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失去了昔日的光彩。住院部大楼是全市的制高点,白天登上楼顶,可一览矿山风貌,夜晚却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大楼四周一片漆黑,楼前是一片黑黝黝的白杨树林,楼后是煤海公园。伪满时是墓地,*以来,吊死过不少人,多的是孤魂野鬼。不时传来公园里动物的各种叫声,营造出鬼哭狼嚎的恐怖氛围。
已进入‘三九’寒天,气温在零下三十度以下。我们在楼顶待了不一会,全身就冻透了。林森说:“上电梯机房躲一会吧。”打着电筒进了机房,竟发现堆着五六床病人的棉被。我们明白了,别人不像我们这样傻,肯定是在这儿‘瞭望’的。要不这漫漫长夜怎么熬得过!?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铺了一床被,又围了一床在身上。心想:真是瞎折腾,这种瞭望,有啥用啊?不过,我们也怕落下‘失职’的罪名,每隔半小时,轮流到外面转转,跺跺脚,活动活动身子。
晚上十点多钟,果然有了情况;我发现院门口影影绰绰地来了一班人,赶紧告诉了林森。他让我通知楼下的护院指挥部,接电话的是齐德,他问:“有多少人?”“看不清楚,好像抬着什么”等那班人靠近,只听一声断喝:“站住,干啥的?”“送产妇。”“生孩子上妇婴医院。”“我们去了,妇婴医院没有大夫值班。”“这儿没有妇产科。”只听恳求的声音:“你们行行好,她是难产,两条人命啊。”“去市立医院吧!”“我们是矿家属。”“别磨蹭了,这儿治不了!”“求求你们了,谁都是父母生养的。我给你们叩头了”。僵持了好一会,有个人说:“我们是护院工人,作不了主。实话跟你说了吧,这里一个病人也没有。”这一伙人只好抬着担架走了。
后半夜,在电梯机房里,也冻的待不住了。林森说:“干脆到五楼手术室暖和暖和。我知道;有侧门可通器械室。”我俩轻手蹑脚的从侧道下到手术室,好像听到有什么动静,动静出自小仓库。我俩侧耳听了一会,好像有人;顿生疑窦,难道是‘闹鬼’?!
刚想退出去,只见仓库里跌跌撞撞地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刻度瓶,喷着酒气说:“你俩来干啥?也来偷酒,偷酒喝?”原来是包德禄,林森小声骂了一句:“这个包大哈,半夜三更跑这作妖来了。”包德禄拿着刻度瓶。在我眼前晃了晃,“方,方昊,你不也挺有酒量嘛,来,来来,咱俩老同学,干一杯。借花献佛,一醉方休。”我接过他的刻度瓶,闻了闻,尝了一口,果真是酒,味道还挺醇的。“喝吧,有的是,喝吧!”包德禄跌跌撞撞的出了手术室。
我俩进小仓库,开灯一看,一溜三个大缸,有多半人高,掀起缸盖,缸里装满了白酒。林森说:“前天我看见一辆农场汽车拉了不少白面,还有几十个大塑料桶,恐怕就是这白酒了”。听说医院的‘医用酒精’早已告罄,是护院的工人兑水当酒喝了。这白酒显然是用来代作‘消毒酒精’的,奇怪!手术室怎么没人值班?林森怂恿我说:“包德禄能喝,咱也能喝。不喝白不喝。”我找了两个五百毫升大刻度瓶,装满了,捂在大衣里。突然听到几声咳嗽;“你们不在了望哨,跑这偷酒喝,像话吗?”从手术室里间走出一个白色幽灵,着实吓了我们一大跳。原来是齐德。他一反常态,显得十分兴奋,笑着说:“这可是地道的粮食酒啊。有了酒,再上楼顶,就不怕冷了。
回到电梯机房。没有菜,我们俩在寒冷的冬夜,你一口,我一口地干喝。林森忽然问我:“你不觉得今晚的事有些蹊跷吗?”“我觉出;齐德的神色有些异常”。“ 这就对了,记得我大爷说过;什么使男人最兴奋,只有两样;大烟和女人。难道…?”“齐大夫平时挺正经的。不至于吧。”到天亮时,两瓶白酒都已进入我们的肚腹。除了头昏,一点醉意也没有,只觉得口渴。一白天,我俩都迷迷糊糊的昏睡,吃晚饭时才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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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第三个年头,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六八年的元旦,没有往年喜庆的气氛,煤城沉陷在乌云密布中。形势越来越紧张,天天枪声不断,两派都武装到牙齿,真枪实弹,伤员也不断增加。
元旦开门红,半夜就来了八个伤员,其中一个全身炸得血肉模糊的,检查时他一声不吭,我觉得有些面善,细看竟是阎年。他好像也认出了我,有气无力地问:“我会死吗?”在我印象中,强悍的红卫兵头头,把一切献给毛主席,笑对生死。徜若让他真的去死,未必甘心的。我安慰他说:“放心吧,你会好的。”听说昨天午夜,他们进攻总联的据点‘火药厂’,没攻进去,反被地雷炸伤了,当场死了三个人。
八个伤员无一例外地发烧,局部红肿。阎年体温高达40度。军管会特意派一位‘王军医’ 来会诊。这位年轻的军医给我们讲解‘枪伤的诊治’, 弄清了火器伤的特点;它不同于煤矿创伤,不能作一期清创缝合。而是在清创的基础上,作分期处理。使伤道开放,得到充分引流。所谓‘下药捻子’。 王军医还介绍有关‘野战外科’ 的一些知识,使我获益匪浅。
‘总联’组织小分队,两次袭击住院部,他们从公园摸进食堂的后门,把炉灶炸了个大窟窿,弄得我们两顿没吃上热饭菜。‘红工’以牙还牙,也派了小分队,偷袭‘总联’的据点,两派针锋相对,冷战不断。
住院部大楼,诚然比较坚固,但在这次武斗中,还是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经常停水停电,弄粮弄菜必须武装押运,还常遇袭击。‘红工总部’发出话来;一定要坚守这个战略要地,决不能丢。住院部又住进不少护院工人和红卫兵,严阵以待。
我们十一个外科大夫,几乎没迈出过大门一步。品尝着失去自由的苦涩,每天还惶恐不安。闲下来,只能闭目养神。那天,我和林森躺在床上闲聊,正说着江南的水乡风光。只听‘啪’的一声,射进了什么东西,穿过玻璃窗,打在房间的墙壁上。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反应过来,林森已一个前滚翻,钻到了床底下。好悬,是一颗子弹。胡指导闻讯查看了现场,他判定这颗子弹是从‘总联指挥部’的市府大楼打进来的。为了安全起见,让我们挪个房间。并告诫我们;“总联有狙击手,不要到阳台上去。”
中午,除了值班的,都在食堂包饺子,除夕之夜,人们似乎暂时忘记了严酷的现实,晚餐放开肚子吃饺子。鲁华也给我带来一饭盒水饺,还有炒鸡蛋和油炸花生米,告诉我她今日手术室值班,在值宿室等我。
不意,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阎年邀我共进“除夕年夜饭”。一进他们住的病房,还真有些过年的气氛,空床上铺满了报纸,上面放着香肠、猪头肉、烧鸡、咸鸭蛋及许多罐头,有鱼肉的,也有水果的。还有半箱“玉泉大曲”,谅是犒劳的慰问品。阎年十分豪饮,和我连干了三大杯,我怕失态,早早的退了出来,其实我是惦记着鲁华。
敲开手术室值宿室,室内只有鲁华一个人。我问:“就你一个人值班?”“大过年的,我让他们都回去了。”“那你?”“我陪你过年啊。”她闪动着大眼睛问我:“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不是除夕吗?”鲁华有几分感叹地说:“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二十四岁了。”我忽然悟到;“今天难道是你生日?”她深情地望着我,我读懂了她眼神中的含义;“可惜,我没能给你送上一份生日礼物。”“你陪我就是最好的礼物。”说着,她拿出一瓶‘茅台酒,’笑着说:“这是我爸珍藏了十几年的酒。今晚咱俩干了。”我就着饺子喝酒,没几杯就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鲁华连喝了几大口,脸腾地红了。像绽开的花苞,我色迷迷地望着她。她佯作生气状;“看什么看,没看够啊?!”她啪地关上灯,依偎在我身上,我的*一下*,情不自禁紧紧的搂着她。一种无声的交流,令我血液沸腾。她半推半就,幻觉中我们好像进入了太虚幻景…不知什么时候,我渴醒了,发现鲁华抱着我,我惊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下半身光光的,鲁华也*着身,她按我躺下,“早着呢,你再睡会。”她让我搂紧她,十分温情地说:“你一直在说梦话,是在做啥梦吧?她一下翻过身来,把我压在底下。我结结巴巴地问:“我,你,我们没——?”她妩媚地笑了,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方白绸巾;“你不是想看我的‘处女红’ 吧?”,感情的欲望一打开,就身不由已了,烈火干柴,胶粘在一起。我问她:“疼吗?”她幸福地漾着笑脸;“反正,我是你的人了。”忽然传来一阵阵敲门声,我紧忙穿上裤子。鲁华一点都没慌:“谁呀?这么早敲门。死爹娘了咋的?”外面的人干咳了两声,走了。“是谁?”“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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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斗升级,进入了白热化。听说:省城的兵工厂把坦克都开进武斗据点。天天有“红工”派入院的伤员,时时可闻清脆的枪声,两派都进入了临战状态。由棍棒之类的械斗,提升为真正的‘枪战’了。
攻打市府大楼‘总联’的指挥部据点,是凌晨三点钟开始的。我们被炒豆似的枪声惊醒,穿好衣服待命。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心中惶惶不安。枪炮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方逐渐的冷落下来。
从撤回的敢死队伤员中获知;偷袭失利,总联方面早有准备,冲进大楼院子里的全部毙命。几次冲锋,留下了几十具尸体,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下午,‘红工总部’ 下令;让我们大夫穿上白大衣和小分队一起去抬回死难者的尸体。我们战战兢兢的打着印有红十字的白旗到了现场,对方倒也没有开枪,只是吆喝着不许靠近。
现场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白色的雪地中,衬映着一滩滩殷红的血迹,红白相间,在阳光下分外刺眼。尸体冻僵成支楞巴翘的,张张腊白的脸上,表情狰狞;有圆瞪双眼的,有咬牙切齿的,有惶恐不安的。僵硬的尸体,有蜷曲的,有仰身的,有俯卧的,我看见两具熟悉的尸体:一个脑袋壳开了花,鲜血和脑浆搅在一起,冻成玛瑙似的,是护送过我的老柴。还有一具少年尸体,稚嫩的脸扭曲着,是阎年的‘看护’。阳光下,白雪、红血、尸体分外刺眼瘮人。
三十多具尸体,抬回住院部。像猪肉爿似的摞在了太平房。目睹过现场的,无不掩面。从医以来,从解剖室到临床,我见过各种形式式的死人和尸体,唯有这次,在脑海中留下难以泯灭的烙印。愿这些无辜的灵魂早日超渡。
形势急转而下,上头下了死令,停止武斗,实行革命的大联合。
老人家开了金口。舆论闻风而动,人民日报发表了(团结起来,共同对敌)的社论,在军队的干预下,收缴武器,撤消据点,两派头头坐在一起办学习班。
住院部开禁,医疗秩序一时难以恢复。武斗的后遣症接踵而至,尤其药库已空,药品告罄。大批涌入的伤病员已无药可治,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医护人员处于左右两难中,幸为‘军管会’指令打开医药公司的仓库方解了燃眉之急。
医院职工陆陆续续回医院,抓革命促生产。经过武斗这一劫难,人们似乎成熟了许多。认识到;所有的革命行动,不过是老人家战略步署中,的一粒棋子而已。不过,这‘运动群众’的规模实在太大,会使后来的史学家们瞪目结舌。
*中脱颖而出许多‘革命家’,平时不起眼的小护士,一下子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还有平步青云的投机分子,吸取了*正反两面经验,为今后仕途打下了基础。这正是中国官场的悲哀。
两派头头坐在一起,互相攻讧,互揭内幕,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和。派性愈演愈烈,武斗又有死灰复燃的可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也不能和风细雨,形势发展处于失控状态,上头又变了招术;抓坏头头。这一招果然灵,有解放军这座钢铁长城,枪杆之下,焉有不服之理?!抓了不少‘打手’,又给‘坏头头’办学习班。发动革命群众揭发批判。让那些趾气扬不可一世坏头头,也尝尝铁拳的味道。
我们终于获得了自由,回到宿舍,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这几个月的经历真像一场噩梦:护送朱长江到哈医大,亡命似的京杭之行,武斗的洗礼,失去自由的酸甜苦辣,还有鲁华的情愫,使我心乱如麻,却下眉头,又上心头
第二十三章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生活举步维艰(23一150)
六八年的春节,在硝烟弥漫的气氛中淡出。正月里,爆竹声声,分不清是鞭炮还是枪声。一到夜晚从住院部大楼望出去,百里矿山,灯光闪烁中,隐伏着某种危机,但是毕竟又过了个革命化的春节。
没有元宵闹灯,但鞭炮声不断。继‘选煤厂’革命大联合之后,各矿陆续传出喜报。一时庆祝大联合的锣鼓喧天,捷报频传,尽管两派各怀心腹事,但大联合是大势所趋,这革命的大好形势出现了云里雾罩的太平景象。
鲁华兴匆匆的找到我;“我爸调走了。”我颇感意外,鲁华的父亲原是市委副书记,工人出身的革命干部,最早一批解放而进入‘三结合’领导班子的。鲁华说了原由:“毛主席发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伟大号召。”黑龙江地域辽阔,有未被开发的北大荒处女地。根据中央指示,迅速组建了‘黑龙江省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了‘农场总局’。鲁父作为第一批革命干部,充实到农场中去。
鲁父在宦海沉浮几十年,对仕途了如指掌。接到通知,就立即去省城报道,离开了他工作二十余年的是非之地了。
鲁华对父亲的调转如此兴奋,我有些纳闷,鲁华毫不掩饰的说:“我爸去了省城,我们的事就再也没有阻力了,至少不会节外生枝了吧。”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伦理之中。但我和鲁华实在不是一路人;她善良、任性、倔强,是高干子弟。而我是剥削阶级出身的‘黑崽子’,充其量不过是个‘可教育好的子女’,不在一个层面上。,也许是月下老人点错了鸳鸯谱,劫数已定了。
当时,择偶的标准,首先就是出身好,政治可靠,尤为军人最受青睐。论鲁华的条件,找个军人,找个大学生,找个名当户对的干部子弟,都不成问题。但她却走火入魔的爱上了一个才貌不扬的黑崽子,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
对于她的选择,一时反对声四起,鲁华的母亲放出话来;利用一切关系为鲁华物色一位合适对象。一时‘求爱者’盈门。开始鲁华还不以为然,渐而觉得不对劲,家里一来陌生人,她就干脆一个都不见了。有一天,她气急败坏的找到我,抱着我痛哭不已,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说。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我们马上结婚。”
人在恋爱中,常会失去理智,也许这就叫‘爱情’。 人们都无法从情缘中脱身,有缘千里来相会,我不迷信,但相信命运,人生的轨际早有了定数,一切顺其自然吧。
鲁华兴匆匆地跑来找我:“走。”“上哪啊?”“我们去登记。”我有些手足无措,她紧逼了一句:“你反悔了?”“不,我决不反悔。可是你,考虑好了吗?”我不能拒绝她赤诚的爱心,但对终身大事,岂能马虎草率。我求她再慎重考虑、考虑。她一下翻了脸,语气坚决的说:“实话告诉你,我把户口薄都带来了,介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