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之淩白皙纤长的指依旧未离开墨砚,好在刚一陷入僵持,铁砚适时前来,解了这一室“燃眉之急”。
翌日铁砚在湖水旁张望了半个时辰等过了未时也没将人等来……殊不知是突生了急事才至如此。
问情蛊
这一日,凤煜辀便服出行,身后仅带六名近身侍卫,近二十年来皆是如此。
这一日,正是平东王妃傅莹儿生辰,往年镇守边关的凤煜辀一年两回青州城,正是在其生忌、死忌、清明、冬至、七月半之间五择其二,为防鲜卑伺机来犯并不作固期。
洪德二十三年九月初三,平东王凤煜辀青州城郊遇刺,幸而其身穿龙纹甲未伤及致命要害,由随行侍卫拼死得以脱身回府。
从沁馨园出来的竹轿行至花园便被疾行而至的人截住,轿夫侧转过身直奔青桐苑。
皎儿由侍卫引路赶至凤煜辀寝室,引路的侍卫并未入室,室内仅向侍卫一人随侍,凤煜辀面色唇色白里发青已然神志不清,几处伤处匆匆裹上了布巾,本是雪白的布巾透出黑红色,将深色外袍上不甚分明的毒血极尽地展现,凶器淬了毒。
室内已备下足够的清水与布巾,皎儿足不停步径直行到凤煜辀榻旁。
凤煜辀身上共六处伤口,皆在皮肉上,并未伤及筋骨,最重的一处不过深半寸,长两寸,对于一位身着铠甲二十余年的将王而言根本不足挂齿,若非中毒使其神智散失,伤口不断渗出毒血……
此“毒”名为七娘子,并非剧毒,但若用大量却也能叫人片刻丧命,它实为苗人蛊毒之中的“问情蛊”,相传为一名苗人女子欲向心上人问情而研配,顾名思义,用它的人并不重在令无情人立时身死,而在于问清,看清彼此心意,你若有情,又岂会受苦。
中了七娘子,体内流动的毒液对五脏六腑的损害是慢性的,需七七四十九日方将内脏毁坏,但伤口处有毒液不停渗出毒血无法结疤,从而使暴露在肤外的血肉将如百鬼撕肉般叫人痛不欲生,不消四十九日,也无须等七日毒血不止失血而亡,单单撕心裂肺的疼痛便叫人撑不过七个时辰,昏厥后痛醒而咬舌自尽便是中了此“毒”最为常见的结局。
皎儿得知此“毒”正是两年前身在苗疆千家寨时,听湘儿爹曾道如今整个苗疆知者不过三人,已几近失传。
湘儿曾道她娘曾向他爹“问情”,且是他爹亲手配的蛊毒,为的是借此虏获伊人芳心。
做为帮助湘儿瞒天过海的报答,临行前望女儿寻到如意郎君的湘儿爹将此方告知女儿,皎儿顺道蹭了一耳朵,原来要解此“毒”并不难,关键在于解药的药引,其药引正是将中毒男子及其心爱女子数滴眼泪相和,只消那男子对女子真心此蛊便可解。
方子在皎儿心中铭记,原先只觉有趣并未将其当真,再者无情人何至身死,因而从不曾试过。
如今她可提笔将解法用药告知,却苦于这一味怪异的药引,无所寻处。
平东王妃于洪德五年春仙去,已十八年多,这世间哪里还存其泪!
血浓于水
将凤煜辀的伤口清理过后上了独门的金疮药,为其包扎后皎儿令人取来笔墨提笔将此“毒”解法书写下来,既然身为主子的凤煜辀伤至如此,侍卫们定然伤势更重,她要顾着凤煜辀无暇抽身,可使安柯儿依照此方前去诊治,但愿中此蛊毒者皆是有情之人。
申时,飞鸽入湖心,铁砚闻听屋外鸽叫声外出查看,凤之淩方得知凤煜辀城郊遇袭受伤中毒一事。
有当世轩辕毒王世家传人身在王府,众人概以为世间无毒难解,何况王爷与世子正处于僵持之际,故之前无人向其禀报。
书房内,伏虎上金衣少年手执一排小字,中毒,但见这二字,凤之淩心中莫名一空。
铁砚自己内心焦虑,见其主子显出忧色,半晌小心探问道:“主子,问一问具细?”
凤之淩沉声不语,良久方轻吐三字:“传,非雨。”
凤之淩传非雨,一因其言辞无华,这些年“欺主”之事概不为首,二来雪松霰雪已返边关,余下六人轮守,今日正是他同云霄守在她身边,以其观人之能,必然将此事看得分明,禀之真尽。
铁砚放回飞鸽,不多时身着淡色长袍的男子步入书房。
“师弟。”尽管先有逐出湖心一事,非雨出口仍是他们二人私下贯用的称谓。
“尽数报来。”凤之淩不似以往,道一句“坐”字再行说话,尤为“反常”地开门见山。
非雨进入书房时难掩的忧虑之色入了凤之淩的凤眸,或许凤之淩并不曾觉自身言语“反常”,非雨却将其言辞神色亦尽收眼底。
所谓血浓于水或许便是如此,再不合的父子,终究也是父子。
“王爷巳时便服出府祭奠——王妃,回程中遇二十余名黑衣人行刺,这行刺客只攻不守,前赴后继,手法近似原平城外黑衣人,但却并不以刺杀为意,招招以破人皮肉为旨,此毒片刻无感,脱身之后方知中毒,赶回王府请郡主医治。”非雨依言将此事娓娓道来。
“所中何毒,未解?”凤之淩脱口而出之言不仅让非雨替这对父子大感欣慰,更让其自身陷入更深的空洞之中,一时又心乱如麻!
“郡主正在为王爷调配解药,并未将毒名相告。”非雨应问而答,终不忍将“此毒世间无解”告之,抑或者众人心中皆不愿接受,盼着郡主另配出解药,仿佛此言出口便成了真。
说话间非雨眉宇间的隐忧更甚,他虽心如明镜观人极深,自身却也难逃但凡血肉之躯所有的神情举止。
凤之淩至此已明白七八分,闭目沉吟半晌,疏离起自身纷乱情绪,许久薄唇微动命其退下,有事再报。
戌时,黄昏已去夜幕降临,书房内一片漆黑,伏虎上的金衣少年一动未动,仍是非雨退出书房时的姿态,独自在黑暗中静息冥思。
解蛊不易
安柯儿依方救治几位拼死护主身负大小十余道剑伤的侍卫,她不擅毒,更未亲遇过苗人蛊毒,尽管有解法心里多少仍有些没底,为便于救治这几人被搬到了青桐苑内,距王爷寝屋不远的房里。
好在平东王这几位近身侍卫皆是三十余岁有儿有女的壮年男子,这几人隔壁房内陆续接来了六位侍卫的内眷,不消安柯儿开口,妇人们一到就哽咽着求见自家相公,说话间进府前强忍的泪已无声滴落,颗颗豆大。
尽管有了一半药引,也已备好引蛊毒物,但安柯儿用尽促醒法子昏迷的侍卫依旧不醒,她取不到另一半药引,酉时,只得到王爷那寻皎儿相商,行到凤煜辀寝屋外,刚被侍卫拦下,屋内有人拉开了房门。
“向叔叔,王爷如何?”安柯儿见了向侍卫不禁先急声询问,平东王妃早已仙逝,如今自己手下那几人或许有救,而王爷……
“安姑娘请——”向侍卫侧身退开一步示意她进屋再说话。
“王爷昏迷不醒,半个时辰前已显热症,郡主正另配良方。”合上房门,向侍卫一语道出内心沉重。
“柯姐姐,那几位侍卫剑伤甚多?”屋内埋头在一地罐器中的身影头也不抬出声询问,在向侍卫面前她未敢言蛊,汉人将蛊毒视为以毒虫作祟害人的巫术,诸事沾上“巫”字就变得神秘而恐怖,易使人惊恐不定,自乱阵脚。
醇厚细弱的两道嗓音前后稍有叠加,安柯儿循声看去立时膛目结舌。
只见屋内数块兽皮相拼铺于地面,这丫头只身跪坐正中,百余个大小罐器围在她四周……
不闻她答话,皎儿只得从百忙中抽出瞬间工夫抬眸看她,原来已被一地毒物与药物怔住了,不禁蹙眉道:“柯姐姐——”
安柯儿让她一“吼”猛然回神,顿了顿一口气将伤者详情叙来:“啊——浑身大小伤口尽数一人少则十余道,多者二十,长短不一,半寸乃至半尺,但多为三寸长,最深的近一寸,全身发热昏迷不醒,药物针刺促醒概无反应……”
果然凤煜辀的状况已属最轻,或许有五成把握解开此蛊。
皎儿顿了顿道:“柯姐姐,他们两个时辰内自会纷纷痛醒,切忌于伤者面前言语,只消让其家眷袖中手执杯盏引入房中榻旁低泣不语,众人则需退避不可旁观,使妇人乘机取其泪珠,得后不可多留,再使他人前去照看,千万叮嘱妇人不可触碰伤者。”
这本是极其简单的事,之所以说得如此细致,是因皎儿料到安柯儿多半会忽略铁血男子的尊严,男儿有泪不轻弹,众目睽睽之下更是难取其泪,而若直言相告,身中蛊毒昏迷醒来思维迟缓,不但告之费力一时也无人信,且刻意而不易得,白白耽搁时辰。
用毒引蛊
安柯儿将她的话记下,问了三两句细节便回到了原处,戌时一过便有名侍卫转醒,正是六人中外伤最重一人,其所中蛊毒亦最甚。
她依皎儿所说得方法取到了“男儿泪”,尽管不似女子一颗一颗坠落,顺着脸颊滑落的泪水并不纯,但能取得也实属不易。
这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且但凡能取到泪水,几可断定为有情人,那丫头的方子若真有效,当能解蛊。
看着煎煮成的毒汁倒出,安柯儿再次默念姑且一试,深吸一口气才端起瓷碗来往那名侍卫处走去。
她自幼师承轩辕海棠,尽管百家医术在轩辕海棠手中融入了一两分轩辕家绝秒手法使其奇方遍布,但仍属汉家正统医术。
被夷称为巫术的蛊毒在汉医眼中但凡不是庸医大多认为是苗人装神弄鬼用本族隐晦的毒物残害他人,其邪恶远甚于神秘,安柯儿远在见到湘儿结下梁子前就对蛊毒一物难以置信且是极其唾弃,或许正因此这两个女子的梁子才越结越大。
可此时此刻面对此种断不出毒物的“毒症”束手无错,也只能照她方子“用毒引蛊”,毕竟轮毒自己远不如年年上赤灵山习毒的她。
安柯儿令身旁的侍卫将白布放入他口中,解开包扎处,将毒汁徐徐涂抹在其大小伤口上,噬心剧痛让铁血汉子浑身经脉膨胀欲裂,裸露在外的上半身皮肤立时沁汗,额头笔尖脖颈处更是豆大的汗珠源源滑落,汗水将涂抹上的毒汁稀释着。
安柯儿一手涂抹毒汁,一手只好腾出空来拿布巾擦抹他无伤处的汗水,一遍涂抹完又再涂一遍,直到瓷碗里毒汁见了底。
不多时,侍卫来请示正守在榻旁细观伤口的安柯儿,原来后一名侍卫已取到药引……如此安柯儿只得留下数语后片刻不停得奔走忙活,待最后一名侍卫涂上毒汁,那厢里一声妇人短促的惊呼让她匆忙奔了过去。
安柯儿赶至此间,惊呼的正是大惊失色逃出屋子险些与她迎面相撞的厨娘,她身后数名侍卫正用自己的沉靴踩碾着甚么。
安柯儿上前细看放置榻旁的瓷碗碎了一地,一种幻似幼蚁般细小的绛红色幼虫沿着床榻下爬向碎开的瓷片群体蠕动着,这些骇人之物看似吞噬完伤口处的毒汁仍意犹未尽,这才会被榻旁瓷碗壁上的残余吸引——争相竞食。
安柯儿这才恍然大悟,那丫头从一开始就让事后她将药碗置于榻旁,将倒出毒汁后的少量剩余残液与残渣留于罐内,置于屋子正中地面,禁忌人靠近,再备上一撮干草与满满一浴桶水,原先还对这装神弄鬼的把戏暗自鄙夷,暗道这几人伤口未合如何能入水……
瓷碗是由不知情的侍卫剑挑后坠地碎裂,碎片正在床榻与那药罐之间,原来是要将这些恶心东西引到药罐里,用火焚烧!
安柯儿急呵着安排着,吩咐完又忙赶去下一处。
难于上青天
子时到来前,安柯儿用毒将六名侍卫体内蛊虫尽数引了出来,伤口处的疼痛相对缓解许多,余下的便是用药物慢慢清除体内残留的毒液,在此之前这些伤口仍无法正常愈合。
安柯儿不知后续方子,她原就对这解法满心质疑,未曾向皎儿问及后续,好在离得近再去“不耻下问”呗,想那蛊虫已去身体已是大损,不便再用药物,显然残毒短日内除不尽,早知晚知不差一两个时辰。
子时,将自己手边诸事安排妥当,安柯儿前往王爷处,一来看看这边儿是否有用得着自己的,二来问问如何才能彻底清除余毒,毕竟这蛊虫都去了,最后却还让自己给下错了药……这会儿的压力似乎比先前还大!
安柯儿如常被拦在了门外,向侍卫启门将她迎入室内,屋内浓郁杂乱的气味熏得她直呛,才隔三个时辰罢了,就弄出这么大动静!
“你怎不取那块宝贝石头出来用!”安柯儿捂着鼻子蹙眉不解道,先前来时虽也是难闻得很,比她那边儿厉害多了,可没让人呛着。
“这里三百余种毒物药物,难免两两相似,不闻其味取用反复易致错乱。”皎儿无奈道,自午后被接来她已陆续配过百余种配方,却都不如意,或许仍缺少甚么,只是如今能在青州城内外所能寻到的与此蛊占得上边的奇毒奇药都已陆续取来。
“这……”安柯儿这才注意到原先百余个罐子,兽皮上罐子摆放的空隙远不致如此紧密,果真是多了两倍!
安柯儿动了动唇不再干涉她,转而朝王爷榻旁走去,忧声探问道:“王爷怎样了,尚未醒嚒?”
皎儿并不搭理,安柯儿身为大夫虽初次接触蛊毒,但经那六人下来当明白,剑伤越轻醒得越迟,显然多此一问!
凤煜辀剑伤少,入体蛊虫少,身体发热症状相对轻,迟,这使得蛊虫孵化也迟缓起来,而幼虫一旦纷纷“孵化”游走血液中进食,就使得蛊虫自母体中继承来的毒液侵染了血液流出黑红色的毒血,不停地“蚕食”叫人痛不欲生,将昏迷的人用极尽残忍的方式促醒。
皎儿埋头在一堆罐子间无暇与之细说,何况这大半夜的,光想想就得起鸡皮疙瘩,那位苗人先辈真是狠心肠的女子……
“皎儿,不如取小王爷的代替另一半药引试试?”安柯儿冷不丁地“突发奇想”道。
“……”安柯儿也想到了这法子,申时那会儿皎儿便如此想过,但先不论是否可替,单是凤之淩冰凌般的性子谁曾见他落过泪,怕是这许多年来早已不识泪,更何况让他在与之十余年不合的父亲面前留泪示弱,这似乎难于上青天。
夜赴湖心
“郡主,安姑娘所言是否可行?”向侍卫见她虽不答话却停下了手中物,显然有所思,王爷如今……试一试总是一线生机。
“这……若能取到,不妨一试。”若谁人能将泪水取来,她愿意一试,总比摸索至千余回才得其解的好。
坚持十天半个月?金创药不过顶一时,蛊虫孵化后又怎还能压住伤口处,再强的意志也抵不过血尽人亡时!
皎儿自认无法说服凤之淩,合该请身为长辈又看着他成长之人前去语重心肠,动之以情或许尚有可能,但旁人似乎并不如此认为。
“事不宜迟,恳请郡主速往湖心将世子请来。”向侍卫躬身抱拳道,有轩辕毒王传人如是说,世子才当不疑有假,不致耽搁。
果然又……皎儿看了一眼安柯儿道:“向前辈何不去请他师父,罗师傅前往或许能取来。”
向侍卫未语,安柯儿已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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