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好,我姓纪,名叫湘,是铁大哥的干妹妹。”有礼地向长辈禀明身份,她掀唇,笑出梨颊生微涡,小脸漾出娇美红晕。
铁铭勋目露诧异,她怎地跑到这儿来了?
“喔,原来铁大爷有这样一个水灵秀气的干妹啊。”许忠正是说到哀苦处,眼前就冒出个标致丫头,他咧嘴,眯眼笑了。
“湘湘,爷爷姓许,是这铺子的主人。”
“许爷爷喝茶。”她应声招呼起许忠,趁着他笑呵呵地低头饮茶,她以肘轻撞铁铭勋的臂膀。“你相中此处?”声线细若蚊蚋。
他点头,目光坚定。
“许爷爷,你要把铺子交给我铭哥哥了吗?他很能干的,一定将你的地方打理出门庭若市的声势。”不晓得他们谈得如何了?她不知其中就里,先给房东抓乖。
许忠不厌其烦,把自身不予租赁的理由多说了遍,又顺便重提他才刚讲过的许家风光和凋零。铁铭勋听他喋喋不休,突然发现自己已将他的话全背诵起来了。
“许爷爷。”纪湘甜甜地喊,趁他说到口燥唇干,歇下来喝茶,她插嘴道:“我铭哥哥诚实稳当,一定不会骗您的,他说了会顾全您三餐,就绝对会办到。”
了解无依老人害怕饿死,她努力说项。
“唉,做茶叶的营生,真帮不了我啊,茶叶填不饱肚子啊。”许忠灌口茶,又端出了愁眉苦脸。
“许爷爷,茶叶填不饱肚子,可人还是得喝茶呀,哪能缺这开门七件事?再说了,就算我铭哥哥不会上灶,万一他也真雇不着厨娘的话,这东口尚有三家饭馆呢,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到时肯定不忘您的分,您再不安心,就来跟我写立合同,如何?由我天天来给许爷爷送饭,好吗?”
女娃儿就是不一样,有颗玲珑心,真懂人所需所求。
许忠眉头渐宽,不再苦着一张老脸,铁铭勋看他初次露出软化这色,掌握时机,再三劝了劝,而后三人反覆谈了又谈,他终于苦心颔首。
“铁大爷,你可有福气了,有这样一个精伶妹妹,难得、难得!”
“许爷爷过奖啦。”展露与铁铭勋如出一辙的欢喜笑容,纪湘乖顺道:“从明日起,我就给您送饭,许爷爷爱吃什么菜?我都给您弄来。”
“我还没跟你大哥正式写合同哩!等你们茶庄开张了,再来履约啊。”
“许爷,您大恩大德,晚生必感恩图报。”铁铭勋衷心感激。
老早听闻许忠信誉良好,做的生意从不胡占便宜,能遇着如此忠厚的主儿,也算是他重振家业的第一个彩头。
“好哇,咱们这就成邻居喽,听你干妹妹的,有你照应,我且安心罢。”
他望向功不可没的人儿,与她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说定条目,铁铭勋约好订立合同之日后,许忠返回隔壁楼房,任他和纪湘随意进出里间,视察铺子。
“铭哥哥,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这事?”
恭送过许忠,他侧首,眼见她褪去笑意,澄澈的秋目黯淡下来,他心弦一紧,举步至她身前,牵起她一双柔荑。
娇躯微颤,她迷茫地凝视他因背着白日光芒而闱然、却依旧英气勃发的俊容,芳心悸动。
这是自她长成豆蔻之龄后,首回感受他掌心久违的温度——
第3章(1)
莫说湘湘打小就是个特爱到处玩耍的娃儿,哪儿有新鲜的,她就往哪儿跑,都得牢牢紧握她的手,以防她摔着了受伤。纪夫人常笑言她上辈子肯定是匹野马,任谁也勒不住。
唯一能制住她的办法,就是把个子小小的她抱起。他略微施力就能将她锁在怀里,不得动弹,可这精灵儿哪会轻易就范?觑他不注意,手绕到他背后抓来辫子,拆开辫穗儿,弄散他的发,然后对他嘻嘻傻笑。
他一头狼狈,偏治不了她,只得佯怒瞪人,她却毫不畏惧,不停把玩他的头发,玩累了,就枕在他肩上睡去。
只要别太过头,他还是会纵容,由她胡闹去。
直到她解下总角,弄簪轻绾半首青丝,他才放开她的手,不再随便碰触她。
他陪伴她成长,看着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玉立婷婷,然而,任她面貌如何变更,依然是那个会相信他娘变成花朵的单纯妹妹。
何时开始,她从一个只知玩闹欢笑、只能受他保护的小女孩,一跃蜕变助他一臂之力的慧点女子?
听她节节成功说服许忠,他看见在她懂事之外,那颗掩在嘻笑下的蕙质兰心。
如今,他握着这双不似记忆里头,小巧得不及他丫边掌的纤手,方才真正领略她长大了。
“你都听大哥说了?”牵她坐下,铁铭勋温声问。
回过神,纪湘挥去茫惑,点了点头。
她有些落寞,总以为他会与自己分享所有喜怒哀乐,哪知他作出这么大的决定也不告诉她。
“湘湘,我没故意瞒着你,建茶庄是我小时候就有的念头了。”他解释,明白她正在意些什么。“我想把事情都办妥了,再带你过来看铺子。”
轻颦秀眉,她手绞着蓝绫褶裙,低首不语。
“怎么了?”她不作反应,他竟有些急了。“真恼我了?”
“不,我只是担心,担心……”抬起眉,她赶紧澄清,迎睇他湛亮的瞳眸,心口竟拧着说不出话来,踌躇了半天,终究蔽起心思,扯唇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做丝绸的事业,所以……好惊讶你会决定离开曾家,怕你不习惯。”她自圆其说,不愿在这种时分表露令人意兴阑珊的忧悒。
不用把话挑明,他已窥得其意。
她大抵在想他少了曾家庇荫,如此贸然创业得面临外头种种砥砺,忧他将遭遇未知的跌磕。
“湘湘,听过富无三代享吗?”
“我在书上读过,但凡论及膏梁子弟的人物,就有此警世之言。”
他眸光煦然,徐徐道:“贪恋安逸,实乃人之常情,有谁爱吃苦?可人待在安适之中,总会养出惰性,忘了承袭先人福庇之外,也得奋发峥嵘、力持富赡的道理。”
“我懂,就像笼中鸟那样,受人饲养、养尊处优久了,一旦将它放生,可能连鸟儿展翅觅食的能耐也不会了。”
她举例明澈,使他不禁扬唇而笑。女子所见所闻,素来稀少,她却能有此见解,看来让她读点杂书也是好的。
“我打小就受尽干爹娘的优遇,从没吃过什么苦,可毕竟寄人篱下,我娘待人处事总是小心慎微、马虎不得,一直战战兢兢地过活。她教我去报答曾家,我好好地做了,其实心里很不愿意依赖曾家。”首度披露这些真心话,他凝视她专注倾听的神情,目色温柔。“干爹病入膏肓,曾在干娘和大哥面前言明义子不欠曾家,他认我作义子,从不图我报恩,他说,倘若他朝我想离开曾家,就让我了无牵挂地走。”
他们不存在血亲关系,但曾老爷不求回报,待他能有此深重情义,实在可贵。
纪湘不禁鼻酸,同时也澈悟他作此决定的涵义之深。
他不愿依赖曾家,是不想让自己成为她口中的笼中鸟,况且曾家再好,也不是他真正的家。
“我懂你的决心了。”
他放弃曾家那样优渥的生活辛苦创业,看似憨子,但有什么比寻根复业更重要?
他不在曾家管账,自有属于他的路要走,她先前真是太看轻他了,他没了曾家,哪会不行?他会建立属于自己的地方,奋力光耀铁家门楣。
她轻轻一个“懂”字,直教铁铭勋欣慰不已,他玩笑道:“哪天茶庄做不住了,我还是能回丝绸庄去,大哥说了会给我留这后路,我且放胆去经营家业吧,你说是不?”
“你懂那么多,当然可成。”她微微一笑,美眸如星。“可是,我知道你会成功的,铁家茶庄会重新在你手里,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她笃定的口吻道出了他此生最大抱负,注视这双明亮乌眸,他切切振奋,内心激动。
为了自己的愿望,也为了她的期望,他会让铁家的招牌重现洛阳,长存于世。
其后,他们进入里间,走到了铺子的后庭,仔细巡视过这四合房的格局,两人皆觉称心。
“这里做茶庄的营生,甚恰当。”逛了一圈子,照她观察所得,这里的房间不多,可间间偌大,很合适用以茶庄这种需要大量囤货的营生。
他勾动唇角,知她细心,接着就跟她商榷区分房间作不同用处,谈到寝室,她心房揪着一阵绞痛,险些撑不起堆满脸的灿笑。
今夜寝室,明年新房。当他迎娶了激柹,她便真真嫁入铁家门。
想像姐姐披上嫁衣,与他执手一生的幸福,她多么羡慕那个遥不可及的位置。
这份愚妄,植根似地断不去,待他立业成家后,她该如何自处?
“湘湘,辟了这两边土,如何?”
压下遥念,她循声望向后门这两旁空旷之处,扭头问:“你想种茶叶?”
“这倒是个好主意。”他抚掌一晒。“我原想给你种栀子花,这么想来,我也能试着种茶叶,至于你的栀子花……你想种在左或右?”
想不到他会有此教人欢喜的意念,更事先征求她的意愿,她受宠若惊地问:“你……你会让我来这儿吗?像在丝绸庄那样,天天来也成吗?”
“当然。”只要她快活,他乐于让茶庄成为她第三个家。
得他允诺,她的心平静下来。
兴兴头头的,他一一说知以后规划茶庄的所有步骤,她静静谛听,暗自有了主张。
三天后,铁铭勋与许忠签立两张合同,各收一纸为照后,他聘用城中著名工匠,展开了布置铺子的工程。
茶庄尚兴土木,他已命良匠打造好招牌,等着顺利竣工,他就迁入茶庄,正式离开丝绸庄。
在此忙碌期间,纪湘却不见踪影,他起先无暇理会,半个月过去了,曾夫人遣仆过府关切,得到她足不出户的消息,大伙儿正感奇怪,他已迫不及待,硬是抽闲前往纪府探望。
踏入纪府,纪溦晏晏出迎,伊人绝艳,他对她钟爱如昔,只是更为惦着那个音问杏然、会跑会跳的开朗女子。
“听说湘湘进来都待在家里,不出外?”轻握纪溦玉手,他与她身旁小心搀扶的丫鬟,同护她至亭台。
“她越来越乖,许是年龄到了,知道闺秀之仪。”她凤眸笑意盎然,眼底却闪过一抹冷光。他们还没坐下呢,他就等不及要关心纪湘了?这已非他首回于二人独处时分仍提及她,她对此早生嫌隙。
勾起俏笑,她软声道:“铭勋,你人脉广,可认识什么好人家?我只有这个妹妹呀,多想她能像我一样早觅知心良人。”
她的护幼之心教铁铭勋动容,哪知道她这是将妹妹赶离他身后。
“好人家……”他沉吟片晌,俊目焕出了深笑。“丝绸庄有位贵客,与湘湘有过一面之缘。”而且那位贵客,还屡屡问起湘湘。
纪溦挑起柳眉,听他娓娓道来苏州严二少的事,原来这位贵少爷于月前已达成父命,归家再途经洛阳时,又让曾元晟盛情款待,现在人仍于丝绸庄作客。
末了,他们决定先别惊动父母,由他领严奕出外秋游,她再携纪湘坐轿而至,给他们安排相识的机缘。
被蒙在鼓里的纪湘,一大早受向来生疏的姐姐力邀游玩山林,虽是惊讶,但也放下手边要事,随她上轿出门,直到看见那抹魂牵梦萦的身影,她眉眸绽喜,才刚高兴起来,旋即便凝住了唇畔笑痕。
再见铁铭勋身旁的男子,她看向笑得极其妩媚的姐姐,一颗炽热的心,笔直地沉下去。
难怪姐姐有这等兴致。
心知肚明眼前在唱哪门子戏,她不想参与,但碍于铭哥哥的面子,也得与之畅游郊原。
后来纪溦承不住久立长步,他们只好登上铁铭勋预备的马车往南门茶楼去,她羞涩致歉,两个大男人频言无碍,只有纪湘默默无言。
草草结束秋游又如何?反正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行四人来到茶楼品茗聊天,窗外飒飒起舞的阴凉秋风直拂室内,吹不散纪湘满腔愁绪,她听着充斥满室的如浪笑语,泄不出心头郁结,只能耐心熬过酷刑般的时刻。
她过分沉默,已引起所有人的关注,铁铭勋本欲逗她笑,被纪溦挽袖阻止。
向他打眼色,她示意该让贵客主动关怀湘湘才是。
第3章(2)
“二小姐对西洋玩意儿有兴趣吗?”严奕温文启齿,欣然接受他们的推波助澜。
被指名了,纪湘不得不抬脸,平声回道:“我不懂那些东西。”
她淡然相对,严奕笑笑,并不放弃与她攀谈。“不懂没关系,洋人的玩意儿大多有趣极了,下回给你带件怀表,小小一枚挂在脖子上,好看又实用。”
“无功不受禄,请严二少别费心了。”
铁铭勋皱了皱眉,为她率直得近乎无礼的态度感到不妥,就算她对严奕没意思,也该礼貌讲些虚应话,而非如此直截了当地拒绝,教人受窘。
他细微的脸色变化,真真切切地被纪湘尽收眼底,她咬紧颤抖起来的唇瓣,发觉姐姐这一路想尽办法,把她跟严奕凑成一对的热心嘴脸,都不及他一个皱眉教人心伤。
不是才说好将保留一块土壤,栽种她所喜爱的花卉?怎地一下就想把她扔给别人?
他心里没有她,她居然还敢妄想自己如同那一席地,到底能占他心上……好傻,她怎地这样傻?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不是她。
“我想回去了,失陪。”敛下眸,她不待他们反应,头也不回地迅速下楼。
自知无礼仍执意离开,她只怕再待下去,自己会按捺不住会哭。
爱他,却不能告诉他,她无法承受难以预料的后果,深怕自己连跟在他身后,偷偷痴缠他的机会也失去……她把这份浓烈的爱恋藏在心坎的最深处,不敢奢求更多,可他却以这种方式推开她,教她情何以堪?
留下来的三人不禁诧异,也有些尴尬,纪湘表现得太明显了。
“湘湘素性活跃,比较喜爱往外走动,她刚刚应当是闷着了,请严二少别介怀。”纪溦争先出面说明,尽她长姐之责,收拾妹妹遗下的烂摊子。
“没事,难得有她这般率性子。”严奕不见窘色,尔雅微笑,他见惯了忸忸怩怩的女子,因此格外欣赏她,毫不在乎她不领好意。
上回初见纪湘,他就被她烂漫之貌攫夺了注意,匆匆别后,他念兹在兹,今日能够再回佳人,他已心满意足。
时近晌午,严奕想独行南门市集,铁铭勋则扶纪溦登车回府。
“你说湘湘是否不喜欢严二少?我看她刚才那样子……”
马车骈驰,纪溦看着身旁的男人,故作忧愁地蹙眉,心底全无一丝不安。这主意是她出的,却是铁铭勋亲自把严奕带到纪湘跟前,试问,有谁受得了意中人这般对待自己——
我去二小姐那边,看见她连日来都在读书,我听邱嬷嬷说,二小姐这阵子很爱喝茶,每天都吩咐她去买不同茶叶回来,还要求每样茶叶都必须买齐上、中、下等的货色,邱嬷嬷说她都买烦了。
回想丫鬟帮她打听回来的话,她内心就有灼灼酸意。
本初,她还不解妹妹何以把自己禁足,再三叫丫鬟去窥探,方知她日日手不释卷的,是《茶经》。
所有困惑瞬间如烟散去,难怪野丫头都不野了,原来是躲起来研究茶叶,个中动机及意图,一目了然。
她还是不肯死心。
这个不要脸的丫头,镇日跑去曾家缠着铁铭勋还不够吗?现在不是想借着学成茗茶这门学问,好让她能挂着“帮忙”的名义走进茶庄,继而缠他一辈子?
荒唐!她不会让她得逞的!
纪湘对她而言,是个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