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天寒?〃方岩听到舒望星低低惊呼,身子已被他推开。
〃昧天寒〃中亦有一〃天〃字,想来必是天心诀所载绝顶术法,舒望星明知方岩不是对手,不顾旧伤发作,强运灵力对敌。
雪玉剑芒迸如流珠,已蓄势待发。
〃仇绫罗!〃和方才提醒舒望星小心的一样的声线,发出冷峻森寒的警告,一道如水月光,在昏暗中明澈划过,利落无情飞向仇绫罗。
仇绫罗想闪,但那种利落,似乎已经不是人可以躲闪得开的。
素辉淡淡的剑尖从她的胸前露出,晶莹鲜血,滴滴落于尘埃,似是红色泪珠,又似跌碎的一朵朵解语花。
仇绫罗的身体,如绽开的黑色莲花,缓缓在空中旋转,落下,一声幽怨叹息,游丝般萦绕在飞舞的裙裾间:〃望月……〃
月神站于小嫣身侧,右手深藏于袍袖之中,左手正由空中一寸寸收回,还原成收剑的姿势,然后捏紧,捏紧,手背根根青筋簌簌跳动。
他的淡黄衣袍依旧飘逸,却不再洁净如新,斑斑点点的血迹,辨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的身形依旧挺拔而高贵,落寞而疏离,但冷峻的黑瞳里,分明是越来越难以隐忍的凄楚和悲恸。
黑色莲花跌落尘埃,微微蠕动。漆黑花瓣里慢慢探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微屈,颤抖着,伸向月神的方向。
那曾经如此温暖如春的手,曾经将温暖直接沁到年轻的月神内心的手,依稀灵巧如昨,将一朵潋滟的朱红解语花,丢向雨中的男子……
少女鲜红的衣裳,快乐的话语,灵动的双眸……
顾盼生辉,巧笑倩兮……
〃罗儿!〃月神唤一声,踉跄冲了过去,抱起那渐渐凋萎的伊人。
被他一剑穿心的伊人。
即便左手出剑,月神依然是最强的。
黑色衣衫看不出的血迹,触着月神的怀抱,立刻大片大片洇湿月神的前襟,殷红如大朵大朵的泣血牡丹。
月神恍若未觉,只将仇绫罗紧紧拥在怀中,挽留着生命中曾经存在的放纵和美好,一遍遍唤着:〃罗儿!罗儿!罗儿!〃
仇绫罗瞳孔已然涣散,努力对着月神睁大茫然的双眼,一双纤瘦的手徒劳地在空中摸着,哽咽着低低道:〃望月,望月,我到底还是死在你的剑下啊!〃
月神将她的手抚向自己的面庞。
一滴泪水,恰恰滴在她的掌心。
仇绫罗感觉到那温热的湿润,慢慢将那滴泪水握紧,放到自己胸口,梨花般苍白的面颊居然绽开一缕凄瑟苦笑,那样安静地叹息道:〃我便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一直一直都爱着我啊。你绝不会为你自己杀我,可一定会为圆月谷杀我。舒望月啊,望月……〃
月神无法开口。
他从来无法开口向任何一个人说爱。
那个字眼对圆月谷谷主来说太过奢侈。
但他终于还是失态。
他将头埋入仇绫罗的颈脖间无声恸哭,滚烫的热泪不断沾湿仇绫罗渐渐冰冷的肌肤。
仇绫罗伸出手,抱住他的头,抚过他的浓密黑发,一下,又一下,然后无力,垂下。
永远垂下。
一滴晶莹泪珠,从她阖起的眼睫下轻巧滚落,伴着灵魂中最后一声命运弄人的悲叹。
望月,望月,你永不知道,只要你肯说一声爱,我愿卑微至尘埃,伏于你的脚下。
哪怕,你是我灭门的仇人。
仇绫罗中剑那一刻,天地似乎有瞬间的静止。
随后,圆月谷弟子望着他们的谷主怔住,剩余的极乐殿弟子趁机各展神通逃之夭夭。
小晴揉着通红的眼睛,要走向她父亲,却被小嫣拉住。
只有花影,月神的夫人花影,缓缓步了过去,依着月神蹲下,用袖子小心拭去仇绫罗面颊上的尘土和泪水,将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细心用五指捋平,绾好,然后轻轻拥住月神滚烫的身子,一言不发。
月神半倚于妻子肩上,默默凝视怀中的伊人,神色渐渐平静。
舒望星已在方岩助力下略有恢复,走到月神身畔,轻轻道:〃谷主,请节哀,保重!〃
月神冷冷一笑,道:〃瞧来我真是个无情的人。连我自己的弟弟,自懂事起便不肯再叫我一声哥哥。〃
舒望星一窒,说不清的悲喜翻涌,在眉宇泛出。
他退了一步,跪于尘埃,行着子弟对族长的大礼:〃弟弟望星,请哥哥保重身体。〃
旁人不知,他曾给月神断过脉,深知月神经了这几日的摧折已经元气大伤,此刻更因身心俱疲发着高烧。如若再沉浸于悲痛之中,不知会惹出何等病痛来。
月神苦涩一笑,唤道:〃弟弟!〃拉他到身畔,抬眼打量舒望星面容气色,惋惜和怜爱已不加掩饰浮到面容之上。他低叹道:〃可惜,可惜了你那么多年的刻苦习武!〃
舒望星知月神眼神锐利,只一眼便看出自己已功力全废,清淡而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有此意外,望星又怎能成为秀乐长真天的传人?〃
月神并不答话,凝视他片刻,又低了头,瞧着仇绫罗的面庞,抱着仇绫罗的手腕已微微一动。花影立刻解开披风,平铺于地上,帮月神小心将她抱于披风之上,轻轻裹住,然后握着月神的右手,有些担忧地凝注。
月神的右手用衣带缚着,手腕处犹有血痕未干,自是受伤无疑。但花影也只是沉默抚摸,并不询问。
月神抽出手来,依旧望向仇绫罗,却在向花影征询:〃我想罗儿带回圆月谷,以平妻之礼归葬舒家祖陵,好吗?〃
花影温和道:〃好。〃
月神继续道:〃她身畔,留两处墓穴,给我们百年以后用。〃
花影柔声道:〃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月神目光转到花影面容之上,渐渐宁静。他轻叹道:〃其实她的性情极好,是很好相处的女子。是我,是我……〃
月神没有说下去,却振衣而起,沉声下令道:〃勾陈宫主和舒护法留在这里安排绫罗夫人后事,并将岛上所有骨骸妥为安葬!其他人即刻下岛,回谷!〃
众人齐声应诺,而月神肩背挺直,眸光冷然,提衣下岛之际,再没有回头看一眼仇绫罗的尸体。
方岩正要扶舒望星离去时,忽见一旁有人拉扯,却是云英挽着叶惊鸥,显然要他一起下岛去,但叶惊鸥却喝得微醺,踉跄向后退着,云英眼见众人都走了,不觉有些焦急之色。
小嫣就跟在舒望星与方岩身后,此时见了二人情形,咬着帕子怔怔看着,居然有些迷惘。
舒望星向着方岩低叹道:〃这小丫头,得赶紧嫁了才好,尽惹些情债在身。〃
方岩脸一红,低头轻咳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而小嫣却也听着了舒望星的话,啐了一口,飞快奔下岛去,居然没去招呼叶惊鸥。
舒望星一笑,转身走向叶惊鸥,不理他惊诧目光,已附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叶惊鸥身躯一僵,目光缓缓从舒望星、方岩、云英面容之上一一掠过,沉静的面庞微微一动,看不出悲喜,却有一丝涟漪缓缓漾开。然后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回头向云英淡淡一笑,道:〃走吧,咱们下岛。〃
方岩、云英再想不出舒望星究竟说了句什么话,这么快改变了叶惊鸥的主意,不由相视愕然。
一时众人都上了来时的船,分两艘乘了,因云英和叶惊鸥在另一艘上,方岩得空便问舒望星:〃大哥,你方才和叶惊鸥说了什么?〃
他实在很好奇。叶惊鸥看似温和,其实性情亦是孤高,并非那么好相与的人物。只看他与方岩等人同行这么久,关系依然如初时般不冷不淡,便可见得一斑了。
舒望星正躲于舱后坐着,看着渐渐向后退去的湖水,抱了一只茶蛊,也不知在啜茶,还是在暖手。他和煦笑道:〃我没说什么啊,我只是提醒他,自己给人伤了心,莫在伤别人的心。〃
方岩迷惑道:〃这是什么意思?〃
舒望星摇了摇头,叹道:〃小岩,其实你傻起来也真够傻的。〃
方岩大是尴尬,吃吃道:〃叶惊鸥自然是给小嫣伤着心了。他伤人心,是伤,伤……英儿?〃
只要有机会,云英总是如影子一般,紧紧随在方岩身后。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是自己的影子,而成了叶惊鸥的影子?
舒望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这是好事啊。也许,你和小嫣,都可以少背负一份情债了。〃
方岩大窘,忙转开话题,问道:〃大哥如何知道孔雀岛有事,特地赶来相助?〃
舒望星扭头瞧他,俊雅面容少有地泛出抹玩味似的微笑,道:〃不是你们通知我的么?我一接到你们的通知,我立刻赶来了,结果在湖边遇到了嫂子,便一同赶来了。〃
方岩讶然道:〃我们何时通知过大哥?〃
舒望星那抹玩味微笑越来越浓,最后似抑制不住,将茶蛊顿于地上,捂着肚子呵呵低笑,也不答他的话。
方岩更是纳闷,还要追问时,一道人影闪动,月神的声音已然传来:〃原来你们在这里。〃
舒望星、方岩已一齐立起身来,道:〃谷主。〃
舒望星更踏前一步,问道:〃谷主,身体好些没?〃
月神点了点头。他的发髻挽得整整齐齐,月白的素锦袍子裹着颀长身躯,依旧尊贵疏朗,只是面色比寻常憔悴些,纵然未曾复元,想来也是不妨事了。
他示意二人坐了,自己也缓缓在二人身侧坐下,淡然道:〃望星,你叫错了。〃
舒望星又从地上端起茶蛊,低声道:〃望星错了,哥哥。〃
月神浮过一丝笑意,转而又道:〃岩儿,你也不该叫北极宫主大哥。〃
方岩虽向北极行过拜师之礼,亦是以北极弟子身份入的圆月谷,但私下早以称他大哥惯了,此时听月神提起,不由局促道:〃是,谷主。弟子该叫北极宫主师父,一时忘情了。〃
月神并不见责怪之意,上扬的唇角甚至隐隐有欣慰之意。他慢慢道:〃不叫师父也成,你可以叫他叔叔。〃
月神素来不苟言笑,此时的态度显然已经明朗,算是承认方岩是自己的准女婿了。方岩虽知自己承月神一手栽培,月神多半不会阻拦自己与小嫣之事,但此刻听他提起,亦不由又惊又喜,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舒望星别过脸去,极力捺住笑意,只为在月神跟前,不敢发出笑声来。
月神亦是淡淡一笑,旋即又问道:〃那个梁小飞,是什么来历?〃
方岩心头一紧,知道月神必为小晴的缘故考较梁小飞身世武功,忙道:〃这孩子人很好,是师父故友的弟子。〃转眼看舒望星略显迷茫,忙又解释道:〃布衣赌侠齐若飞的弟子,师父当年应该见过的,不过梁小飞那时还小。〃
他到底没勇气改口叫舒望星叔叔。
舒望星似见到小齐磊落而歌的潇洒身影,笑道:〃不错,小齐教出的弟子,必然是好的。〃
月神沉吟道:〃只是这少年太过浮滑些,武功也不怎样。〃
舒望星凝视暮色里前方渐显苍黄的湖水,在桨下向后不断退去,却将船儿不断向前推移,沉默片刻,喟叹道:〃家世高,人品好,武功高,就一定能给小晴带来幸福么?小齐的个性,原也有些不羁,可他和他的妻子,却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夫妻之一。〃
月神默默眺视将西天浓浓铅云染就金边的夕阳,前尘往事,又如湖波汹涌,眼前便微有水光濡湿。良久他才道:〃嗯……两人都还小,以后再说吧。武功底子薄些确实不算什么,岩儿如今不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二人见他语气松动,这才放下心来。
舒望星笑道:〃哥哥把小飞也带回谷主,得空指点指点,还愁圆月谷不再出一位天枢宫主么?〃
月神点头,道:〃说的也是。你回谷后将身子调养好些,也可以教教他。〃
舒望星的唇边,渐渐消失了血色,方才的笑容一扫而空。
〃哥哥,我要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舒望星说完,也不看月神凌厉眼神,又低头啜茶。
一时竟无人说话,气氛怪异地僵硬着。
许久,许久,月神伸出手,拈住弟弟发上一根白发,神情终于柔软。他温言道:〃你先随我回去罢,我会叫岩儿和尊者去洞天接你的妻子和女儿,接到圆月谷和你团聚。元儿那孩子,心里念你的紧。〃
舒望星的面色更加苍白,他捧着茶蛊,继续吐着原来的字眼:〃哥哥,我必须先回秀乐长真天一次。〃
仇绫罗说,谢飞蝶去了白云洲。
仇绫罗说,谢飞蝶会在他出秀乐长真天后入洞天寻找他的夫婿。
仇绫罗说,谢飞蝶会看到他另娶的妻子,另生的女儿……
茶蛊在舒望星的手中揉搓着,旋转着,忽然间手一错,已摔在甲板上,茶叶在淋漓水迹里芜乱地躺着,褐黄的茶水迅速往木质里渗去,未腾起一丝雾气。
茶早就凉了。
月神眸光渐渐如钉子般钉在舒望星苍白面庞上,然后微仰起头,冷淡道:〃你哪里也不许去,随我回谷!〃
月神负手离去,又留下一句命令:〃岩儿随我来!〃
方岩慌忙应了,握了握舒望星的手,急随月神而去。
一路上他都在惊诧手指凝着的温度。
舒望星的手,为什么那么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雪一般。
第六十八章 扶携婵娟思黯黯
月神把方岩叫到一边,只淡淡吩咐了一句:〃上岸之后,你就寸步不离守着你师父,到达圆月谷之前,不要让他乱走一步。〃
方岩张了张嘴,终于道:〃谷主,他是我师父。〃
月神不料方岩居然驳他的话,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是他弟子。连怎么顶撞我都可以学个十成十。〃
〃弟子不敢!〃方岩低了头,黯然道:〃只是师父他心里很苦,谷主,其实应该知道的。〃
月神有一瞬间的微微动容,叹道:〃是,我知道他苦。他的身体给催折成那样,我只盼他在谷中安安乐乐度过下半生。谢飞蝶于他,只怕比仇绫罗于我,要危险百倍千倍。〃
〃罗儿只要能与我在一起,想必并不会计较我还有没有别的女人;而谢飞蝶,她不会容忍望星有一丝的背叛。虽然我不知道望星为什么会娶那位南宫大小姐,但我知道,他心里喜欢的,必定只有谢飞蝶,只有她。他一见那女子,便失了魂,失了魂……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傻的孩子!〃月神语气中有种不可掌控的悲哀,神情亦有些恍惚,自从那朵黑色莲花在他的剑下跌落尘埃,他的心境,似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坚硬生冷。
他要的,从来只是命令的绝对执行,何曾解释过半丝理由?
方岩闪过那黑衣女子冰冷的刀光,决绝的誓言,打了个寒噤,立时应道:〃是,弟子遵命,必定将师父好好送回圆月谷。〃心下却盘算着,等北极安全了,自己无论如何要出谷找到谢飞蝶,好好劝导劝导,定要设法解开二人心结,让他们夫妻欢喜团聚。
第二日未至正午,眼看一带郁郁青葱岩岸已在前方,再有半个时辰,便到岸边了。月神眺望前方,向身后的方岩小嫣道:〃北极宫主还在舱后么?〃
方岩点头,道:〃方才还在呢。师父似乎很喜欢看船儿划过留下的水痕。〃
月神负了手,叹道:〃因为他总是在缅怀曾经走过的路,从不向前看。从现在起,你们就去陪着他吧。〃
缅怀曾经走过的路,从不向前看。
方岩动容,应声道:〃是!〃
但舱后已空无一人。
一蛊茶放于甲板之上,已经半凉。
听到惊呼的月神闪身过来,端过茶蛊,似在控制自己情绪,终于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捏得粉碎,迸了一地瓷片。
〃我低估他的术法,也低估他的决心了。〃月神咬牙切齿说着,忽然哗地一掌击出,击在后面湖面,立即一道巨大推力,船速立即快了十数倍,竟如飞般冲向岸边。
一时两船众人都知北极遁走之事,齐心以内力推动船速,只盼即刻到达岸边,好去寻找于他。
距离湖边还有数里,月神已经跃身而起,脚下踏一浮木,如飞奔往岸边,快如鬼魅,瞧来已将内力提至十成,片刻便至岸边,也不作丝毫停留,竟然丢开众人,径奔通往白云洲的道路。
方岩功力不够,无法如月神那般在飞行水上,但见以月神定力居然焦急若斯,也不由心神大乱,但见得勉力可以抵达岸边,立刻抢过一柄备用船桨,折作数断,向前飞跃而行,也在片刻之后到了岸边,右脚鞋面袍角却已湿透,却是后继之力不足的缘故。
当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