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在野(更名为枯叶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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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蛇在野(更名为枯叶蝶 )-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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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周甲骨、匕首、西域羊皮卷、铜铸件(那是一些古老世家的家徽)、玉环洗、梁简文帝所制的笔床、白玉镇纸(呈辟邪蟾蜍形状)、玛瑙长烟具等等。 

    吕无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码放好后,转身抱歉笑道:“旅途之人,客居舟楫,难免不周,简慢之罪,小姐莫怪。这些零碎事物随身带了着实麻烦,却可稍解旅途寂寞。我对很多古老的事物有一种变相的好奇。所以搜罗了这些东西来。” 

    苏度情一笑,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与其说像游戏人生的王孙公子,不如说更像一个亡命江湖的盗墓贼?或者两者皆是。据说在古魏曹操当政的时候,就专门有一些靠盗墓发家致富,然后捐金鬻爵的“发冢中郎将”。难道…… 

    吕无靥道:“小姐绝顶聪明,必定不是被我所备薄礼的些微价值吸引而来。定是猜到了礼物中隐含的谜题了。” 

    苏度情点头一笑,慢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真我知音也。” 

    “不敢。”苏度情嫣然笑道,“度情流落风尘,只好卖艺为生,常自叹命薄。先生聪明机变,学识渊博,富可敌国,度情怎敢高攀龙凤,与先生为知音?” 

    吕无靥摆摆手,道:“流徙江湖之人,怎敢自称龙凤?小姐不要谬赞了。” 

    苏度情正要说话,只见一大汉从舱室一角的小门走了进来。那汉子身材极其壮硕庞大,就如同寺庙中的韦陀护法一般。然而手脚却灵活,一双眼睛更是透出精悍之色。他身穿月白色常服,头戴高冠,举止甚合法度。 

    只听巨人说道:“主人,已经备好了。” 

    吕无靥点点头:“知道了。”那巨人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苏度情赞道:“据说古人养士以备应变之用,这位先生生具异相,神武天成,必是敢于‘以武犯禁’、快意恩仇的幕客侠士。”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他不过是我的仆人,哪里是什么侠士。” 

    他不等苏度情再行说话,径自拖开一张大圈手椅,微微鞠躬,邀请苏度情坐下后,才道:“小姐稍坐。今日小姐光临,无以为敬,我亲掌庖厨,以古法整治了几味菜食,又略备薄酒,都还算精致,正要请小姐赏鉴。” 

    苏度情微笑道:“古语云:君子远避庖厨。先生脱俗之人,又怎可为小女子坏了君子之道?” 

    吕无靥道:“子曰‘肉食者鄙’,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说话也经常自相矛盾。所以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肉食,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执掌庖厨的乐趣。天性自然,率性而为,此乃‘任侠’之道。根据圣人说的,‘侠者,国之大者’。可见‘侠’是君子之道,则执掌庖厨既属‘任侠’之道,当然也就是君子之道了。” 

    苏度情嫣然一笑,她以圣人之言跟吕无靥开玩笑,吕无靥也以圣人之言还彼之身,头脑之快捷,思辨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令人好生佩服。 

    说话间,那巨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各式器皿羹匙杯盅。 

    吕无靥说道:“不必拘礼,请。” 

    不一刻,第一道菜盛在银盘里端了上来。 

    吕无靥道:“东坡先生有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第一道菜,其中就有长江河豚。“ 

    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银盘上,油油的一片碧绿上托着一条黑圆黑圆的江鱼,想必就是河豚了,旁边却有两尾长不及指掌,宽不盈寸的极小的鱼。其中一尾殷红,有六只小爪,相貌奇特;另一尾好像鲤鱼,然而却肋生双翼。她不禁迟疑了,犹豫着不敢下箸。 

    吕无靥笑道:“河豚虽然鲜美,长江中所见多是,而旁边这两尾鱼极其罕见,小姐虽然见识广博,也不一定识得。” 

    苏度情道:“不错,度情从未见过这两尾奇鱼。” 

    吕无靥道:“吕家同宗先人吕不韦,曾经在古秦国封侯拜相,其传世名著《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讨论过人世间味道最美的鱼,其中就列举出了长江河豚;此外还有产于东海的一种奇鱼,名字叫作朱鳖,有六只小足,口中吞吐碧珠百颗;西极天河水有一种名曰鳐的鱼,其状好像鲤鱼,身上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我游历世界,追求各种美味,机缘巧合中也曾捕获到这两种奇鱼,今天小姐驾临,敝帚不敢自珍,脍于一爝,精工烹制,以飨佳客。” 

    顿一顿,又说道:“小姐犹豫不肯下箸,必是担心这河豚的毒性了。不错,河豚是天下至味,又是绝世奇毒,古人总将其喻为美人,说是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人至美,却倾覆家国,恰似河豚之毒一般。以韭叶衬河豚,意喻美人生于柴扉,皓臂天足,布衣荆钗,天姿国色。产于极东的朱鳖和产于西极的极鳐意喻江海社稷。这一道菜的名字就叫做‘长恨’。” 

    苏度情道:“先生妙论美食,度情拜服。可是却不知这一味绝美与奇毒怎么下咽?” 

    吕无靥道:“河豚之毒,全在肝脏、眼睛、阴腺与血水之中,其肉无毒。俗人烹饪河豚的大宗匠,总是以刀具剥去其毒,然后泡于烈酒中,尽可涤去余毒,那不过为了让食客放心罢了。真正品味河豚是一定要留下那么一点点毒质,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能更添风味,小姐尽管放心,吃这河豚绝对安全。我以性命作保,先‘下箸’为敬。” 

    吕无靥用白玉筷子挟起一块鱼肉吃了,微笑道:“怎么样?” 

    苏度情犹豫了一下,终于挟了一块来吃了。只觉入口鲜美异常,绵软无限,下咽时口腔内余味无穷,紧接着一条热线直通肚腹,所经过之处,奇香萦绕,荡气回肠。 

    苏度情不由得屏住呼吸,半晌才回过味来,怔怔地看着吕无靥说不出话。 

    吕无靥笑道:“如何?” 

    苏度情叹了一口气,道:“果然不愧是天下至味。河豚、朱鳖、极鳐之鲜美是造化神奇,先生之厨艺精妙,那是人世间的鬼斧神工。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吕无靥摇头道:“前无古人也许不错,后无来者却不好说。厨艺之道,跟世界上所有的技艺一样,都不像哲学和思想一样可以流传后世。后人评价技艺高超的工匠手艺者时候,只能用文字来形容,大多失实、扭曲、夸张。而其技艺精粹是无论如何无法通过文字表现出来。名匠们恍如流星一样陨落了。所以这么一说,以前不一定没有人厨艺比我好,以后未必有人比我差。” 

    苏度情微笑道:“先生过谦了。”筷子忍不住又伸了出去。 

    说话间,巨人又用银盘上了菜来。苏度情定睛看去,却是一道极其寻常的药膳八珍。 

    苏度情道:“秋风起兮,天将大寒,及时进补,未尝不是一件佳事。” 

    吕无靥道:“我遍览古籍,寻访天下绝顶的美味,这一道药膳八珍,所用材料和寻常材料大大不同。所谓八珍,是猩唇、獾炙、角燕之翠、述荡之腕、旄象之约、凤之丸、北鲨之鳍、东旎之蹼。那獾炙、角燕、述荡、旄象、东旎之属都是罕见的奇禽异兽,古时伊尹以‘至味’说汤中有所提及。捕捉它们可费了我不少心力。至于药膳所用之药,我曾上西昆仑,采集寿木之华;去指姑山中容国采集玄木之叶;上余瞀山采集嘉树参实;此外还有阳华之芸、云梦之芹、具区之菁、浸渊之草,俱是草木精华,诸多异味相辅相配,药性冲和,阴阳调顺。” 

    苏度情听得怔怔发呆,悠然出神。 

    吕无靥又道:“美食不能无美酒,我这里有一些藏酒,不敢藏私,正要请小姐品评。” 

    苏度情叹道:“有劳先生了。” 

    吕无靥拍了一声巴掌,那陪侍的巨人打开壁橱,只见壁橱格子内放满了数十个青铜酒觞酒彝,还有几瓮封泥的酒瓮,几十个白玉酒卣,甚至还有好几个坚韧发黄、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子。 

    吕无靥道:“晋代大贤刘伶曾经自谓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我辈刘伶客,不奢望企及先贤的风雅,不过,倒也懂得品酒。也晓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妙趣。我乃村夫野客,不登大雅之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也只能体味这些粗酒陋味而已了。” 

    苏度情待那巨人退下,说道:“我记得《世说新语》中说,五代时,大将桓温手下的一个助手善于识酒,当时青州的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齐郡,他将‘齐’喻‘肚脐’,说道好酒喝下去后,酒气可以通到脐部,所以雅称好酒为‘青州从事’。相邻的平原辖境内有个地方叫鬲县,‘鬲’喻‘膈’,说道坏酒喝下去,酒气只能通到膈部,谑称为‘平原督邮’。无论‘从事’还是‘督邮’都是出仕的人物,以先生品酒之精,若论酒中官阶,当然高过‘从事’、‘督邮’,尽可以出入庙堂,大隐于朝。”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博闻强记,佩服佩服。” 

苏度情嫣然道:“先生才是大才,小女子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吕无靥拿起一方酒觞,道:“我来自楚地,楚地有古酒叫香茅酒,是一种贡酒,其味甘美,清凉解暑。古饮法曰‘酎清凉’,即将酒浸于冷水镇凉后饮用。食用药膳八珍,其性未免阳刚,需以‘酎清凉’的楚酒佐味,味道才称得上是上佳。” 

    苏度情赞道:“先生一席话,令小女子茅塞顿开。” 

    嘴里说话,手上下箸如飞,大块朵颐。吕无靥几乎没怎么吃,笑吟吟地看着她。苏度情似乎发觉了自己的吃相颇为不雅,怎奈饭菜之味美,用料之考究,厨艺之精湛,无不让她欲罢不能。顷刻间,两道菜如风卷残云,一扫而空,连面前的香茅酒也喝得点滴不剩。苏度情光洁的脸颊上不禁浮起了两朵红云。 

    这时候,巨人又端上来下一道菜,却是一整只热气腾腾、吱吱冒油的全羊。 

    吕无靥道:“昔日成吉思汗大宴群臣,其宴名曰‘乌查之宴’。乌查是蒙语,意思就是手抓全羊。这道菜并不怎么珍稀,无外乎主料是极嫩的河套羊羔,我的配料却有些特殊,选用了阳朴山的嫩姜、招摇山的桂叶、越骆古国的香菌、洞庭鲔醢制成的鱼酱、大夏古国出产的粗盐、宰揭山的香露和罗刹国的鲜鱼卵酱。炮制这道菜还需要极高的翻煮手艺,以及掌握火候的技巧,要使羊身里外皆熟皆透皆嫩。吃乌查之宴,须以青海土族的‘斯拜。都拉斯’酒佐味。还须大口饮酒,大口吃肉才行。” 

    他将一盛酒的羊皮袋递给苏度情,然后又递给她一柄银光闪闪的羊角匕首,微笑道:“请”。 

    苏度情这时候已感到非常饱了,可是主人的盛情邀请,却之未免不恭,更何况也无法抵御那饭食传来的阵阵奇香。于是,一手接过了羊皮袋,一手伸出了匕首。那羊早已肢解,又重新码放回全羊的形状。她用刀尖扎了一块肉来吃了。 

    吃了一块羊肉后,只觉得齿颊留香,似乎要溢出来一样,而那味道却仿佛梦幻,从嘴唇渗入身体的四肢百骸。忍不住又想吃第二块。吃完第二块忍不住又想吃第三块,于是一块接一块不停地吃下去。肚中已经胀满了食物,可是羊角小刀还是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地伸出去,仿佛梦游者被梦魔魇住了一般。 

    这场景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温馨、堂皇、优雅,忽然间就变得暧昧诡异起来。刚才还温文尔雅的女人像发了疯般地狂饮暴食,而男人坐在灯光的暗影中冷漠地微笑。此时,航船不知不觉地正在大江上航行,离开城市已经很久了,舷窗外是影影绰绰的鬼魅似的大山。偶尔飞过夜鸟,“噢噢”地怪笑着飞去。船舱内灯盏辉煌……明亮和阴影,男人和女人,一静和一动,冷静和狂迷,构成一幅诡异的图画。 

    吕无靥拿起玛瑙长烟管,点燃了,抽了一口,烟管“咕嘟嘟”的一阵水响,青色的玛瑙壳忽然变成亮红色,然后,他逼出烟管中的水,长长吐了一口烟,双眼迷离,似乎在享受上等烟草的醇香余味。 

    等那青烟散尽后,吕无靥才开始说话。 

    “我是第一次出门在外旅行,”他轻声慢语地说道,“从泉州买船而来,顺着大江直下,沿途经过了城市和青山,梅雨和滴水檐,稻田和黑水牛,经过了乡土采风的诗人、游方卖艺的杂技团、唱歌跳舞的祭祀者、吞火的猴子、粗俗无礼的水手以及走私客和私盐商人们……我对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们充满好奇,并努力记住他们。可是我却总是忘却他们的相貌衣饰,记不住每一个地区的方言俚语,忘却了他们所使用的钱币式样。岁月锤炼了不同的格言谚语,时间磨砺了不同的人情练达,制度造就了不同的风俗礼仪,可是,是什么内在的力量导致产生出这么多不同呢?我很想知道。不同的河川、省份与地域之间的人们彼此之间在交流和贸易中,寻找各自契合的共同点,那么,他们又找到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苏度情,她还在不停地吃着,已陷入迷狂境地,一只羊已经下去半只了,一半身体骸骨嶙峋,另一半却筋肉丰满,场景诡异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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