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时候》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晚霞消失的时候-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但是基本的不能变!”
    “什么是基本的,什么是不基本的呢?”
    “不放过一个坏人,但也不能冤枉一个好人!”
    “好人?你能断定他是好人吗?我再说一遍,他是==的军长、中将!”
    “但是他投降了!”
    “那又怎么样呢?”
    “眼镜”一下被噎住了。屋子里一阵哄笑。
    “别打岔!”这个外校红卫兵头头是专门来表示反对意见的,他一再威胁着要
抵制我们这次大规模的抄家行动。他大声向满屋子的红卫兵们嚷道:
    “我再说一遍,我们绝不同意你们这样蛮横地践踏党的政策。我们要求你们爱
护红卫兵的荣誉。要从革命的需要出发,不要从革命的激情出发。因此,我代表我
们的组织呼吁你们:全市的红卫兵都应从街道转入学校,从破坏转入批判!”
    “你混蛋!”“软骨头!”“呸!败类!……”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怒骂。
    这时,早已不耐烦的人群中啪地飞来一只军帽,正好打在我怀里:“喂,头头!
别光坐在那儿啦,到底干不干哪?”
    “是啊,都他妈什么时候啦?”“不跟他费嘴,干我们的!”
    “对!!”人们一致附合。
    “眼镜”此刻早已彻底孤立了,在这突然激起的一阵怒骂声中惘然不知所措地
站在那里。
    我对原定计划受到这样的阻挠早已感到十分讨厌。于是我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会
场,看也不看“眼镜”一眼就打开手中的抄家名单,念出了最有争议的那一家:
    “楚轩吾,原为==伪国防部高级专员,后任==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其父楚元,原系军阀冯玉祥旧部。一九四四年洛阳陷落时阵亡。其子楚定飞,为国
民党下级军官,在解放战争中被人民解放军击毙。楚轩吾本人于一九四八年在淮海
战役中战败被俘。”
    随后,我念出了最后意见,并且有意加重了语气:
    “楚轩吾为==高级将领,追随反动军队征战多年,血债累累,但解放后一
直受到宽大处理,从未严格审查。我们认为,历史上的重大反革命分子,不应长期
逍遥法外。因此,为维护无产阶级铁打江山,应对其彻底改造,予以查抄。”
    “对!”“抄!”“应该干!”人们拍着桌子,跺着脚,纷纷大叫起来。
    “你们胡闹!”“眼镜愤怒地挥着手臂大叫。
    “呸!窝囊废!……”他又被一阵笑骂声淹没了。
    我看了那位斜睨着眼向满屋子人挑战的书生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次抄家,是我们红卫兵自成立以来一次最大的行动,也是一次最大的考验。
它不但将标志出我们的革命热情是否强烈,也将标志出我们的政策水平是否坚定。
不错,今晚的行动应该无愧于红卫兵的光荣称号。但在这里,我们要强调一个基本
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红卫兵究竟是干什么的?我要说:我们红卫兵是造反的!正
因为这样,我们在这场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承担着一种伟大的任务,这
就是要以我们的力量,形成一种革命的洪流,冲向四面八方!不如此,就没有革命
的下一个高潮!而我们今晚的抄家行动,就正是这洪流的一个巨大洪峰,它对于文
化大革命新高潮的形成非常重要!我认为,这才是我们的历史任务,这才是我们政
策的基点。刚才有人说:我们蛮横!会伤了好人!请问:革命难道不是暴烈的行动
吗?暴烈的行动难道能够是不蛮横的吗?至于什么好人,对不起,在马克思主义的
辞典里没有这样的词汇。作为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作为一个红卫兵,说出这样的
话来是丧失觉悟的,可耻!如果装在他头脑中的不是阶级和斗争,而是什么好人和
坏人,那么,我要向他说:这不是我们红卫兵在这场激烈的阶级大搏斗中所使用的
语言,而是无知小孩在看电影时所使用的概念!”
    “说得好!!”人们再次叫起来。
    我的心也被自己的演说深深地激动了:“楚轩吾是个什么人?是个操过屠刀的
人。他的手上有人民和我们父兄们的鲜血!当然,在强大的革命暴力面前,他把屠
刀放下了。但他是否立地成佛了呢?我们只能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就让我们闯进
去看看吧!看看那个楚轩吾是个放下了屠刀的佛,还是个藏起屠刀的妖!当我们把
他的真面目弄清了以后。人民群众会掌握正确的政策的!”
    我的演说在他们争吵的时候已经酝酿了很久,现在终于轰动了会场。红卫兵们
的欢呼声差点把屋顶都掀起来!
    “我声明,”“眼镜”叫道,“你们这样做是要受到惩罚的!……”
    他下面的话完全被起哄的欢呼淹没了。他气得掀起军帽往头上一扣,愤怒得扭
歪了脸。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就离开了会场。门在他身后被人用脚砰地一声关上了。
    “去他的吧!没有他,我们干得更好!”我的朋友兴奋地大叫道。
    于是,这项人人都期待着大干一场的行动计划,就在一片欢呼声中获得了一致
的通过。
    就这样,在天黑以后,几十个学校的几千名红卫兵一齐行动了起来。大规模的
抄家开始了。

    卡车驶过灯火辉煌的大街,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口停下了。我一跳下驾驶室,满
车的红卫兵也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一个守候在黑暗中的红卫兵从路边走向我。
    “灵隐胡同。没错吧?”我问。
    “没错!”
    “门牌多少号?”
    “七十三号。”
    我立即把手一挥:“集合!”
    二十四个红卫兵马上排成了整齐的一列。
    “大家注意,行动要肃静,一致,出其不意!”
    “知道了!”大家回答得精神抖擞。
    一队人静悄悄地走进黑暗的胡同,很快在七十三号的门前停住了。
    这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门,深红色的门脸儿,黑色的门框,在路灯下反射着微弱
的光,紧闭的门侧,刻着两行对联,陈旧的字迹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我踏上石阶,从门缝向里望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伸手揿了
下门旁的电铃。从很深的院子里远远传来一阵铃声。
    “谁呀?”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在过道尽头大声问道。
    “电报!”我用早编好的话应了一句。
    “等一下。”那个声音走过来,哐啷一声拔开了门栓。
    “不要动!”门刚打开一条缝,我便一步抢进去,把那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吓得
差点叫起来。我定睛看了一下,断定这是个保姆,马上厉声问道:
    “楚轩吾在家不在家?”
    保姆已被吓呆了。她惊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一群红卫兵,却不肯说话。
    “我们是红卫兵,快说!”我急了,生怕里面有什么变化。
    “都……都在正房看,看电视……”她结结巴巴地答道。
    “快进!”我赶紧把手一挥。
    大家立即蜂拥而进。”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夜晚的宁静,冲向深处的庭院。
    当我们向右一拐,冲进那道月亮门以后,看到的是一个干净整齐的小四合院。
这院子宽长各二十来步,地面铺着平整的方砖,院子东南角,立着一架葡萄,院子
中面摆着一对盆松和一对夹竹桃。西厢房的灯全黑着,只有东厢的一间房子亮着一
盏台灯。北房是正屋,此刻正传出阵阵电视机的音乐声。
    我大步踏上台阶,一把将客厅的门拉开了。
    在电视机闪烁的微弱亮光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老人坐在沙发上的背影。他
头发花白,肩膀宽阔,手放在靠手上沉静地坐着,并不回头后看。只是略微把头向
右偏了一下。在他旁边,一个弱小的老太太正惊慌地立起身来。
    啪嗒一声,电灯开关被拉开了。四支曰光灯管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一齐闪了几下。
顿时把雪亮的灯光射向整个屋子,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迅速环视了一下这间客厅,它布置得雅致而古朴。红漆地板上,铺着一块灰
绿色的旧地毯。藏青色的沙发前,摆着一张玻璃茶几,几上散放着几本线装古书和
一套青瓷烟具。电视机显然是刚刚挪过来的,摆在一张大写字台上,正对着沙发和
门口。屏幕上,一群手执红旗的舞蹈者正在蹦来蹦去。四面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
画,窗户上拉着青竹窗帘。在屋角的一架简易钢琴下,两尊巨大的青花瓷缸里插着
一些卷轴和一柄拂尘。显然这个老人就是楚轩吾了。
    一个红卫兵走到电视跟前,一把拉掉了天线,萤光屏闪了一下就灭掉了。我以
不可抗拒的威严口气问道:
    “谁是楚轩吾?”
    老人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看看这突然出现的满屋子的红卫兵。冷静地答道:
“我就是。”
    “这是谁?”我用手指着惊呆在一边的老太太。
    “我的妻子。”
    “家中还有什么人?”
    “两个外孙。”
    我紧紧盯着这个略微矮胖的老人。他前额宽阔,眉毛很浓。眼睛不大,却炯炯
有神。虽然他那身夏布长裤和柞绸短衫完全是一副闲散家居的打扮,但那很自然地
挺起的胸脯,却仍旧保持着旧军人那种训练有素的气概。他正很镇静地看着我。
    “楚轩吾,我们是红卫兵。你要明白,你在历史上是有罪的,因而我们有权力
对你进行审查和改造!我先告诉你:今天你要老老实实将你的历史问题交代清楚,
同时,对你解放后的问题也要老实交代。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别动!”我
喝住老太太,“还有,为了审查你改造自新的情况,我们现在决定对你的老窝进行
查抄。你们要老老实实对待——听清了没有?”
    老太太这时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呀?我的天……”
    “安静点,不会出什么事……”楚轩吾安慰她。
    “少废话!”我厉声喝道,“把她带走,先押起来!”同时把手一挥:“抄!”
    一声令下,所有的红卫兵马上散开了。一时所有的房间都大放光明,照得院子
一片通亮。各房间里,开始传出兵乒乓乓砸门撬锁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老太太被连推带搡地赶到了西厢房。我叫人把客厅里的家具全部搬空,只留下
写字台和三把椅子。然后叫楚轩吾站在客厅中间,由我当主审,我的朋友和另外一
个红卫兵当记录,摆出一个法庭的模样对他开始了审讯。
    “姓名?”为了有一个庄严的开端,我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楚轩吾。”
    “出身?”
    “军人。”
    “是军阀!”我厉声纠正。“你老婆呢?”
    “官僚。”
    “一对老混蛋!”我的朋友在旁边发出了一声厌恶的怒骂。
    楚轩吾没有什么表示。
    我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你的年龄?”
    “六十二。”
    “籍贯?”
    “江苏宜兴。”
    “职务呢?”
    “市政参事室参事。”
    “还有!”
    “历史学会会员和军事研究院特聘研究员。”
    “问你军内职务!”
    他想了想:“当过国防委员会的顾问。”
    “政治方面呢?”
    “市政协委员。”
    “哪儿的市政协委员?”我感到越来越不对味儿了。
    “北京。”
    我听了一愣,突然明白过来,气得一拍桌子骂道:“他妈的!老滑头,我问你
==职务!”
    噗妹一声,两个记录都笑了。我憋了半天,也忍不住好笑。
    楚轩吾摇了摇头:“我四六年到四八年是==伪国防部高级专员。”
    “还有?”
    “后来兼任==第二十五军代理军长。”
    至此,已经无可再问了。
    “楚轩吾,你少捣蛋。你老实不老实吧?”
    他以肯定的神情看着我:“我可以回答任何问题。”
    “那好,——把你窝藏的反动地契和变天帐交出来!”我猛地一拍桌子。
    “说!!”两边一齐喝道。
    “我从祖父开始,三代都是军人,从未经营过土地。这些东西我确实无所收藏。”
    我和记录交换了一下眼色:“狡赖!那就把你暗藏的==狗牙旗和蒋介石的
狗像给我交出来!”
    “说!!”
    楚轩吾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这个整整一生的经历都和==的
军队联系在一起的人,当我强迫他去回忆那些充满痛苦和耻辱的往事时,他的心情
再也不能平静了。
    “年轻人,你们了解得很清楚。==,曾经是我的过去。是的,那使我磋砣
年华,虚掷半生。我应对它痛加悔悟!但是,我投降已经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我
目睹了祖国的巨大变化,目睹了==的伟大成就。作为一个从旧中国经历过来的
人,人类的良知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爱国的良心了使我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尽管我的前半生并不光彩,后半生也无所贡献。但我却愿把我这一生的教训
留给我的后人,使他们……”
    “你是投降的还是被俘的?”我打断了他。
    “是投降。”他痛苦地回答。
    “谁能为你证明?”
    “我的档案中都有记载。”
    “我们会查清的。但你要老实!现在,你就把你被俘的全部经过老老实实地交
代出来。要有半句不老实,小心你的脑袋!”
    楚轩吾痛苦地垂下双肩,在我无情的追问下,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这个老
人就这样站着,站在这洗劫一空的客厅中,站在这惨白雪亮的灯光下,向我们叙述
了他的人生中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那是一九四八年年初,解放军东北野战军首先在辽沈战役中全歼了==四个
兵团,解放了东北全境。随后,华东野战军也于济南战役后整补完毕,从济南、泰
安一线向郯城前进,显出南下淮海,进逼徐州的动向。而==徐州战区的四个兵
团则以徐州为中心,沿陇海铁路从商丘到海州一字摆开。做出北进山东,收复济南
的态势。到十一月初,华东战场上的对峙局面已经形成,大战在即了。
    当时,我们==刚刚在东北战场上惨败,已经元气大伤,所以对于华东战场
非常忧虑。白崇禧鉴于==已经丧失了军事上的优势、力主放弃陇海铁路,而将
主力收缩在徐州、蚌埠之间,在津浦铁路两侧与共军寻机决战。但是蒋介石对于国
共两党军事力量对比已经发生的深刻变化严重估计不足,所以坚决反对放弃徐州,
妄图依仗华东的几个精锐兵团,在陇海铁路上摆开战场,与解放军进行中国历史上
最大的一场决战!
    十一月二曰,我作为国防部的高级专员,飞到徐州向“剿总”司令长官刘峙详
细说明蒋介石的战略意图和作战方针。随即又干第二天飞往海州视察东线防务情况
——我的儿子楚定飞和女婿苏子明都在这里。
    我下飞机后,立即向第七兵团司令黄伯韬传达了战役部署。黄伯韬听后,大骂
参谋总长顾祝同无能。他用长杆敲着军事地图向我说:“见他妈的鬼!现在各方面
的情报都证明共军华东主力早已在鲁南集结,我们却他妈摆得到处都是。如今我一
个兵团孤悬海边,如果陈毅第一口吃向我,我连逃都没地方逃!而且,许多迹象都
表明陈毅部队的运动方向正是我这里,上面偏让我们坐以待毙。混蛋!顾祝同是他
妈怎么指挥的!”
    我是专员,不是司令,只能详细解释总部的意图。不过我也感到这里的情势已
经十分不妙了。
    可是到了十一月五曰,蒋介石突然变更作战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