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花在门前切猪菜。
张念念替黄亚男拎着行李,两人一起走来。
“娘!”黄亚男看见母亲,跑了几步,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嘤嘤地哭了。
罗花抚摸着女儿的脊背,说:“儿啊!在城里受委屈了吧?!别哭,别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哇!”
黄亚男抽噎着:“娘,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要读书!”
罗花一口应承:“好好好!哪儿也不去,读书,读书!”
黄金发被黄亚男的声音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诧异地问:“这丫头,做得好好的,你咋跑回来了?!”
张念念在一旁接腔:“是我把她接回来的。”
“你……?”黄金发瞥了一眼张念念,感到陌生。
黄亚男:“她是我们学校新来的张老师。”
张念念友好地点点头:“上次来家访,没见着您……”
黄金发却并不友好,粗声大气地说:“老子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财路,又被你给挖断了!”
张念念板起面孔,提醒道:“请你说话文明一点,不要带渣滓!”
黄金发不管不顾:“你是学校里的先生,学生上学,归你管!不上学了,你管不着!狗拿耗子,你也管得太宽了吧?!”
张念念也生了气:“你说谁是狗哇?!嘴巴放干净点!《教育法》规定,家长有责任让孩子接受九年义务教育……”
黄金发:“你别跟我说啥‘义务’!全他妈是假的!‘义务’‘义务’,学校咋年年都要收学费呢?!”
张念念理直气壮:“‘义务教育’,不是‘免费教育’!”
罗花插嘴:“你哪一年又交过费的呢?!全都是老师给垫的!”
黄金发伸出拳头,吓唬罗花:“你他妈胳膊肘朝外拐,呆会儿老子就收拾你!”罗花吓得没再吭声。黄金发又找出了一条歪理:“咱也甭管是收费,还是免费。上学读书,不是劳动教养,得讲究个自觉自愿。学生不想读,你也不能强迫命令吧?!嗯?!”
张念念一点不怵他这一招,微笑着说:“我不强迫,您也别命令。想不想读书,亚男,你自己说!”
黄金发瞪起牛眼,吓唬黄亚男。黄亚男依然鼓起勇气:“想!我想读书!”
一直在旁边写写画画的黄亚军也说:“老师!我……我也想读书!”
黄金发气得紧攥双拳:“狗日的!故意跟老子作对,是不是?!你们的事,老子不管了!”他起身进屋去了。
张念念关切地蹲下身子,问:“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黄亚军。”
“今年几岁了?”
“7岁。就快满8岁了。”
张念念问:“那你咋不去上学呀?!”
“我……”黄亚军看了看母亲,没再吱声。
罗花叹了口气,说:“咳!咱们这个穷山沟里,两把锄头供不起两支笔啊!我想等亚男小学念毕业了,再送亚军去上学……”
张念念劝道:“大婶,误了庄稼误一季,误了读书误一生啊!学费的事,您就别操心了,交不起,还该不起吗?!我先给亚军垫着。明天,明天就送他去念书吧!”
“不行啊!”罗花又叹了口气,“这孩子,命苦啊!得了小儿麻痹症,落下个残疾。别说走路了,连站都站不起来!”
黄亚军生怕失去了上学念书的机会,连忙说:“我能走!能走路!老师,您看……”他坐在地上,把小板凳往前挪一点,再把屁股往前挪……
张念念看得伤心,连忙说:“知道,知道了!老师知道你会……走路!”
罗花自艾自怨地:“我是家里地里两头忙,他爹……他爹一点都帮不上手。只指望亚男再大点,身子骨再结实一点,就可以背他弟弟上学了。”
黄亚男:“娘!我已经长大了,现在就可以背!”
罗花摇头:“远路无轻担,还得翻山越岭……”
张念念毅然决定:“亚男背不动,我来背!反正也是顺路。”她走到亚军面前,蹲下身子,说:“来,现在就试试!”黄亚军欣喜地扑上她的肩头。张念念背着黄亚军,在屋场上打转转,连声说:“不重,不重!我背得起!”其实,是黄亚男跟在后面跑,用力托着弟弟屁股,为张老师分担重量。
黄亚军绽开笑脸,扬起双臂,高呼:“啊!我可以上学读书了啊!”
罗花不停地揩拭着泪水,激动的泪水,高兴的泪水,感激的泪水。
黄金发踱出门来,斜靠在门框上,冷冷地说:“已经是个残废了,学了,也是白费!还不如省下点学费当酒钱!”
罗花生气,却不敢斥责:“你……”
清晨。十八盘小学。办公室。
覃文锋走进办公室,心情沉重,步履也没有往日那么轻快。
花小朵正在妈妈的办公桌前玩耍。王小兰拉开抽屉取物。花小朵一眼看见抽屉里放着的花生糕,伸手就抓:“花生糕!我要吃花生糕!”
王小兰朝着小手,打了一下:“你放下!好吃鬼!”
花小朵委屈地瘪嘴,没敢哭。
覃文锋说:“小孩子嘛!不就是一块花生糕么?!给她吃吧!”
花小朵见有人替自己壮胆,放声哭了起来。
王小兰烦躁地:“哭哭哭!你再哭,我揍你!”
花小朵吓得躲到覃文锋身旁:“覃叔叔,妈妈……她打我。”
覃文锋哄着花小朵:“别哭,别哭。咱们不要这个坏妈妈!”
王小兰不满地数落道:“……我费心费力做的花生糕,一点没卖,反倒成了她的零食,我……我不是亏了老本么?!”
覃文锋嘿嘿笑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肉烂了还在锅里,有啥舍不得的!”
王小兰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急不得,又恼不得,叹息道:“你呀!小朵全让你给惯坏了!”
覃文锋笑道:“可惜小朵不是我的闺女,真是我的闺女呀,我还要娇惯她!”
花小朵乖巧地接腔:“覃叔叔,我就当你的闺女!”
“真的?那好啊!就看你妈妈同意不同意了!”覃文锋一脸灿烂地看着王小兰。
王小兰满脸羞涩,佯装恼怒:“去去去!你‘覃三多’啥时候变成‘斜(邪)三筒’了?!”她上前照着花小朵的后脑勺,又是一巴掌:“再敢胡说,看我不揍你!”
花小朵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委屈地哇哇大哭。
田世昌拎着破旧的黑包,走进办公室,听见哭声,不禁皱了皱眉头,说:“小兰哪,高主任临走时交代的事,怎么没见你落实啊?”
王小兰:“啊,我找了几家,没说好……”
田世昌:“我知道你有困难,可是高主任说的也有道理。咱十八盘虽说是农村小学,在管理上也要走正规化的道路,也要向城里的学校看齐,是不是?带着孩子来上课,好说也不好听嘛!”
王小兰连连检讨:“对不起,田校长,我会想办法的。”
覃文锋好打抱不平,接腔说:“正规化我不反对,可也不能一刀切。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城里头,既有托儿所,又有幼儿园,上班之前,把孩子往那里一交,多省心啊!有钱的还能请个小保姆。咱们农村有这个条件吗?要向城里学校看齐,行,您先办个幼儿园!”
田世昌气恼地:“小覃!最近你怎么老是跟我搓反索子、唱对台戏呀?!有意见就直说,别来阴的!”
覃文锋:“我覃文锋肚子里有话,从来就不会藏着、掖着。想听意见么?有!先拣主要的说!你的组织原则性强,没错。可是到了轻信盲从的地步,就不对了。上级部门不管来了个什么人,你都当成了领导;他们不管说了句什么话,你都当成了指示。是对是错,还得看看符不符合咱们学校的实际吧?!”
田世昌听不进去:“行了行了。我不怕你能言善辩!再会辩,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再会辩,也不能把课堂上做生意,说成是对的。哎,对了,这么多天了,你的检讨书呢?”
覃文锋一本正经地提意见,被田世昌顶了回来,心中不快,见他又催逼检讨,更加来气。他板起脸,说:“没写。”
张念念领着黄亚男走进办公室。张念念进门就喊:“嗨!我回来了!黄亚男也找回来了!”
田世昌:“唔,张念念以实际行动改正了错误,挽回了影响,可以不写检讨;你覃文锋的检讨,非写不可!”
张念念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对黄亚男说:“你先到教室去吧,同学们都惦记着你呐!”黄亚男转身走了。
覃文锋继续争辩:“凭什么我的检讨就非写不可?!我并不是真的在课堂上做生意,只不过以此对拖欠工资表示抗议!工资拖欠了半年多,怎么就没有人向我检讨?!”
王小兰劝说:“你呀!吃亏就吃在认死理!只有咱们老百姓向领导检讨的事,哪有反过来,上级向下级检讨的啊?!你笔头子来得快,随便划几笔,不就是一张检讨书么?!”
覃文锋:“我这个人哪,可以输钱,不能输理。只要拖欠工资的事,没有人向我检讨,想要我写检讨么?!没门!”
田世昌气恼地:“我……我要处分你!”
覃文锋无所谓地:“处分?!多大?!顶破天,开除吧?不劳你费心,我自己先辞职,行不行?!”
田世昌语塞地:“你……”
王小兰和张念念同时劝道:“别冲动,别冲动!有话慢慢说。”
王小兰怯怯地帮覃文锋说情:“叫我说吧,覃文锋也不是无理取闹。半年多不发工资,搁谁谁都难……”
田世昌叹了口气说:“咳!补发工资的事,我本来想放学以后,专门开个会动员动员的。既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就把主要精神,先向大家透个气吧!”
覃文锋和王小兰又惊又喜,盯着田世昌长满胡须的嘴,期待着由那里飞出喜讯来。
田世昌缓缓地、极不情愿地说:“乡政府决定,所有拖欠的干部工资、教师工资,一次性全部兑现……”
王小兰首先欢呼:“哎呀太好了!这么大的喜事,您怎么不早说啊?!”
覃文锋的脸色也由阴天转多云,心里的怨气又没有完全散尽,于是揶揄道:“有钱发,有钱花,谁不高兴啊?!还开个啥‘动员会’呀?!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
张念念话带嘲讽:“动员会还是有必要开的嘛!传达一下拖欠的原因,领导的困难,筹资的艰辛,激起大家的感激之情……”
覃文锋接腔:“感激个屁!又不是额外给我发救济款,是我该得的工资啊!啥动员会啊,我最想听的,就只一句话:乡领导对长期拖欠大家的工资,表示歉意。”
王小兰急切地问:“田校长,工资啥时候能发到手啊?”
田世昌:“明天。从明天开始,大家可以自行到乡里去挑……”
张念念最先听出了蹊跷:“挑?!有多少钱哪?还用得着去‘挑’?!”
已经埋头在清理抽屉的田世昌,这才抬起头说:“我的话没说完,就被你们打断了,现在想听了吧?”
覃文锋和王小兰都没吱声,只有张念念说了句:“想听。”
丁赤辉跨进办公室的门槛,说:“有啥好事啊?我也听听。”
田世昌:“都到齐了?也好,坐下,都坐下。推迟十分钟上课,咱们先把兑现工资的动员会开了吧!呃,你们都知道,乡办酒厂的产品一直滞销,压占了大量的资金,包括大家的工资。为了扭转被动局面,乡政府决定,所有拖欠的工资,全部折算成白酒。各人自找门路去推销,销完了白酒,不仅工资到了手,还能赚上一笔可观的‘销售提成’。两全其美,多好哇!”
众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就炸了锅:
覃文锋故意叫道:“哈哈!好!平时我就想喝两口,一直舍不得钱。现在好了,让我一次喝个够!”
王小兰为难地:“这……这叫我向谁推销去呀?!”
田世昌:“发动学生家长,一户销它个三五斤,不难。”
丁赤辉反驳道:“您真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学校,学生家长是个啥情况,您还不清楚?!吃饭都难,还有钱喝酒?!”
田世昌:“呃……咱们土家人爱喝酒。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多少也要喝点吧?!”
王小兰:“那能卖出多少哇?!”
田世昌安慰地:“不着急,慢慢卖。好在白酒不会坏。越放越陈,越陈越香……”
张念念插话:“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也要卖了酒才能发工资?”
田世昌:“上头说了,一个政策,一视同仁……”
覃文锋突然说:“我宁肯全倒进茅坑里,一两也不卖!”
张念念与王小兰、丁赤辉惊讶地:“为什么?!”
覃文锋:“你们知道这些白酒为什么积压么?质量不过关呀!味苦、上头、辣嗓子……叫咱们去推销,不是帮着酒厂去坑人么?!”
田世昌满不高兴地制止:“你别抱着个老皇历不放!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人家厂里改进了工艺、提高了质量,产品供不应求……”
覃文锋抓住了破绽:“既然‘供不应求’,还要我们推销个球哇?!”
众人哄然大笑。
田世昌尴尬地:“口误,口误!反正是产品质量上升,市场前景看好……”
覃文锋逼问一句:“田校长!摸着良心说一句真心话,如果你家里有红白喜事,你会不会去买这种酒?!”
田世昌愣了片刻,实话实说:“不买!我怕亲戚朋友戳我的脊梁骨,还怕喝出个啥毛病来,惹下一大堆麻烦……”
众人奇怪地:“那你……”
田世昌:“刚才……刚才我是按乡里统一的口径说的。是会上的话。现在你问我真心话,我……我就掏心窝子说。”
众人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田世昌:“其实,我也有一肚子怨气,你们冲我发,我冲谁发去呀?!”
覃文锋:“我提议:大家联合抵制乡里的决定,谁都不去领酒。”
王小兰举手表态:“同意,我同意!”
田世昌懊丧地自语:“咳!动员会……咋开成这样了呢?!”
丁赤辉忽地站起身,说:“各位!我宣布:杨小松的家长和黄亚男的家长,由本人承包了!向他们推销白酒的工作,由我去做。各位就另找门路吧!”
在场的人,都露出鄙夷的神色。
夜晚。王小兰的家里。
王小兰肝疼,躺在床上,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
张念念和花小朵在厨房里热好了饭菜。
花小朵跑进卧室,喊:“妈妈,妈妈!吃饭了!”
张念念也跟了进来,关切地问:“好些了吗?起来吃口饭?”
王小兰:“不想吃……”
张念念:“喝口粥也行啊。”
王小兰缓缓起身。
张念念劝道:“你这病不能再拖了!得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千万别……”
“咳!”王小兰叹口气,说,“医院里只收钱,不收酒。等我把酒变成了钱再说吧!”
花小朵递来一块干毛巾:“妈妈,妈妈,快擦把汗。风一吹,会感冒的!”
“嗯!小朵真乖!”王小兰边擦汗边说,“小朵啊,你是不是乖孩子?”
花小朵:“是。你刚才不是夸我是乖孩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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