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林泽一行人才走到夹道里,林澜便缩着身子挨在林泽身侧,一张小脸冻得生疼却又强忍着不肯开口。倒是林泽瞧见了,便把自己的手炉悄悄地往林澜怀里一送,见林澜小脸惨白,心中也大为心疼,只低声道:“咱们走快些,就过去了。先忍着点,待到了书房便喝一口滚滚的茶下去,也就不冷了。”
林澜听了,忙忙点头。
前面林如海自然也听到林泽的话,脚下步伐不觉也快了些。谁知,一行人走过回廊的时候,林澜不知怎么地脚下一打滑,整个人都往外倒去。那回廊上因有些老旧了,今日正要翻修,其中更有几处阑干早拆了下来,只等天气回暖一些动工呢。平日里,林泽和林如海虽也从这里走过,到底不曾并排,又都是脚下小心的。哪知今日林澜因嫌冷,要和林泽并排走在一处,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往廊下倒去。
林泽眼尖瞅见,急忙伸手去拉,哪里拉得住。
林澜一件厚重的大氅罩在身上本就重得很,林泽和林澜一样,也穿了一件大氅在身上。现下探身去拉林澜,再拉不住的,脚下又难以顾忌着,一个力道没收住,竟是二人都往廊下倒去。待其余众人反应过来,都吓得几乎死去。林如海更是脸色惨白,慌忙探身就要下去,却被人拦住了。
那回廊下本是一处清潭,春日融冰时,水声潺潺,在廊下随意一坐一下午的时光也容易打发,假山嶙峋又有奇花异草再美不过的。可现下腊月天气,廊下的清潭早结了一层冰面,人从廊上坠下去,跌在冰面上就算不死怕也要去了半条命。
林泽在坠落的瞬间,早看清了廊下的情景,手上一个用力便把林泽反抱在自己身上。这动作虽大,做起了不过一瞬的时间,等到他二人坠在冰层上时,独林泽后面狠狠地砸在了冰面上,林澜还能支撑在林泽胸口上。
见廊上喧嚣嘈杂,林泽自知是有人要下来拉他们上去的,便也顾不得后背上的疼痛,只温声对胸前脸色惨白的林澜道:“澜儿莫怕,老爷定会让人下来拉我们上去的。”正说着,却听得身后一声冰面迸裂的声音,林泽神色一僵,就觉得身后的衣裳已经浸湿,忙大吼道:“澜儿快跑!”
“噗通——”
林如海目眦欲裂地看着冰面上忽然裂开的大口子,林泽和林澜就那样坠进了潭水中,几乎吓死过去!只忙对身边的小厮喊道:“快去救人!”
待得林泽和林澜被救上来时,二人身上衣服尽湿,脸色惨白,半点血色都无。若不是还有微弱呼吸,林如海都不敢想象!命人速速地抱着二人往最近的院子去了,正是林泽的屋子。幸而林泽屋内的丫鬟一直点着薰笼,还算是暖和。
饶是如此,也把几个丫鬟吓得半死。白果和青梅还算镇定,一个上来服侍着林泽换衣裳,一个上来服侍着林澜换衣裳。白芍和白术吓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还是青梅一声怒喝,才叫她们收了眼泪,忙出去烧热水的烧热水,炖姜汁的炖姜汁。
不多时,便有人拿了林如海的帖子请了大夫过来。这大夫是扬州城里顶好的,此番一来,林如海也顾不得其他,只害怕稍迟一步自己的儿子便都去了。待得大夫来了,也顾不得避忌,只拿屏风略微一挡,叫丫鬟们在外面回避一二,仍让白果和青梅在内间服侍。
那大夫上来把了脉,便叹道:“二位公子是寒气攻心了,怕难根治的很。”
林如海忙问可有法子,那大夫只说:“勉力一治或许可行,倒是来的及时。”说着,就到外面来拿了纸墨写下方子。林如海正要细问,却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声的请安声,一抬头,就见贾敏双眼通红,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老爷,老爷!泽哥儿和澜哥儿如何了?”也不等林如海回答,便忙环顾四下,见无一人答话,不由哭道:“我的泽哥儿、澜哥儿!”
林如海忙扶着贾敏的肩头道:“夫人万不可如此,他二人正在内室歇着,夫人这样岂不是要他们不安心么。再有,大夫也说来的及时,必无碍的。”说着,便目露祈求之意看向大夫,那大夫也是极识趣的,便也颔首道“的确如此”。
贾敏方略放下心来,便往室内去看林泽和林澜,才一瞧见二人惨白如纸的脸色,登时泪意翻涌,只哭道:“如何就出了这样的事,叫我的泽哥儿和澜哥儿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见青梅和白果也红着眼睛服侍,便道:“你们好生服侍着,别叫他们再有哪里受罪。”
青梅和白果忙点头应是,贾敏又陪在一边看了好一会儿,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歇了,才转过屏风出去,就见林如海坐在桌边,脸上神色憔悴非常,便强忍了泪意道:“老爷好歹顾及自己身子,也别太劳累了。”
林如海只低叹一声,“如何能够呢。”听得贾敏又要落泪,夫妻二人坐在一处,心上有如火烧油煎,十分难熬。不觉一夜过去,林泽和林澜虽吃了药,却仍不见苏醒,贾敏心里焦急非常,日日垂泪不止,纵林如海来劝,也不肯走。
这样两三天,不等林泽和林澜好转,反而贾敏病倒了。
林如海心头大恸,一面是两个儿子昏迷不醒,一面是结发妻子又再度病倒,两边煎熬之下,林如海的发鬓也染了一层霜白。黛玉是第二日方听闻了这个消息,心里也十分心急,只是母亲日日在林泽那里看着,自己倒不好平添母亲的忧愁。只好在自己的屋子里每日祈求,盼着哥哥弟弟早日苏醒。只是眼下见贾敏也不支病倒了,黛玉哭得一双眼睛通红,只好陪在贾敏身边,为她分解一二。
却说林府一团混乱,内宅主事便仍由张嬷嬷和方嬷嬷二人来经手,只是每次回话,两位嬷嬷也都不避着黛玉,也叫她听着看着,也是为太太先前的教导之意。
这日,天色阴沉,黛玉在方嬷嬷这里正看着礼单,忽闻一声破空响动,心头一震。还不待知道是何缘故,就听得几句言词,道是:“本非此处人,何故留此处,不如归去兮,留待后世评。”黛玉忙出门去看,见院内仆妇谨然,并无那奇怪声响,心里讶异,就往林如海那里去。
林如海在书房里自然也听闻了,便命小厮去看,不多时,就有小厮带了两个人来,一个道人打扮,足下微跛;一个和尚模样,头上却生着癞子。二人形状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不住地念着几句言词,却又偏听不真切。
林如海正要问时,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正是黛玉来了。
那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却忽然抚掌大笑道:“快把她舍我罢舍我罢,这样的仙草灵物,在这里白糟蹋啦!”
黛玉见他们形容疯癫,口内言词又奇怪非常,只把身子缩在林如海身后。那道人又叹道:“若不把她随我出家,只得一生不见外姓之人,方不至于泪尽此生。”嘴里一时又念叨起他话。
“你这和尚好生疯癫,如何说我妹妹会泪尽此生!”
黛玉和林如海齐齐回头,一时心里又喜又惊,黛玉更是小跑过去拉住了林泽的袖口,盈盈杏眸瞅着林泽苍白的脸色,也不说话。林泽只握住了黛玉的小手,嘴里低声道:“莫怕,哥哥在呢。”说罢,只瞪着那道人和和尚,怒道:“好你们两个神棍,竟在我家说出这样不实的话来,待我要人打了你们出去!”
“蠢物蠢物,如何竟看不透!”
那道人念叨几句就要离去,却又突然回身过来,睁着一双炯然的眼睛看了林泽好一会儿,才皱眉道:“怪哉,怪哉!你命数早已尽了,怎地还徘徊人世?”
那和尚也凑过来细细看了一回,也念了几句“怪哉”,便兀自叹道:“命数既改,如何却看不透红尘,该死该死。”
林如海听得他们这样胡乱说了一气,只沉了脸怒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拿我孩儿说事!还不快快出去,休得胡说!”
那两人听了,对视一眼,便相视笑开,飘然离去。只是空中还传来他们的念词,只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得放手时须放手,眼前无路早回头。”
待要小厮追去看时,早已没了影子。林如海心里沉吟了一会儿这四句话,正不解其意时,忽闻身后黛玉一声惊呼,回头看时,就见林泽晕厥在长安怀里,一张脸上血色全无。
“哎,我原没什么事,只是三哥听不真切,反累的如此。”被压在床上不许动弹的林泽叹了一口气,看着床沿上的水湛,苦笑着说不出话来。他溺水后足足昏迷了七日才苏醒,说来也好笑,正是那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传来的声音叫他猛然惊醒了。他当即想到黛玉如今的年纪可不是正该那两个神棍出来忽悠着黛玉出家的么。于是也不顾青梅几人的阻拦,忙忙地就出去了,结果好容易把那两个神棍给打发走了,他却又昏倒了。
哎,当真是笑死人,这样的不济还好意思去救妹妹于水深火热呢。
这不,再醒来时,就发现身边服侍他的丫鬟都不见了,反而换了这么一个冷着脸的少年。
“三哥,这个你尝尝,是青梅姐姐给我做的零嘴呢,可好吃了。”林泽说着,小心翼翼地把那酸渍梅拈了一颗放进水湛的嘴里,这梅子可酸得很,林澜贪嘴吃过一颗,当下就酸得倒牙。他现下把梅子给水湛吃,满以为能瞧见水湛酸得不行的样子,谁知……水湛也就皱了皱眉头,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哎,太打击人了有没有!
水湛才不理会林泽的心思,只把手里放凉了一些的药往林泽面前一送。黑压压的脸色不用说话也让人觉得压力很大。林泽自认为是个俊杰,所以他也十分识时务,在水湛沉郁的脸色下,乖巧地喝光了一整碗。
当然,他识时务的前提是他已经经受过了不识时务的后果。比如第一次,他撒娇打滚各种卖萌,却依旧还要面临那碗黑黢黢的药汁时,虽然变换着花样偷偷的倒了半碗,结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某人压着又灌进了两大碗。这种事情,林泽小朋友表示,太有损形象了他会说吗!他!不!会!的!
满意地看着空空的碗,水湛手腕一翻,把一颗奶白色的糖球塞进了林泽的嘴里。看着林泽眯起眼睛躺倒在枕头上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好气。只是,看到林泽仍旧苍白的脸色时,水湛却觉得心头抽痛不已。
他的小九儿,小时候身子那样孱弱,好容易将养得结实了些,却一下子……
狠狠地闭了闭眼,看着林泽已经睡着的样子,水湛弯腰替他把被角掖了掖。伸手摸了摸林泽微凉的脸颊,水湛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他活着,就够了。太强求,连自己都觉得贪心太多。
林泽在给贾敏请安时,总觉得心里十分愧疚。在看到贾敏只能躺在床上,一张温婉的脸上满是憔悴的容色,总觉得心里微痛。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澜儿……贾敏的身子,不会垮得这样。
贾敏看到林泽来请安却十分开心,连苍白的脸上都浮现出几分喜色的浅红。淡笑着让绿柔给林泽拿凳子来,只放在炕边,也不叫林泽上炕,只说:“我如今病着,你才好些,别叫过了病气反而不好。”又见林泽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便浅笑道:“我的泽哥儿是个极有福气的,此番也该如此,我再放心不过了。”
说着,便隐隐有些气喘的样子,绿柔忙过来给贾敏拍了拍背,就听得贾敏又道:“我时常想着,我的泽哥儿日后是要中状元的,当年卢夫人也说了,我们家要出个状元公的!”似乎又想到了当年黛玉抓周那日的景象,贾敏的眼睛亮了亮,却咳了数声,声音却低了下来,只叹道:“只可惜,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林泽眼睛一酸,就要落泪,就见贾敏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只笑道:“好孩子,你别哭。你虽不是我亲生的,却和我亲生的一样。我只没有怀你十月,但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玉儿和澜儿的哥哥,再没人能越过你去的。”
林泽轻喊道:“太太!”
“我怕是不能再留在这里了,那日听老爷说,有两个奇怪的出家人来我们家,说了许多荒诞不经的话来,我听了也气,也想去骂他们。只是我这身子支持不住,幸而我儿去了,不叫玉儿受委屈。好孩子,我要求你一件事。”
林泽早已经湿了眼眶,听贾敏这样说,便道:“太太有事只管吩咐,我再没有不依的。但求太太万般珍重自己,别要我们做子女的担心。”
贾敏只摇了摇头,也不说别的,只道:“我知道你素来心性儿极高,却又是温和体贴的性子。我只怕日后我不在了,府里生出许多的闲话来,你年纪小,我只怕你被那起子小人说得委屈。”
不等贾敏说完,林泽便伏在贾敏身侧,只说:“不瞒太太,这些年因太太管家日严,并无别话。可头几年,那些话我也听见过。那时只当闲话听过也不放心里,日后也自然如此。太太只管放心,闲话若还放在心头上掂量着过日子,那我岂不是要怄死了。”
贾敏只摸了摸林泽的发顶,叹了一口气。想到娘家那些不省心的,心里越发的悲凉,又想到自己的身子这样不争气,只护不住孩子一生一世。便落泪道:“我知道你是再好不过的,玉儿也聪敏机灵,却不如你样样周到。澜儿年纪那样小,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老爷也好,可是他前面事情那样多,怎顾得上后宅许多事?”
又道:“我若一病去了,只怕玉儿也不能在家里多待。后宅无人教养,日后纵要说亲也没人家要了。”因想到贾母时常在信里透露的意思,更觉得悲凉。她和王氏向来不和,那王氏生的凤凰蛋,她也不觉得好。倒不是因着王氏的缘故,而是听着贾母话中说起宝玉如今已经六岁大了,还同家里的姐姐妹妹一处教养,心里自然有些膈应。又想着,自己若果然一病去了,黛玉没有长者教养,贾母必要人来接去的,到时候和宝玉养在一处,岂不是……
一时想到这些,不觉泣泪成声。
林泽自然也想到了贾敏话中的意思,又想到那贾宝玉,最是个心怀天下姐姐妹妹的性子,他也不愿意黛玉被送去荣国府。可是贾敏说的很是,若贾敏果然一病走了,这后宅里没有长者教养,日后说亲,的确是个难事。
贾敏一面说着,一面想着,泪珠滚滚,心里发凉,竟隐隐有些喘不上来气。林泽见贾敏这样辛苦,只好道:“太太万万好生养着,来日方长何须急在一时,只求太太为着老爷,为着我们兄妹三个也要好好对自己。”
一时绿柔红杏都上来劝解,贾敏才肯止住话头。
出了贾敏的院子,林泽正苦恼这棘手的难题时,水湛又按时定点地来送药了。瞥了一眼那黑黢黢的药汁子,林泽觉得本来就不怎么好的胃口现在是完全没有了,于是冒着可能很后果严重的可能,林泽默默地别开了脸,义正言辞地说:“我在思考人生大事呢,现在没空吃药。”
水湛一听,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还人生大事呢,才多大点的人能想人生大事了!
便拿手捏住了林泽的下巴,触手只觉得有些咯手,林泽原先微圆的下巴因为这么一病,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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