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女续红楼
邓遂夫
用“才女”二字,来标榜这位斗胆续写《红楼梦》的年轻作者,似乎和近来众多媒体报道此事的口径,稍有差异。媒体多半强调的是“美女续红楼”。以时下的眼光看,媒体并没有夸张,胡楠的外貌确实清丽可人。只不过我这篇小序的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
我深知,“才女”这个词,其实也和“美女”之称一样,如今早就被泛化了。大凡稍具一点文学气质的知识女性,或是能写一点时尚小文的女作者,能出版一本自述类书籍的女明星、女强人,似乎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被称之为才女——就更别说文坛学界那些密集如夏夜繁星般的女作家、女学者了。
然而真正意义的才女,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数量都不会很多。一如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也十分有限一样。此刻,我正是从真正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相信历史将为我作证。
自从两年前,我被《蜀南文学》编辑部明梅女士和廖时香先生请去,首次读到胡楠续写的一部分书稿,便为这小姑娘过人的胆识与灵气而极感惊讶。如今应作家出版社之邀,担当此书的特约编辑,再细审读《梦续红楼》的全稿,则更为其初尝“禁果”便出手不凡的成就而激动不已。
有时我读起来,还真的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十五岁就开始续写《红楼梦》的小女孩,到现在三易其稿也不过二十余岁,怎么就能如此娴熟而逼真地驾驭这种“曹雪芹式”的语体,结构出如此雍容大度的故事来?更重要的是,其间诸多事件与人物命运的合理推进,环境氛围与历史生活细节的逼真描写,尤其是那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的种种梦境的营造,都让我这个自信下了很大功夫去深研红学若许年的学者,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特别是在读到其中接近尾声的一些精彩章节,如:“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王熙凤知命强英雄”、“狱神庙义仆慰旧主”、“贾宝玉雪夜围破毡”,以及“刘姥姥救巧姐”、“警幻仙揭情榜”、“甄士隐梦醒证前缘”等等,这些分明是我在研究原著和相关脂批时反复琢磨过的内容,脑海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的情节如“雪夜围破毡”、“警幻揭情榜”等,她原来并没有写,甚至是在我初阅之后临时让她补写进去的),竟然都能让我产生似乎是在阅读曹氏原著的幻觉,并且常会获得一些“原来如此”的顿悟与启迪。
像我这样明知是续书,又深谙曹氏的伏笔和脂砚斋、畸笏叟批语的种种披露的特殊读者,尚且被她几可乱真的续写所深深打动,相信此书的一般读者,定然也会不同程度地产生类似共鸣吧。
作出这样肯定性的总体评价,不等于说这部续作就没有缺点、漏洞,更不是说它就足可与曹雪芹的原著相媲美。对过去或将来的任何一种《红楼梦》续书,恐怕都不能讲这个话。因为这部巨著本身的艺术成就实在是高不可攀,其间所留下的种种迷团,也许永远都不能尽行破解,谁敢说他就能完全洞悉并准确再现曹公佚稿的全貌与神韵呢?别说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胡楠,即便是世界级的大作家、大文豪,恐怕也难以做到这一点吧!因为任何高明的续书,其营造的逼真幻觉,都不能与原著相提并论。这应该是一种最起码的文学常识。
所以,由此而认为文学经典根本就不可以续,或者认为只要是没有曹雪芹那样的生活体验和高超才艺而去续写《红楼梦》简直就是“胡闹”,这样的观点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其荒谬即在于,他们是把一切为经典名著所写续书的艺术水准,都假想成了必须达到与原著相同或相近的高度。倘如此,世界上那么多经典名著的续书——如《后十日谈》、《斯佳丽》、《后水浒》、《西游补》等等——岂不都该统统付之一炬?事实上,这类为经典名著或一般名著或非名著所续之书的艺术水准,不论其是“青出于蓝”还是“狗尾续貂”,抑或“借他人酒杯,浇胸中块垒”,任何读者在阅读它们时都会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共识,即续书就是续书,原著是就原著;不论二者之间孰优孰劣,都不能成为影响其各自独立存在的理由。换句话说,续书,仅仅是文学百花园中的一个特异品种而已,不必因其与原著有形式上、内容上的关连,而刻意地去责难它——只要不是像程伟元、高鹗那样暗中假冒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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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序言(2)
而对于像《红楼梦》这样原本就残缺不全、充满种种疑团的经典名著,其续书的出现,除了它自身的文学价值外,还可以成为对原著的一种形象化的解读与探索,给专家们提供意想不到的借鉴。
澄清了这一点,才可以心平气和地来谈论:胡楠“这一个”续书者,与此前续写过《红楼梦》的古今续书者,有些什么不同寻常的区别。
以我的初步分析,最突出的区别似有以下几点:
一是她最年轻。胡楠从十五岁开始续写,十六岁写出了只有十三回的第一稿,到现在三易其稿,也不过二十七岁。这在现存十五种古今《红楼梦》续书的作者群中,她的年龄显然是最小的。
二是她下的工夫特别深。在这个问题上,却毋须同全部十五种续书的作者去作比较,而只须同严格以曹雪芹八十回原著(这是过去的通称,实际上曹雪芹的原著只到七十九回便告阙如)为起点,去作真正意义上的续书的作者相比。这样的作者共有四位。其中,高鹗的文学功底无疑是最扎实的,但他对曹雪芹原著故事发展线索的推考,却实在不敢恭维。有种种迹象表明,高鹗可能压根儿就没见到过提及后文情节的那些脂批,所以才会续出大异于曹雪芹原意的诸多情节来。另外两位,便是1984年和1990年相继出版过《红楼梦新补》和《红楼梦新续》的河南濮阳张之先生和四川绵阳周玉清女士。这两位续作者的起点都比高鹗要高,下的工夫自然也比高鹗更大,故其续作的某些艺术水准,实已达到超越高鹗的地步。但就他们二位整体的续书效果而言,我以为仍比胡楠的《梦续红楼》略逊一筹。当然胡楠也有她自身的弱项:由于她对旧体诗词格律的生疏,在撰写书中诗词方面,应该说比张、周二位都逊色多多;比起诗词皆精的大才子高鹗来,自然更有距离。但她在这方面的弱项,却是可以通过今后的继续努力来逐步修订弥补的。
三是胡楠的文学天分比较高。这突出地表现在她对“曹式语体”的娴熟驾驭能力上。她在这方面不仅高于张、周二位,即便和考取过乾隆朝辛卯科三甲第一名进士的高鹗相比,亦有不少优胜之处。尤其在作品的总体艺术感染力方面,更是明显地超越了高鹗。这一情况,表现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子身上,的确很令人惊讶,也很值得我们去作进一步研究。胡楠的这种过人的文学天分,自然和她从小就痴迷于《红楼梦》,反复研读该书并反复尝试续写的苦练与勤奋分不开。
总而言之,胡楠能写出较高水平的《梦续红楼》这件事,正是某些哲人所谓天才与勤奋共同发挥作用而获得成功的一个有力例证。当然,机遇的因素亦不可忽视。胡楠的天分加勤奋所结出的硕果,恰好赶上了新世纪以来所逐渐掀起的空前的“红楼热”与“红学热”,从而才会引起方方面面的关注与支持,乃至无心插柳而蔚然成荫。这正是她脱颖而出的历史性机遇。
最后再补叙一点:续作《红楼梦》问题上的“才女现象”。
在古今续作《红楼梦》的作者群中,包括胡楠在内,共有四名是女性:其中一名是北京人,三名是四川人。从目前掌握的有限材料来看,这四位续红的女性恐怕都可以称之为才女。
北京的一位,名叫顾太清(满族名西林春),是清咸丰、同治年间北京赫赫有名的女词人,曾被时人誉为有清一代女词人之魁首,有所谓“男有纳兰,女有太清”之说。她还真正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一生颇具传奇色彩。除著有《红楼梦影》这样的续作之外,尚有《东海渔歌》等诗词集传世。据说《东海渔歌》当时就流传到日本,一直在东瀛久负盛名。兹录其《浪淘沙??登香山望昆明湖》词一首:碧瓦指离宫,楼阁飞崇,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濛。湖水自流东,桥影垂虹,三山秀气为谁钟?武帝旂旗都不见,盛世难逢。三位四川续红的女性中,除了周玉清和胡楠,最早的一位,也是清咸丰、同治年间的成都人彭宝姑。光绪年间,孙桐生(即在甲戌本上留下过不少墨批,被甲戌本的早期收藏者刘铨福在跋语中称之为“绵州孙小峰太守”者)所编印的《国朝全蜀诗抄》里,收录了彭宝姑的四首诗。诗前有小传云:字月遗,成都人。平武教谕维植女。父母殁任所,女只身扶柩旋里,守贞不字。著有《续红楼梦》等书。孙桐生是一位颇有影响的《红楼梦》爱好者,他所撰写的这个小传,既然提到彭宝姑著有《续红楼梦》,应该是所言不虚吧。惜此书未能刻印传世。兹录其《梦游滕王阁题壁》诗一首:滕王阁外春如锦,滕王阁上西风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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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序言(3)
只今何处访滕王,飞过一双蝴蝶影。以仄声入韵,且用“滕王”二字连绵成句,清逸而空灵。有趣的是,竟连有滕王阁也是“梦游”,而不真有,可见确是一位爱做梦的女子。再录其《秋日闲居》一首:点缀三秋景,黄花冉冉开。
茶烟风引去,花影月携来。
衣薄寒偏早,愁多句懒裁。
西风如有约,吹叶上闲阶。写秋景与闲居,皆贴切有韵致,诗笔亦不俗。看来,称其为才女,似也并不为过。
周玉清和胡楠的情况,就不在这里多说了。看来,才女似乎总爱续红楼,而续红的才女又以四川为多。四川僻处西南一隅,山高皇帝远,却与红楼有缘若此,实引人遐思。
2006年12月22日于北京万科星园双子座
? 本文作者,系著名红学家。著有歌剧《曹雪芹》,出版专著《红学论稿》、《草根红学杂俎》,校订出版《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即将出版《蒙古王府本石头记校本》、《寻找厚黑教主李宗吾》等。序二寻找与发现序二
寻找与发现
廖时香
八十年代末至今,我都在自贡市文联《蜀南文学》杂志社,近年分管小说。《蜀南文学》是四川历史最悠久的文学刊物,已逾五十春秋,自贡又是中国历史文化名城,文学气氛浓郁,无论商品浪潮如何激荡,这里依然是作者们作文学梦的桃花岛。从《蜀南文学》的篇页里,走出了好几位全国知名的文人。
编辑一本地方性文学刊物很尴尬,尤其是编小说。名笔不肯送来佳作;业余作者又多数过不了我的眼睛,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原始的三叶虫阶段,以为写小说就是编故事,埋个伏线,抖个包袱。没有办法,缺乏天赋的人无论如何勤奋,都得不到进化。
多年来,无奈稻梁谋,我一直在耐着性子审稿,抱着侥幸的念头,总想在沙漠里碰上一片绿洲,一眼清泉。编辑的才华不在于帮助作者缝缝补补,东删西改,更不在于耳提面命热心辅导,编辑的才华就是发现:从沙漠里发现砂金,从鱼目里发现珍珠,从败絮其外发现金玉其内。两年前,我意外地得到一个小姑娘的长篇小说稿,高兴得如过年,奔走相告,随即在《蜀南文学》选发章节,热烈赞美,结果抛砖引玉,全书由作家出版社正规出版。
两年后的今天,我有了更大的惊喜。
这就是胡楠的《梦续红楼》。
好事多磨,认识胡楠起于偶然,历经周折。
也在两年前,街头与一写诗的作者对了面,自然就聊聊。他说他朋友老胡的女儿痴迷《红楼梦》,废寝忘食,学业受损,性情改变,已成了大观园的第十三金钗。十五岁时,这小丫头竟然藐视高鹗,自己动手替曹雪芹续写起来。春秋代序岁月忽焉,几年间写了一大堆。禾苗悄悄长成了生米,父母无可奈何,转念一想,生米能否煮成熟饭呢?可是他们不认识任何作家编辑。
十五岁续《红楼梦》?这奇谈怪论倒让我生出兴致,就想看看小姑娘。诗人说胡楠在杭州打工,但她把稿子寄回了家。怎么样,给人家晃两眼吧。我说晃晃就晃晃。
几天后,老胡骑摩托送来女儿的书稿,我真的晃了一眼,大约为了节约纸张,字都打印得蚂蚁似的,字迹又淡,颇费眼力。我将书稿一搁,说先放我这儿,等忙过这一段再看。我对待作者历来不太热情,我深知,在创作上没有才能的人可能在别的领域大放异彩,不要用一味的不负责任的鼓励去误伤别人。
长期的编辑生涯已让我产生了读稿疲劳,每逢审读尤其校对,我得想着这是我的衣食饭碗才能完成任务。《蜀南文学》是双月刊,节奏不太紧凑,我有宽裕时间写自己的东西,不到发稿前夕我是不会去碰那一大堆令人望而生畏的字纸的。然而,2005年第一期快到了,我得找米下锅呀。每期都有长篇选载栏目,可用稿早已用光,怎么办?看看这个胡楠吧,万一可以将就呢?
这么一想,手就伸向了《梦续红楼》。
这一伸,阿里巴巴,芝麻开门。
◇欢◇迎◇访◇问◇虹◇桥◇书◇吧◇
第4节:序言(4)
这一伸,石破天惊逗秋雨,一团火焰出水来。
我知道过去如今都有人续红,我知道现在流行改编名著,消解,反讽,戏说,恶搞。但我不知道真有人会跟曹雪芹的手笔水乳茭融,难分难解。那头绪繁多的叙事,娓娓话来,一江春水向东流;那曹氏风味的语言,款款的,静静的,一句句沁人心脾,如窈窕少女含情凝睇;那诗词诔赋,虽稍嫌格律不工,然而味深韵浓,美得引人掩卷遐思。在这一切景色之上,全书轻笼着命运的苍凉云雾……
这是与“三叶虫”小说不可同日而语的作品,这是我一直期待却以为不可能出现的作品,这是我最心仪的那种宏大而细致的充满了音响与色彩、旋律与变调的多维立体的大美之作。
这一次阅读震撼也使我纠正了一个多年的错觉,我总以为大观园里那群小姑娘不过十几岁,怎么拥有那么多的才华?我一直以为是曹雪芹编的,为了美而不惜弄假。
既然今日有胡楠,当年就一定有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妙玉香菱。
我是否一时心血来潮?是否审美偏激?是否因为作者是个女孩儿?
不,我就这么着,要怎么着?
对待烂作痞作,我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情;对待佳作杰作,我则要像春天一般温暖;面对天才,我应像父母一般轻柔呵护。
事不宜迟,立即动手。我编选了六回,发表在2005年第一期《蜀南文学》上,并在卷首语用掩抑不住的得意语言隆重推荐。
剃头挑子一头热,发表之后,编辑部财务室要我报作者地址,以便汇寄稿费。我这才一拍额头叫声妈呀,这个胡楠在哪儿呢?她父亲一直未与我联系,可能见我久无动静已失去信心,诗人朋友也不见踪迹。我只好给刘出纳说,存着吧,总有一天会找到。
这一天就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