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奏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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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奏鸣曲-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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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纤细的手指在古钢琴的琴键上舞蹈了起来。许多音符如同获得了生命一样飘舞在这个空旷的房间里。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得可以映出人和钢琴的倒影,但是从感觉上来说,这里又形同一片废墟,如同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一样的废墟。即便她弹奏着动听的琴曲,可是琴曲过于寂寞了。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觉得自己是站在那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古罗马竞技场的中心,除了已经毁坏的时间以外,周围再没有什么别的了。我确实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既不是时间,也不是空间,或者说这里不是我所知道的时间和空间构成的。它不是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它不是现实,也不是非现实。我站在这里却失去了声音,只能思想,连动作也变得迟缓而麻木。我变得不真实了。只有琴声,只有那动听的琴声才提醒着我的存在。琴声使一切的荒谬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现在,你听到了琴声,来到了这个地方。请原谅,我原来以为会是另外一个人的。我希望见到的的是另外一个人。虽然你们非常相像。但只有你来到了这里,这样,我也只有把钥匙交给你。";金发少女说,";但在给你钥匙之前,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是谁。";

  她是谁呢?我想,钥匙又是什么呢?

  ";我叫普赛克。";金发少女的手指依次按动了三个琴键。三个音符跃动我的身边,一段小小的乐句。我叫普赛克。她随即凝视着我所在的方向,凝视着我,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彻底进入了我的意识里。我叫普赛克。(注:Psyche,希腊文里这个词有灵魂和蝴蝶的意思。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叫普赛克的美丽少女,是人类灵魂的化身。)

  ";我是捷克人,只有二十岁。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开始弹钢琴了,十几岁时,我来到了巴黎,在巴黎音乐学院学习钢琴专业,再后来,我就来到了这里,开始等待着某个人的出现。";普赛克极为缓慢,极为轻柔地说。柔顺的金色长发垂在胸前。";刚才也说过,我在等的不是你,是另外一个人。我在等我的恋人。你是中国人吧?";

  是的。我想。

  ";他也是中国人,而且是一位才华出众的青年钢琴家。你虽然和他很像。但有一点完全不一样。他的手上有道疤痕。你没有。";

  我抬起右手。疤痕?

  ";一个像烙印的疤痕。";

  捷克少女站起身,向我走了过来。白色长裙拖着地面,裙边沙沙作响。她走到我的面前,把我的右手放在她的左手上,右手食指缓缓地在我手背上画了起来。状若闪电,反转的N,北欧文字母。她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皮肤,留下了她孤独的感触。就像她所弹奏的琴曲一样孤独。

  书写完毕,捷克少女放开了我的手。除了那点感触以外,手背上再也没有留下什么。

  ";我等待的人并不是你,可是只有你来到了这里。";她说,";现在,我就把钥匙交给你。";

  她的手上出现了一把匕首。怎么会出现匕首的呢?我想不明白,匕首是从哪里来的呢?她又为什么亮出匕首呢?我紧紧盯着那把匕首。匕首闪着寒光,锋利得似乎连光线都可切割开。

  少女拿着匕首凝视了我一会,脸上出现了无比纯粹的微笑。

  ";记着我,我叫普赛克。";少女柔声说,";我死于一九六八年。";

  说完,她挥刀切开了自己的喉咙。血喷溅了出来。她倒在了地上。

  抱起少女身体的时候,她尚未完全死去。她的身体柔软温暖,那的确是身体,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那双清澈的湛蓝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在宽慰我一样。她的手指上沾着血,缓缓在我手背上书写着。状若闪电,反转的N,北欧文字母。她冰凉的手指划过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了她孤独的感触。生命,西格尔。西格尔,生命。

  捷克少女还想开口说话,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咽喉的切口鼓起一个个血泡。血流个不停,她的生命也在流逝。我把手遮在她的伤口上,拼命想止住血流,但无济于事。粘滑的血从我的指缝里汩汩淌出,她的白色长裙成为了血红色的长裙。那双湛蓝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了下去,身体僵硬起来。不久,她阖起眼睛,死了。

  可是血仍然流个不停。血从她的喉咙流到我手上。她的血像岩浆一样滚烫,我的手背像被火烧一样疼痛。血淹没了地面,血淹没了房间,淹没了城堡,淹没了我所能看见的所有地方。血腥味四处弥漫,浓得让人窒息。我喘不过气来,痛苦从四面八方挤压着我的胸腔。

  一切有如梦境一般,却远比梦境真实。血是真实的,血腥味是真实的,怀里搂着的少女冷却的身体是真实的。这些真实汇聚到一起,却又有一种难以逃脱的不真实感。

  不真实的死,不真实的我,不真实的世界。但愿是这样。

  滚烫的血在燃烧,所有一切都在燃烧。所有一切都将烧成灰烬。燃烧的火焰是完全黑色的火焰。我抱紧少女的尸体,闭上双眼。黑色的火焰成了黑色的潮水。黑色的潮水将一切拖入彻底的黑暗里。绝望的黑暗席卷而来,把我包裹在它的深处,带向完全未知的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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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乐章 城堡 第二节 灵魂 三


  我醒了过来。

  我还在阿耳戈庄园别墅的客房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也就是说,我睡在泳池大小的软床上,怀里没有金发少女的尸体。空气里也闻不到血腥气,只有淡淡的香熏味。黑夜尚未过去,房间里暗幽幽的。

  我在哪里?

  我一遍遍地回忆着,意识犹如置身于极深极深的海底……极深极深,混沌与迷茫交织组成的海……停留在那里的黑暗中。一切身体的感觉全然丧失殆尽,留下的只有孤独感让我确认自己的存在。长时间的孤独之后,孤独作为一种感觉也渐渐离我而去。于是,我什么也没有剩下,却又什么都保留着。……那名金发少女手握匕首,在我面前一遍遍地切开自己的喉咙,一遍遍地倒在地上,一遍遍地死在我怀里。而我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血在我脑海里流成一片。我所能做的,只是再次地回想。她无比美丽。这美丽如同昙花一现,迅疾消逝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捷克人,只有二十岁。";普赛克柔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她微微一笑。她凝视着我的眼睛。

  二十岁,她还十分年轻,她为什么会死呢?

  ";记着我,我叫普赛克。我死于一九六八年。";

  少女是在我面前死去的,现在是二零零二年,不是她所说的一九六八年。但她又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她已经死了。

  她还提到了疤痕,维多克二世和我说起过的那个北欧文烙印。她以前爱着的人也是钢琴演奏家,是中国人。国际舞台上有才华又有名气的中国钢琴演奏家并不算多,里面没有一个手上带有疤痕。钢琴家大都讲究仪表,视若生命的双手更是小心呵护,决不会在上面故意留下疤痕。让-雅克·科洛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手上有疤痕的钢琴家。还有钥匙,钥匙又是什么呢?

  黑暗里,我苦苦思索关于少女死亡的谜题,直到许久后才注意到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对方或许是在我还睡着的时候就在了,又或许是在我醒着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但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房间里不止我一个人。对方毫无声息,一无粗重的呼吸二无笨重的心跳,也许连轻微的呼吸和轻微的心跳都没有。我能够觉察到他的存在纯粹是一种直觉。

  身体的某些地方像是生锈了,全然使不上力。我慢慢撑起身体,以便观察室内场景。粗看之下,房间里除去黑暗还是黑暗。黑暗只在厚薄上梢有区分。我的注意力逐渐落在正对床的方向。那里的黑暗显得尤其厚重,没记错的话,本来有一张摇椅搁在那个地方。现在那儿的黑暗也似乎正在微微摇晃。

  我把手伸向床边台灯的开关,一连按了几遍,台灯都没有亮起。

  ";想开灯?";对方说。,

  我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团黑暗起了微妙的变化,有人打了个响指。台灯缓慢地亮了起来,淡淡的亮光出现在黑暗的卧室里。我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那里却依然漆黑一片。并不是亮度不够,光线惟独绕过了那团黑暗。黑暗如同会呼吸般地一伸一缩。那是一个人的形状。

  他的面貌和形体全部笼罩在黑暗里,至于他是穿了一件黑暗的外衣还是这黑色来源于内在的形体,我分辨不清。他所透露的黑色不是现实生活中任何一个画家所能描述出的黑色。这种黑色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力一样,就连光线也不得不在它面前退让。

  ";我也喜欢有点亮光。";黑影说,";因为我不常见到亮光。";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对方所说的不是法语,不是汉语,不是英语。他的语言和音乐一样未经阐释就可以进入人的头脑里。我的头脑好比一间丧失了门窗的空房,如同音乐的语言在房间里闲庭信步。我又想起了死去的捷克少女。普赛克。

  ";我想,你已经不用再为她担心了。";黑影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思想,说,";她已经得到了解救。";

  ";她死了。";我说。

  ";是死了。";黑影说,";有的时候,死亡是最好的解救之道。";

  ";你是谁?";我凝视着黑影问。。

  ";我是谁?";

  黑影仿佛沉思了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我恐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存在物。";他说,";听过李斯特的《浮士德》交响曲没有?";

  ";听过。";

  ";有些人说这部交响曲不能说是伟大的。但我个人却很喜欢第三个乐章……《靡菲斯特》,Mephistopheles。我与这个靡菲斯特斐勒斯有相当接近的地方。我的存在,准确来说,应当说是恶魔式的存在的最为恰当。";(注:这个名字源于希伯莱文,有善的否定者和破坏者的意思。歌德在《浮士德》里以此来命名恶魔。)

  ";恶魔式的存在?";我念了一遍这听起来像学术语言的名词。";你是说你是恶魔?";

  ";恶魔?";黑影像是在掂量这两个字的份量,";在某种程度上。你可以把我看作恶魔。我也许真的与恶魔相差无几。恶魔,撒旦,幽灵,死神。";

  我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我信奉唯物主义,也就是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黑影点了点头。

  ";基本上我也是个无神论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无不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我的存在也是。世界上有人类式的存在,自然也有恶魔式的存在。然而我不是为了讨论这个才来这里和你见面的。";

  ";那是为了什么?";

  ";简单的说,和音乐有关。";他说,";你可以看一下自己右手的手背。";

  我依言看自己右手的手背。少女手指的孤独感触还停留在我的记忆里。原本平整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疤痕。疤痕略为凸起,如同一块烙印。从手背一直延伸过了手腕。灯光下疤痕的颜色近于红色,像是残留的血痕。反转的N,状若闪电。与死去的钢琴家一模一样的北欧文烙印。

  我盯着疤痕看了很长时间。

  ";认得这个标记吗?";他问。

  ";看见过。";

  ";这是西格尔烙印。拥有生命与失去生命的标志。";

  ";为什么会出现在我手上?";我问。

  ";因为你就要死了。";他缓缓地说道,仿佛是在念一首节奏缓慢的诗。";你的死亡已经开始。在复活的月亮落下的夜晚,你将彻底死去。";

  房间沉浸在一片静寂中。这种静寂让人想到空无一人的剧院。剧院舞台上的演员在表演哑剧,他在表演给谁看呢?没有一个观众愿意买票进场,因为他表演的是谁也看不懂的哑剧。黑影很久都没开口。我也不说话。哑剧演员继续表演哑剧。

  ";你明白我说的了吗?";

  ";明白。你是说,我快死了。在复活的月亮落下的时候。";

  ";是的。";恶魔式的存在注视我。";你不相信我的话么?";

  ";不,我相信。";

  ";可是你看上去十分平静。好像根本无动于衷。";

  ";你说过死亡是最好的解救之道。";

  ";你觉得自己痛苦?";

  ";有时候。";

  ";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说不清楚。";

  ";有的时候,人可以通过死亡得到解救,但有的时候,死亡并不能解救一个人。因为死亡而解救的人,往往是因为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继续活下去的代价要远远高出因为死亡而付出的代价。死亡对于这部分人来说甚至是一种幸福。但你不属于这一类人。";

  ";我属于哪一类?";

  ";你只是感到迷茫,为自己的存在感到迷茫。但远远没有到绝望的地步。你感到的痛苦并不能靠自身死亡来解救。可能你的生活里曾经历过一些死亡,使你对于死有种浪漫的幻想。我想告诉你的是,所谓死,便是结束,全部的结束,连灵魂也不会留下。你需要面对的是自己的死。也许你觉得自己可以平静地死去,即便在死后,仍然能够保留对曾经经历的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事物的回忆。可是你不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全部都将灰飞烟灭……美好生活的记忆,打动心扉的动听音乐,你曾发誓要保护的小小世界……全部的,全部的一切,都死去了。在一刹那间,同你自身一起消失了。人的生命并非仅仅是指现在的时刻,而是不断绵延于记忆之中的存在,并且将其绵延至未来,使其成为希望。一旦死去,由记忆所构成的你的一切……徘徊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你的存在,全部都将毁灭,并且永远也不会重现。";

  黑影的语调冷淡平静。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将沮丧和难过压到身体底层。这些负面情绪在我体内慢慢膨胀开来。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即将失去生命。";我说。

  ";你确实是快死了。";他静静回答说,";但你并非没有拯救自己的机会。";

  ";拯救自己的机会?";

  ";你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你为什么会死。";

  ";为什么?";

  恶魔式的存在微微一笑。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孔,我却依然能感到他在微笑。

  ";因为旋律已经奏起,属于你的死亡之曲已经开始演奏。";他说,";可能你已经知道那是什么曲子了。";

  ";恶魔奏鸣曲。";我说。

  ";是的。";黑影说,";不久之前,你听了一盘磁带。";

  ";是钢琴家让-雅克·科洛遗留给我的。";我说,";是一盘空白磁带。";

  ";磁带并非是空白的。否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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