观。
而最叫她觉得神奇的是,祖父极擅长调制泥料。
梨皮泥掺入白砂可烧成淡墨色,团山老泥掺入天青泥可烧成浅深古色,在紫泥胎面涂上一层朱泥,可以烧成粉红色……
祖父为紫砂泥色彩变化之美妙而倾心,就连自己的名字,琅开翠,其实也是泥料经调制配合后烧成呈现的一种色彩。
祖父说,要自己像这个名字一样,在紫砂的世界里绽放异彩。
所以能玩能爬的时候,紫砂就是自己的玩具,自己的玩伴,她伸手抓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紫砂泥。在别的孩子捏泥巴玩的时候,她已经能制作出一把像模像样的茶壶。
而在别人还在师傅手下苦苦煎熬,在为一个细节的处理绞尽脑汁,她已经拿到了制作朝贡壶器的资格。
人都说。琅家的老大地位,靠两个人撑起来,以前是琅一山,以后是琅开翠。紫砂器成为贡品是家族腾跃的一个关键。
她那时还小,甚至比那个看似很平凡,其实一身锐气的苏铮还要小些。
当时竞争的人可真是多,多得可怕,永年和日月的势头都很猛,她作为一个小辈本来是不该有这个资格和资历的,可偏偏祖父那阵子身体不好,琅家上下也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人。
她必须担起重任。
她细心观察,发现大家做出来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特点。
无论花器还是圆器,还是各式摆件用器。都那么朴实沉静。像年年岁岁沉睡在岩层里的紫砂里一样。温存,内敛,纯正。自有气华。
要怎么脱颖而出?她想到远在大都的远房表妹一次跟随大人来省亲时,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着,大都是如何遍地黄金,那些贵人的日子是如何的奢侈豪华。她想了很久,忍着心痛,向自己细致琢磨潜心制作的坯件上镶金嵌银,施以珠宝。
紫砂是优雅细腻的,金银珠宝却别人视作浮华的代表,她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上面的评审。
结果她成功了。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华贵端庄富丽堂皇的东西。她借此奠定了自己五大名家之一的地位。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往砂泥上强行加入外物时,那种被强迫改变意志,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痛心和无奈。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壶艺人,她只是一个装饰者,她更多流连于挑选品味各种坠饰,双手和紫砂泥的感觉却日渐稀薄。她甚至给紫砂器上釉,为紫砂器像漆器那样抛光,只为做出光彩照人的样子,只为迎合那些贵人的喜好,却让紫砂器失去本来面目。
她以为,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妥协。
可是此时此刻,她听着祖父嘴里一字一字说出的话语,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您说……二殿下欲纳我为夫人?”
她呆滞地问,喃喃道:“为什么,我们已经这么服从,他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不放心?”
琅一山见孙女如此,就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老。耳垂耷拉,眼袋松弛,下巴肥而下垂,颈部全是明显的血管,脸上布满老人斑。他摸摸自己白中杂灰、稀落可见头皮的头发,有些口齿不利索地道:“你最近,和那位,走得太近了,他不放心。”
琅开翠听得出“那位”指的是谁。
她的声音顿时有些尖利起来:“他原本是要尹家取代我们琅家,要不是我和那位走近,今时今日琅家只怕已经不复存在了!”
琅一山赶紧安抚:“祖父知道,祖父知道……”
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琅开翠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一个平衡点,可事与愿违,她有些崩溃,更多是茫然,怔怔地听祖父将嫁还是不嫁的利害分析出来。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景卓要的是琅家完全的服从,他要琅家成为琅开翠的嫁妆,完完全全地为他所驱使。
景卓这几个月被折腾得很累很惨。想抓颜独步的小辫子抓不住,被刺杀了还要对方去救,憋着口气抓刺客,抓到云朝边界去,摊上云太子和几个兄弟夺嫡风云,惹得一身骚,硬是脱身不得。察觉到颜独步暗地下似乎有些动作,却永远是捕风捉影。
他被颜独步压制得太惨,宫里那位已经对他不满到极点,他正狠狠憋着一口气,不发作不痛快,琅家正好撞在枪口上。
琅开翠心下凄惶。
琅一山口鼻颤颤:“祖父老了,族里又没有个担大事的,这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你身上,祖父也不忍心,谁叫,谁叫我们是民,他们是官……翠啊,看开些罢。”
年轻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什么都敢闯,什么都敢尝试,一身傲气,一身孤胆,在家族危机面前,也是抛得下,扛得起,带领着家族几经沉浮。琅开翠一直以为祖父就是她的天,什么难事大事。有他在就不需要担心。
可是现在这个老人只能无力地叫自己看开些。
其实她就算不嫁,景卓又能将她如何?受创的只是琅家百年基业。
她喃喃发问:“以后我还能做壶吗?”
琅一山不答。
可谁都清楚,即使只是个夫人,也是天家的人。怎么可能被允许再摆弄这些粗物。
哪怕是**贡品也不行。
琅开翠呵呵地笑,她跑去找颜独步,想告诉他,哪怕是仅仅能活几年,哪怕是下场凄惨无比,她也愿意跟在他身边。
可是梅府已经空空如也。
留下来的当地护院告诉他,梅府主人已经在清晨坐船北上了。
琅开翠浑浑噩噩地回到宅邸,一一抚摸过自己的作品。
绿地描金瓜棱壶,黑漆描金彩绘方壶,雕漆提梁花卉壶。青釉七孔花插。白釉山行笔架……
无一不精研巧致。华美夺目,她想着自己要做一辈子紫砂的梦,想起她甚至从赛事里又得到一个顶尖的称号。双眼涌出泪来,忽然面目狰狞,疯一般地将这些东西扫落在地,碎成一滩烂渣。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苏铮正乘着暮色踏上水乡阮南。
这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这也是一个书墨气息浓郁的文化之都。
暮色里,宽敞整洁的街道上没有桃溪镇那样形色匆匆的晚归商人小贩,都是信步而走如闲庭散步一般的人们。
几个学子打扮的人们携手从私塾里出来,议论着晚上到谁家温习功课,临河的酒驾灯火初上。酒饭香气盈门而出,巷口大树下几个老人家举子对弈,有人悠闲喝茶听曲,邻里邻居互相亲切友善地打招呼,这个到这家蹭饭,那个到那家拼桌。
路过一家客栈时,大门前侍候的小二笑脸迎出,热情而客气有礼地问是否住店……
甚至连巡逻街道的官兵衙差都是斯文有礼的样子。
甚至忽然明白为什么婉约苏觉都这么推崇这个地方了。
果然上档次得多,在这里居住,一定会很舒心吧。
她想找个便宜又口碑不错的客栈投宿。
毕竟来的时候没打算就这么草率迁居,桃溪镇的那个家都好好放着,没有卖也没有整顿,连鸡狗菜地都是交托给隔壁钱姥姥打理,所以没有置到多少银钱。
虽然做梅甲鹤的学生那段时间,没少收礼物,梅甲鹤也给过零花钱作为变相地接济,但她毕竟买房之初还欠着牙行一百两银子,加上自家生活水平都是高的,钱根本攒不住,她又没什么收入,以致于如今她身上所带的银两不多。
她想着打探清楚这里,若适合定居的话,就回桃溪镇把房子等物都出手,换成钱。好在阮南和桃溪相隔不远。
她刚问哪里客栈好,同行的林婉意就佯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们来到阮南,就是我们林家的客人,哪有让客人住客栈的道理,都去林家老宅,那儿空房空地多得很。”又跟婉约说,“上次你走之后,老太太还惦记着你呢!”
苏铮微微皱眉。
林婉意实在太热情友好了,以致令她觉得很奇怪。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之前一直没有给过林婉意太好的脸色看,如今一朝沦落为普通人,她不落井下石就是难得了,为何屡屡对自己施放善意?
完全没有道理!
她起了一丝警醒,推脱道:“那怎么行?林小姐能带我们过来就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如今怎么好意思上府叨扰,这实在不合适。”
ps:
第三卷开始,这也是本文的最后一卷。开头琅开翠这一段我反复考虑之后觉得还是要写,不写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在最初的设定里,琅开翠这个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她是铮铮的前辈、偶像,和决心超越的目标,她们对紫砂有着相似的热爱和执着,然后同样遭遇现实的无奈,但对待问题却有截然的反应。
琅开翠这一段,其实对之后铮铮所要遭遇的事,是一个隐射。
类似的开头,不一样的处理和收场。
只是我想得美却总是写不到位,本来应该撕碎了放在文里各处润物细无声的,结果只能一股脑倒出来,毫无技巧和美感可言。
但还是必须写啊╮(╯▽╰)╭
寒假就快结束了,还在上学的亲们做好准备了吗?希望大家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快快乐乐,也希望我码的这些东西可以给你们增添一点乐趣,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值得了o(n_n)o~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宅邸深深心算计
夜幕降临,晚来风急,婉约苏觉脸上都已经流露惫态,林府的马车又已妥妥当当停在眼前。
因此种种,苏铮到底没有再坚持推脱而惹得行人侧目,带着弟妹上了马车。
约莫小半刻钟,马车稳稳停下,眼前是一个门庭雄伟的大宅子。
两只大红灯笼高挂,照耀得黑漆兽环大门越发森严厚重,门口两只石狮子虎目狰狞,大张的嘴巴似乎要将来人一口吞下。
说不得竟是有些阴森唬人的。
相较于苏铮的冷静审视,苏觉的好奇兴奋,婉约见了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描金“林府”二字,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
非要那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太激动了。
走进侧门的时候,她甚至差点被台阶绊倒,她一向是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一旦出门便会恪守各种礼仪,从不愿生出半分差池,此时若非苏铮眼明手快掺了她一把,她整个人只怕都要正面扑倒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苏铮觉得很吃惊。
“你没事吧?”
她感觉到婉约在轻微的颤抖,便用上了几分力道将她扶好,不掩担心。
林婉意走在前头,闻言回头看了看,笑道:“只怕是船上吹了风,如今天气寒了,要死得了风寒便不好了,我马上令厨房熬些红糖姜茶来给你们驱驱寒。”
苏铮谢过。
他们初到做客,因时候已晚。便没有去拜访主人家,直接先到林婉意安排好的地方歇下。
林婉意做事周到大方,挥手给了一个小跨院,院子不大。但各种房间具备,三姐弟不但可以一人一间,还能自由使用厨房、浴房、茅房等,完全给他们开辟出了一个独立空间,甚至还特地安排了一个丫鬟一个烧火婆子伺候着。
苏铮心下感激的同时,心头的怪异和不安感越发强烈,暗暗有些后悔住到这里来,若只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连夜离开了。
她对喝了姜汤、洗漱之后脸色好看许多的婉约道:“你同林婉意是不是有别样的交情?”
婉约正伸手抚触着案头一只插着花束的青瓷花插,闻言心头一跳:“林姐姐很照顾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苏铮皱眉:“那她也对我们太好了。这么住下去我倒觉得过意不去。明日一早我们便向她告辞吧。”
婉约“啊”了一声,有些不解:“为何这么匆急,若是因为林姐姐太好客。其实不必,阮南的人大多如此,不将客人安排好,他们自己也是要睡不好的。”
苏觉正巧推门而入,见大姐也在,两人也没有休息的意思,便笑着进来,安慰苏铮:“二姐说的是真的,这里人确实好客极了。别说林姐姐认识我们,就像我上次。那户完全不识得我的人家还妥妥帖帖地收留了我,待我如贵客一般。”
苏铮从没听过这件事,诧异地问:“上次你不是跟着学堂里的人一起来的吗?怎么你们不是一起在客栈里下榻的?还住到别人家里去了?”
苏觉自知失言,后悔地吐吐舌头。
婉约便立即替他解释:“是这样的,那次阿觉第一天就吃坏了肚子,大家都出去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呆在客栈里,后来好过一些,他就一个人自己跑出去,谁知竟迷路了,好在有个读书人见他样貌清正着装斯文,好心带回家去招待,一边使人联系上学堂的夫子,连夜就将他送回去了。”
苏铮问:“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
苏觉小声地道:“只是一件小事,我想着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苏铮有些气恼:“还叫小事?身子不舒服不安生呆着还要跑出去,跑出去也就爱算了,竟不知道怎么回来,难道你不会报上客栈的名字,一路问路问回来?”
苏觉一拍脑门:“是啊,我怎么忘了?”说着又嘻笑着讨好,“还不是那位大哥哥面善又热情,我一时就没想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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