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环顾会场,四下撒眸,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大嘴一咧,扯大嗓门:“有人说我是反党黑干将,”他的目光射向台侧面的幕布:“这都是党委一小撮人幕后策划的。”他掏出一张纸,“现在我揭发党委:全院876名职工中,按左中右内定了32个重点,108个黑帮。他扬了扬手中的纸:“有人说我脑后长反骨,是三国中的魏延。”祁理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我没有反骨,有人却有。”他厉声说:“这就是黑党委中的走资派。”我问坐在身边的伍泽:“他是谁?”“他都不认识?是党办主任啊!”难怪他理直气壮的,想来他一定掌握着党委的一些黑幕。
一个人影在台上一闪,和朱亚男说了几句什么,就举起红宝书,匆匆地走了,批斗会像要收场的样子。朱亚男正想宣布什么,只听大门外一阵喧哗,涌进了一群人。推搡着一个反剪双手的人,上了台子。为首的一个中年妇女挥舞着拳头,拨高了调门:“革命的战友们!”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会场一瞬间鸦雀无声;“我们医院药厂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出现了反动标语,写反标的就是袁兴。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家被这几句绕口令似的发言懵住了。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着喊:“打倒反革命分子袁兴!”“谁反动毛主席就砸烂他的狗头!”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惶恐的脸上;我认出他是62年和我一起分配来的药剂师。他面孔煞白,全身瑟瑟发抖,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一个劲的分辩:“我冤枉,冤枉啊!”革命群众团团围住他,声色俱厉的追问,让他交待动机,问他的家庭历史,查他的祖宗三代。袁兴吭哧憋肚的问一句答一句,前言不搭后语。越说越糊涂,最后连姓啥都弄不清了。那位领头的中年妇女,是药厂的厂长毕玉凡,气得狠狠地抽了袁兴几个耳光:“还想抵赖?!再不老实交待,就送公安局去。”台上台下顿时乱成一团,袁兴告饶不迭,身上挨了不少拳头。他低着头,不断念叨:我是热爱毛主席的,热爱毛主席的呀。”语无伦次的说:“我,反对,谁敢?毛主席;造反…”他的精抻已完全崩溃了,在一片打倒声中,他被造反派送到了公安局。
已是半夜时分,台上的批斗场面还是那么的狂热,台下的群众窒息的透不过气来。我忽然发现门窗内外的人,乘着夜色都悄悄的溜了。坐在我旁边的麻醉师齐德,几次欲行又止,扭动着屁股,犹如坐针毡似的。他终于捱不住,贴着墙角,蹑手蹑脚地出了门。我猜想他一定也是鞋底抹油—溜了。我才明白,林森为啥要替我值班的原因了。
正寻思着,只听大门外有人高喊:“方昊,出来!”我的心猛地一跳,一下提到嗓子眼上;这厶快轮到我了?!还没缓过神来,又有人喊:“方昊,有任务!”我迈着麻木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俱乐部外一片漆黑,下台阶时差点卡倒。“对不起,吓着你了吧?上面布置紧急任务,要写(最高指示),没办法,只好叫你。”听了宣传科长的解释,我虚惊一场。望着布满星星的夜空,竟像在做梦似的,绷紧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
(17一126)
聪明人是不记日记的——郭沫若如是说。但我还是把恐怖的经历写了下来。“八二八”大游街以后,医院的车库腾出了几个房间,羁押走资派和黑帮,即所谓的“牛棚”了。没几天,牛棚就爆满了。
我正在宿舍写日记,忽然听到楼道上一声凄历的尖叫。我和陈慧预感到似乎出了什么事,跑出房外一看,竟是我院的一位女检验师,陈慧的同学,叫俞翠。只见她瘫坐在地上,眼睛发直,双手哆嗦,指着房门,啊啊的说不出话来。
我和陈慧推门进去,迎面的暖气管上挂着一床被,往下看,垂着两条脚,我俩不由得倒退了几步。这时闻声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壮着胆,七手八脚的把吊着的人放了下来,尸体已经冰凉,下身湿了一片。,派出所来了人,证实为自缢身亡。不一会儿,单位也来了人,一个造反派头头指着尸体说:“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
这位张姓工程师,毕业于“哈工大”。结婚还不到一年,人挺内向,平时很少说话。昨晚,她妻子俞翠值夜班,不放心,一早就回家看看,没成想已出事了。她不敢大声哭,连尸体也没敢摸一下,她想跳楼,被陈慧拉住了。他小声劝道:“一切都会过去的。”俞翠忽然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声,光着脚向外跑去。
今日礼拜天,一上午稀里湖涂跟着忙乎上吊事件,我和陈慧心情都很沉重,何以解愁?唯有杜康。从殡仪馆回来,打了两斤酒,要了几个小菜,回宿舍喝了起来。
老武突然推门进来:“你俩好悠闲哪。”我递给他一杯酒,他一口倒进嘴里。“听说;张工不过是个三青团员,历史有过结论,何必畏罪自杀呢。”陈慧说:“我也觉得有些蹊跷。”老武又喝了一口酒:“外面又在游街呢,还有你那位东阳老乡。”我们三人挤到阳台上去看,一支游街队伍从北向南而来。老武指着一个瘦弱的人说:“这不是你们东阳老乡,马光宗吗!”马光宗上戴一个尖尖的高帽,胸系一个大右派的牌子。手里拿着一面破锣,边敲边喊:“我是大右派,我是地主的孝子贤孙…”不知触动了我哪一根神经,我回房间大口喝起酒来;喝得嘴里苦苦的,麻麻的,酒气直冲脑顶。倒在床上,脑袋一片空白,这场运动非常寻常啊,也许会是一场空前的劫难。
让我震惊的是,丛深也被揪了出来。按理说:他是个红小鬼,根正苗红,十六岁参加革命,是在医院里长大的。从卫生员、护士、医士、医师一步步‘行伍’上来的。
他政治上挺红,历次运动都是先锋,所谓革命的动力。何以会一下子变成了反党分子?鲁华给我揭开了谜底;原来他和新任的外科系支部书记单志,争权夺利,面和心不和,暗中较量。单志借题发挥,落井下石,罗织丛深的罪状有三:1是把团总支办成了裴多非俱乐部,大肆散布封资修毒素,腐蚀团员青年;2是拉帮结伙,搞小团体,和党分庭抗礼。还有一个外因,丛深作为市文联的理事,业余写过一篇题为《十五年》的小说,宣扬建国以来的巨大变化,但不知何因,成了被批判的毒草。鲁华说:“这都是小说惹的祸。说小说歌颂的不是高大全的英雄人物,而是利用小资情调,来为中间人物歌功颂德。”我后背透出一股凉意:“难道又要搞什么文字狱?”鲁华看着我:“尝到苦头了吧?这文字游戏历来是当权者的大忌。丛深是撞到枪口上了。他已被勒令停职检查,不许回家,其实就是隔离软禁了。单志还发动群众,尤其是团员青年收集他的罪状,反戈一击。和丛深划清界线,站稳立场,揭发检举。”鲁华说:“我才不悠他呢!”
昨夜值,来了好几个伤员,都是红卫兵,忙乎了一宿。早上刚交完班,唐效大夫让我跟他出一趟急诊。他是新任的外科负责人,我只好遵命上了救护车。
车停在临街红军路一栋住宅边。这里的气氛十分紧张,三五步一岗。房前围着许多人,有造反派,也有公检法的人。有人示意让唐和我入内。刚一踏进屋里,就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地板上躺着两个小男孩,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不到十岁,血流满地。小孩一副惊恐的面孔。床上还躺着一个大人,已蒙上了床单。唐效做了检查,判定三人确已死亡。我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残酷的凶杀场面,一时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们被领入另一个小屋,小炕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一位十来岁的女孩依偎着她。旁边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表情漠然。外面有人在说:“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好像是尤发的声音。不一会儿,来了一辆汽车把三具尸体拉走。
回来的路上,我悄悄地问唐:“这人是谁啊?”“你没认出来?”我摇摇头。唐压低声音:“这是公忠。”我一激凌,像被什么蛰了一下。这位公院长也真够狠的,临死前杀死两个儿子,自己服毒自尽。要不是他女儿和奶奶另睡一屋,怕也没命了。虎毒不食子,他怎么下得了手?!人啊人,人是什么东西?能顶天立地?这个惨剧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最好的txt下载网
(17一127)
医院组织职工;分期分批去市体育馆看大字报。门口通栏的大标语是:‘揭开市委阶级斗争的盖子,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进行到底。’
偌大的体育馆里,里三层外三层的,贴满了大字报。略一浏览,就足以触目惊心:一人当官,鸡犬升天的;腐化堕落蜕化变质的;包庇坏人,搞和平演变的…毛主席发动这场大革命,就是要解决党和国家会不会变色,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每人胸前都佩戴有毛主席像章。还学唱语录歌,学跳忠字舞。林副统帅题词;“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把毛主席推上了神位。
不久又演变为三敬三祝。净手吃饭以前,都要面向毛主席像,三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接着还要“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人们虔诚的程度不亚于对神的顶礼膜拜。在狂热的红色海洋和*中,人们淡化了主动性和独立思考能力,成了傀儡似的木头人。
医院还举办了各类学习班,办起了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集体食宿,早上出操跑步,参加军训。人们已经麻木得不知所措,成了没有灵魂,任人摆布的“木偶”了。
牛鬼蛇神越揪越多,没几天就满了。于是把药厂的车间腾出来,改装成一个大牛棚。昨日,又抓进去一个财务科的徐会计;因为搞红色海洋,要在房头屋角都写上语录,全院职工闻风而动,写的写,描的描,我的任务是写,用粉笔写出空心字,另有人照样画葫芦,再描上红漆。检查时,发现有一条语录只描了“革命请客”四个字,被认定为有意歪曲,篡改最高指示。层层追查,谁也不敢承认,最后找了个替死鬼——徐会计。她出身反动家庭,有作案的动机;抓她上牛棚时,她连呼冤枉,可无济于事。
突然通知,紧急集合,谁也不敢怠慢,除了值班的,全都下了楼。我凑巧又是当班。林森到我跟前,又说替我值班。我明白林大夫为何躲躲闪闪的,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一定是怕挨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吗?但我还是同意了换班。
一到集合地点,感到气氛十分异常。七八十个牛鬼蛇神戴着高帽,挂着黑牌,低头垂手,光着脚丫列队集合。也不知要搞什么花样?
朱亚男宣布;“批斗会开始!”紧接着又说;“出发”!一阵口号声浪之后,队伍就列队出发了。黑帮们由造反派押着走在前面。我问走在身边的唐效:“这是上哪?”“万人坑。”
早就听说过东山矿有个万人坑,是日本鬼子残害中国矿工的罪证。四清时,修起了阶级教育展览馆,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是现场批斗会。
医院距万人坑不过五六里路,队伍却行进得很慢,不时还停了下来。原来黑帮们都光着脚丫,踩在煤矿特有的矿渣路上,痛得呲牙咧嘴的,赖赖叽叽的一步三捱,怎么也走不快。有人干脆捧着血淋淋的脚坐在地上,赖着不起来。有的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内科的仲琏突然晕倒了,昏死了过去。不少行人驻足围观,还有人指指点点的,弄不清这些很有名气的大夫犯了什么罪?。朱亚男指挥,把仲琏架上宣传车。让造反派两人驾一个黑帮,半拖半拽的进了展览馆。
这是所百余平米的厅堂;辟有白骨坑和展览馆两部分。展览馆有模型、幻灯、图片和音响,生动地展示了当年矿工在日寇奴役下的悲惨命运。在‘松花江水长流’…哀歌声中,让人们重温万恶旧社会水深火热的情景。坑里白骨累累,还有用钢丝穿着锁骨的尸骨群。有被敲碎的颅骨,锯断的肢骨,在白炽灯光亮下,狰狞的骷髅令人毛骨悚然。黑帮们一溜跪在坑边,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哆嗦。一阵口号声后,有人领头高呼“打倒日本特务麻璜!”“麻璜罪该万死!”麻璜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全然没有了平时的威严和傲慢。接着又点了十几个黑帮的名,他们都是当年日本统治时期的伪职员,包括伪满医大毕业的仲琏,伪满银行的雇员袁忠。
批斗会持续到下午三时,人们早已饥肠辘辘。每人发了两个糠菜窝窝头,忆苦思甜。朱亚男拿起扩音喇叭,领头呼口号;“吃忆苦饭,走忆苦路,革命不忘本!”她激昂的样子,竟像演戏一般。这糠菜窝头又冷又硬,又没有水,咽也咽不下去,吐又不敢吐,我吃了几口,慢慢的咀嚼着,倒有几分甜味。在三年灾害时,还吃不上呢。想想当年抗联战士,吃树皮草根,心里就坦然了。难怪列宁有句名言;“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林森神色黯然地说:“想不到丛深也会自杀。真是鬼使神差。中午时,我吃完饭,去值宿舍拿茶缸喝水。门被反扣了,打不开。我觉得有些蹊跷,就撬开窗户跳了进去。见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口吐白沫,吓了一跳,扒拉一看,竟是丛深。一摸还有脉搏。
也是他命不该绝,手术室麻醉科值班的是齐德,他平素和丛深关系不错,又是革委会成员。发话说:‘不管怎么定性,救人是我们的责任。’人们才七手八脚地把丛深抬到麻醉科苏醒室,请来了内科会诊,诊断为安眠药中毒,忙乎好一阵。总算把丛深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但尿血不止,尚未脱险。我看到丛深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沉甸甸的。”
开展运动以来,我们这个不足千人的医院,已经有七人自杀;原党委孙书记跳了河,院长公忠上了吊,原院党办主任跳了楼。结核病分院在郊区,有一个摘帽右派,是从省结核防治院下放来的,听说失踪了。后来在医院的后坡上坟地里找到了他,他为自己挖好了坑,然后躺了进去。人们找到他时,早已气绝身亡。尸检为“氰化物中毒”,此物只有化验室才有,但也没能弄清。听说他留下一封长长的遗书。一个右派自杀,死有余辜,就地草草掩埋,不了了之。
医院人多又分散,还轮流值夜班,很难到齐。院*领导小组要求;每周,以科系为单位,召开一次以上批斗会。地址在一楼的会议室,对象主要是反动学术权威。
鲁华也进了‘系*办’领导班子。原因是她父亲是最早解放的革命干部。她剪掉辫子,留了齐耳短发,臂上缠着红袖标,分外英姿飒爽。
今日批斗丛深。坐在中间主持会议的是原支部书记,现‘*小组’组长单志。他个子不高,胖胖的,嘴有点歪,可能是面瘫后遗症,挺像济公的阴阳脸。他是四清时调入医院的,坐上了外科党政的第一把交椅。和丛深明争暗斗,这次丛深被整,就是单志一手策划的,他们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批斗会例行公式;从牛棚提出要批斗的黑帮。然后挂上黑牌戴上高帽,作“喷气式”。革命群众在口号声中一阵口诛之后,再游街示众。
今日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