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长发不再像平和的丝缎,倒似大海表面浮动的流光。
她这个人岂非亦如大海般,看似平静,其实隐藏了太多的风波?
从她的发式来看,她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但她的语气却无端的如此娇媚成熟:“哦?辨不清方向的贼,那一定是个笨贼。墨鸦大人又有何虑?”
墨鸦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女子无疑在装傻。但她想要去做的那件事比她此时装出的样子还要傻许多。
他下决心把话说下去:“真正可怕的,就是这样的笨贼。因为不自量力,惹出多大的祸,都未可知。非但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可能还会连累别人。”
他说得缓慢而清晰,他觉得以弄玉的聪敏,应该听得懂他所表达的含义。
弄玉回身,若无其事地娇笑道:“是呀。所以墨鸦大人更要离那贼远一些才好。”
她当然听出了墨鸦想说的——虽然动机完全不同,意思其实与白凤一样。
但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下定决心去做的事,绝对不允许旁人改变。卫庄,白凤,墨鸦,谁也不能阻挡,无论他们怀着哪种动机!
墨鸦有些恨意,冷冷地道:“弄玉姑娘弹奏的一首无心之曲,竟惹得将军非要除掉自己的左膀右臂。”
他不能释怀刚才发生的事给白凤带来的伤害。他不相信弄玉是无心之为。
弄玉不动声色。她用白凤赠送的琴弹奏空山鸟语,究竟仅仅是为了寻求知音,还是别有用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只知道一点,她的心,永远是自由的。哪怕回到现实中,她要继续无休止的伪装。
弄玉秋水般的眼波低垂了片刻,又笑了起来,笑得越发妩媚。
她抛出个媚眼,用自己所能做出的最妖娆不可方物的姿态扭转了身子,望着窗外巧笑道:“今晚应该是风花雪月,墨鸦大人说这些岂不是大煞风景?”
她说着,再次转过头来看向一脸冷漠的墨鸦。
墨鸦冷静优雅地看向窗外灯火辉煌的城市:“的确煞风景,弄玉姑娘说得对。”
妆台上放有一支碧色头簪,簪子的造型也是一只展翼飞鸟。
头簪此刻已在弄玉的纤纤素手间,弄玉拈起它,像拈着早春江水边的第一枝桃红。
簪子都有两端,一端柔美,一端尖锐。
她修长的手指势如兰花,簪子尖端向着掌心之外。
她妖娆地扭转上身,身姿绰约:“那,就罚你帮我戴上这头簪。否则……”
墨鸦双手抱胸:“否则如何?”
弄玉顽皮地浅笑:“否则,我就在将军面前告你一状。”
话里的撩拨之意明显得不忍直视,对于男人而言却十分有效。
墨鸦是男人,而且是个对女子充满兴趣与欣赏的男人。
他也不是单纯而情窦初开,动辄脸红的白凤。
他大大方方走了过去:“看来我没法儿拒绝了。”
弄玉媚笑着眨眨眼:“你当然不能拒绝。”
墨鸦走得慢而稳,他想看看她玩什么花样。
弄玉手上的锐利簪尖朝向身外。
墨鸦每走一步,就离这美丽而危险的簪子近了一些。
弄玉秀眉一挑,猛地出手,簪子直刺出去!
墨鸦全身上下早有准备,一闪身避开。
弄玉的第二招紧随而至。
墨鸦腾身跃起,一个筋斗翻过弄玉上方,落在一边。
弄玉声声清叱,接连将簪尖刺出。
墨鸦一足飞起,足尖踢向她持簪的手臂。
这一招快而准确,力道却并不重。
弄玉一翻身弯腰而下,上身飘袅转了一圈,自墨鸦身下急掠。
她一掠而过,身子后仰,优美地紧贴着墨鸦绕转,居然还好整以暇般轻轻地“格格”笑了两下。
她手中的簪尖晃动,蓝光幽然,寻找着对方全身的每一处微小破绽。
墨鸦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他左手倏抬,几乎是擦着弄玉的鼻尖挥过。弄玉虽用力后仰避了开去,口中仍不禁低声惊呼。
两人几乎同时跃开,再次出手。
弄玉的每一招都狠辣有效又婀娜不失美感。
墨鸦出手果断而迅疾,身形变换间也带着种难言的潇洒。
两人的过招既颇为凶险,又仿佛一只黑羽灵鸦,一只金翅娇莺翩然飞舞。
弄玉忽然顿住了身形,她不得不停下婀娜的脚步。
她持簪的右手被墨鸦按在了她胸前,她一抬头就对上墨鸦微笑的脸。
适才一瞬之间,弄玉已被墨鸦挟住。
墨鸦望着她,轻笑一声:“哼。”
弄玉也对他嫣然笑了笑,右手五指放松,簪子落了下去。
她此刻本该立即出手反击,为何要抛下武器?
簪子没有落地。
她左手如一朵兰花轻扬,簪子已拈在指间。
她弹琴的手指极其灵活,似蝴蝶翻飞,将簪子调整至最佳的角度。
下一刻,她左手抬起,狠而准地直刺墨鸦咽喉。
墨鸦微微吃惊,挥手将她甩出。
弄玉裙摆飘飘如一朵盛开的舜英,转身又兜了个圈子,背脊靠上墨鸦胸前,以和方才如出一辙的招式再度刺出簪子。
簪尖寒光闪动,在墨鸦咽喉前数寸停住,再也无法接近一分一毫。
两人又变成方才的姿势。
墨鸦牢牢握住弄玉左腕,将她挟在身前。
他的手稳如磐石。他已经达到了自己想要的,试出了眼前女子的武功深浅。
墨鸦沉声道:“身怀绝技,却甘愿身处险境,你到底是什么人?”
弄玉侧过脸,居然又柔声道:“我要告诉将军,墨鸦大人欺负我。”
她拿准了这个男子不想也不会把她怎样,索性口口声声将军,撒娇威胁起来。
墨鸦也在微笑。一种看清事态后的笑容。
他又盯住弄玉的脸:“如果他知道你的真正目的,或许会更感兴趣。”
弄玉笑得有点儿勉强:“你打算告诉他?”
墨鸦在笑:“为什么不呢?”
弄玉神情淡定下来,又放出那种满含娇媚与威胁的气场,自信地斜睨了墨鸦一眼:“一个不执行命令的下属,你觉得,他会相信你吗?”
墨鸦冷冷道:“你身处雀阁之中,外面的事情知道得还真不少。”
弄玉猜到他放过了白凤,这是墨鸦在姬无夜面前最大最不可饶恕的把柄。有这个把柄的他,的确不该再管别的事。
弄玉冷笑着,脸上现出得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确做了不少功课。”
墨鸦松开了抓住她的手。
弄玉优美地转身站稳,裙摆在风中兜转如花影纷乱,终于收敛足下。
“我劝你一句,尽早放弃。”
墨鸦把这九个字咬得很重,比白凤求弄玉离开的声音还要用力。
听到这句庄重严肃的话语,弄玉抬起握着头簪的左手,轻撩鬓发,悠然地说道:“你既然选择了违抗他的命令,又为什么要阻止我?”
她定睛望着鸾镜中墨鸦的表情。
墨鸦又是淡淡一笑,说出一句话来:
“你以为我是为了保护姬无夜?”
弄玉悠然问道:“不是吗?”
墨鸦一步一步地踱过她面前:“姬无夜的实力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很多,你完全不了解将要面对的危险。”
一个女孩子根本就不应该去面对,甚至不应该起念头去面对的危险。
弄玉将那碧色的头簪插回了发髻:“我很清楚。”
墨鸦立在弄玉方才伫立的窗前。
同样的天空在雀阁之外展开,白凤不久前曾在此望向天空。
弄玉和墨鸦眼中的天空,又是怎样的距离?
墨鸦肩头墨黑发亮的羽毛轻轻抖动。
墨鸦微微回头,语气不再冰冷不带感情。
“我相信你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来做这件事。”
这一意孤行的少女,为了接近姬无夜付出了太多,也做了太大的努力。
她必然有个极坚韧不可违抗的动机。
她很聪明,但过于执著。
执着未必永远是一件好事。它大多数情形下会成就人,有时也会彻底毁灭一个没有必要走向毁灭的人。
不恰当的执著,也是一种愚蠢。
墨鸦不愿看着这年轻美丽,才华无双,本应充满希望的女孩毁灭自己。
“但是外面有广阔的天空。”
“你现在还有机会离开,你的琴声不应该消失。”
墨鸦一面说,一面回身望向她。他也如方才的白凤,全心希望弄玉改变主意。
墨鸦的眼神之中,邪气与杀气已淡了许多,像他看着白凤时一样,温和坚定。
“白凤也已经决定,去寻找自己的方向。”
弄玉听见白凤的名字,脸色微微动容。
墨鸦的意思很明确:白凤已经飞向天空,追求自由。你,为什么不?
弄玉一身携带着的祝福与诅咒,忽然像海边潮汐般退尽。
之前她无论说什么话,即使是最妖娆最妩媚的言语,语音中的寂寥都若隐若现。
而此刻,寂寥自浮华之下涌起,清晰显露。
“我相信,他会找到的。他会忘了这一切……包括我。”
她又背转过去身子,不再看墨鸦一眼。
墨鸦知道,她这句话一出口,自己就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弄玉根本就没有打算过离开!
墨鸦开始缓步退后,一双玄渊般的眼瞳仍没有离开她。
这个女孩子在短短时间内,不断变换自己的面孔。她似乎生来就有好几张截然相反的面孔。
墨鸦直直注视,似想知道哪一个是真正的她。
这些,都是她。都是她精心编织的面具,伪装自己真正的内心。
墨鸦一点点地退至窗边。一阵薄暮的微风,吹起了窗边的碧罗帷幕。
罗帷遮住了墨鸦身形。
当罗帷再次飘开,墨鸦已经消失,消失在雀阁内。
他站立过的地方,一片墨羽悠悠而下,静默地飘飞过罗帷之间。
弄玉转身面向鸾镜,镜里的她芳菲如早春之华,但命运却注定她即将成为暮秋无人知晓的落叶。
弄玉幽幽地开口,细若蚊蝇,这句话,只有她能够听到:
“我本就不该留在任何人的记忆中。”
 ;。。。 ; ;
第十六章 心弦之曲
黄昏,外面依旧明亮,而将军府已经点起盏盏灯笼,大殿灯火通明。
擦拭得明亮光滑地檀木地板上,响起“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双淡绿色的高底文履踏着轻盈的步子姗姗而来,玫瑰紫的裙裾与暖黄的宽袍下摆拖曳在地面。
弄玉平静地一步步向大殿尽头的坐岸和木榻走去,那里坐着大殿的主人。
她的风姿优美而有韵致,脸上也做出温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但她全身上下隐隐透出慑人的淡定,这种气息潜在她花一样美丽的衣饰和容妆间,刚刚隐藏至姬无夜不会被惊动的程度。
她右侧如云的发髻间,插着那枚美而危险的碧色头簪。头簪锐利的簪尖隐于发丝深处,只向人展示它柔和无害的精致外表。
姬无夜大马金刀的坐在木榻上,随身的青铜刀斜放在木榻旁。他拿起酒杯大大地灌了口酒,反眉一皱,似乎有些不耐烦。
弄玉缓缓地走到他所坐几案前的阶下,停步。
她与姬无夜之间,早就置放好一方朱红色琴台,红得像火,但琴台却是空的。
“听说你琴艺超群,一曲弹奏能引来千鸟汇聚的情景。今晚本将军想亲眼一见。”
姬无夜开口了,他说话的嗓音粗大难听。
听他的话中之意,好像一直牢牢惦记着弄玉昨天弹的那曲琴。
弄玉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柔声细语地说道:“弄玉有幸,愿为将军献奏一曲。”
“好!”姬无夜一挥手,一个弯腰驼背的下人佝偻着送上一架琴,放在朱红的琴台之上。
姬无夜再次开口道:“你就用那架古琴为我弹奏一曲吧。”
弄玉的目光停在了琴上,她的眼神似乎起了变化。
这架琴纹理细腻,琴身一侧还垂有浅色的丝穗,看起来依旧安静祥和。而琴面坚韧的七弦,已如愁肠弯曲断裂。
这正是昨天出现在雀阁中那方青玉案上的古琴,白凤赠给自己的古琴,原本属于自己的琴。
这架琴,成为弄玉与白凤相知的灵犀。却有七条性命为它而断送,恰似断掉的七根琴弦,同时白凤和墨鸦也为它陷入逃亡,无枝可依。
这架琴,携带了几许相见与别离!
驼背的下人悄悄退下,姬无夜正在“欣赏”弄玉此刻的神情。
他此举摆明了在刁难弄玉。
他特别喜欢折磨地位不如他的人,尤其是胆敢冒犯他权威的人。
姬无夜看着弄玉。
墨鸦也看着弄玉。
卫庄和紫女也在看着弄玉。
墨鸦并不在大殿之内。他隐身于殿外檐下,自最高的窗棂缝隙间远远俯视着殿中的一切。他似乎也开始对弄玉的事产生了兴趣。
而套着一身漆黑夜行衣的卫庄和紫女同样躲在另一侧看不见的角落了,看着事情的进展。
紫女对卫庄的举动很是不解,这次计划中根本没有这一环,他们也没有必要出现,当下悄悄地问道:“我相信弄玉应该可以完成这次任务,你为什么还要隐身前来?”
卫庄没有转头,依旧定定地看着弄玉接下来的动作:“杀手,冷血无情才能做出必杀一击,最应该远离的就是感情,现在的弄玉一定会失败,她这个杀手不太冷,心软了。”
……
大殿中,姬无夜看见弄玉的神情很快恢复平静,古波不平。
她微微屈膝,垂头应道:“是。”
说罢,盈盈上前,跽坐于在琴台边上,一双素手抚过琴面。
墨鸦遥望她的一举一动,以他的机智,亦猜不出弄玉下一步会怎么做。
他忽然侧过了冷脸,他看见了一样东西。一片纤柔素净的白羽,正悠悠自他面前飘下。
墨鸦伸手握住白羽,回头一扫,就瞧见了突然出现的白凤。
白凤正以和墨鸦一模一样的姿势伏在窗扉,向内张望。
墨鸦转了转眼珠,不由地一声轻笑:“哼。”
他就料到这傻小子就算伤心至极,还是会忍不住要回来再看一看的,他放不下弄玉。
墨鸦并不希望白凤回来,也明白他不可能不回来。既然选择了保护和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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