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其中,依你的性子必招小人陷害。”石霂道,“但离儿想做,就去做吧。”她微笑着下巴贴在楚离侧脸,“只有一条,你要记住,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与国师交者,君子有之,小人亦有之。当因人而异,不可一贯秉持清正。”
“这个着实难。”楚离皱眉,“我一点都受不了下作小人,更何况让我对他们笑脸相迎,虚与委蛇。”
“不怕,”石霂迟疑了下,才道,“你身边不是有个上谷公主吗?你不愿意做的,尽管让她去好了。”
“哎——”楚离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念头一转,又恍然道,“噢,穗穗!”她以为,既然穗穗能通过公输定告诉自己,石霂有恙。那自然,也能从公输定那里得来消息,告诉石霂她的情况。
石霂不置可否。
“嗯……”楚离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师姐,我……我怀疑上谷公主——”说到一半忙解释道,“我不是有意要怀疑她的,只是觉得奇怪,我知道不能随便怀疑别人,可是——”
石霂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急,慢慢说。”
楚离这才松了口气,“我怀疑上谷公主跟在我身边是有目的的。我总这样觉得。”她伸手搅着水花,轻声道,“从头到尾,虽然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但是我总有种微妙的感觉——”低头一叹,苦笑道,“也许是心里埋了怀疑的种子,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显得那么……漏洞百出。”
“寇天师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了,他去了哪儿?为什么那么巧,就偏偏在我走的时候,他消失了?而且,怎么会我刚走上谷公主就追了出来。”楚离喃喃道,“尤其奇怪的是,我三番五次没能控制住情绪,险些跟她撕破脸,可每次都被她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回想起来,真是不合理。为什么呢?我一个无名小卒,得罪了皇族有什么理由不被治罪呢?除非,”她顿了顿,“她有意识地在试探我,或者说,在利用我。”
楚离眯了眯眼睛,目光有些厉,“上谷公主,身为皇族,众所周知她作为唯一的公主,历来深受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然是什么都见过。那么,为什么,她——”却说不出口了。她认为,上谷公主对自己数次的亲密行为着实难以理解。楚离可不觉得上谷公主会那么容易喜欢上自己。她之所以一直不甚思量这个问题,主要是因为她不在乎。对于不在乎的人,她根本懒得花费心思去掂量。而现在,上谷公主拓跋迪多少算是与她有了同生共死的经历,楚离渐渐把她放在了心里。然而,当她真的开始在拓跋迪身上放心思的时候,却发现了这么多疑点。
那原本被她忽视的诸多蛛丝马迹,因为不在乎而被压下的名为怀疑的种子,此刻却开始破土而出。
她眼里不揉沙。无干的人欺骗利用,大可以一笑而过。可若是休戚相关的人来蒙骗,楚离无法接受。她本就不是个容易热络的人,不像石霂。石霂虽然看起来不好接近,但其实很平易近人,待人宽和。楚离却是看起来和蔼可亲,实则心里有堵墙,旁人很难翻越。
“怎么了?”石霂难得见她卡壳,转头一看,楚离耳根都红了。石霂心里一抖,想到上谷公主的癖好,顿时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声音不似先前平和,无端多了些冷冽,“怎么了?”
“没……没什么……”楚离总是忘不掉那种感觉。每次想到总觉得仿佛还在。她跟石霂裸裎相对,这么多年也从未有过那等亲密的行为。偏偏被拓跋迪抢了先,楚离从未经历过这种事,虽然总是告诉自己不要在乎,可那感觉却是挥之不去的。
然而她越是这样表现,石霂那颗心就越往下沉。她忽然捏住了楚离下巴,“离儿。”
三分怒气,三分凉薄,三分压迫,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楚离惊了惊。
“离儿,”石霂青葱的指尖抚摸着她的脸颊,“发生什么事了?”
楚离下意识的捏了捏耳朵,仿佛耳根还在发烫。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又连忙捏住了手指。食指上似乎还带着湿软的触感。
她未发一言,然而石霂心细如发,敏感的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忽然沉了声音,“离儿。”指尖覆在楚离耳根,楚离一抖,连忙躲过。偏偏这一躲,让石霂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要知道,在过去十多年里,她和楚离二人几乎毫无保留,楚离从未如此敏感。她没刻意碰过楚离,但是捏耳朵这种行为是常有的,可唯有这一次,楚离的反应如此反常。
石霂说不上来心头的感觉。愤怒?失望?不止。她强自压着情绪,缓了缓才淡淡问,“你喜欢她?”
可问出来的时候,又不想听楚离的回答。
此刻,明明楚离毫无保留一览无余的在她面前,可她却要问她是不是喜欢别的女人。
石霂心里像是蹿了一股火,让她压了再压。
她跟楚离相处十余载,早已不是普普通通的同门之谊。她来到此地时,十三岁。那时楚离还那么小,似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子。每次笑起来总让她觉得这世界原来可以如此明媚。后来她知道,楚离的经历并不比她好上多少。先是丧母,后来丧父,终究也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可楚离始终都满怀热忱,好像从不曾扑灭希望,这样的楚离让她也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她觉得楚离是个宝贝,值得被人捧在手心呵护。她见过太多人情丑恶,知道这世道有多么肮脏,所以才愈发珍惜楚离的干净,珍爱无论遭遇了什么都能怀有希望的楚离。
可实际上,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对楚离是什么感情。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楚离,所以她清楚楚离那颗一尘不染的心上是多么难以有所牵挂。她比谁都看得透,楚离有情,却最无情。她们的师父常常要让楚离修道修仙,可楚离总是不屑一顾。其实,石霂非常明白,只要她自己劝上楚离一句半句,说不定楚离也就愿意试试了。是的,石霂很清楚自己对楚离的影响力。她敢确定,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牵动楚离的情绪,那么这个人非她莫属。所以她自信。
她不否认她的自私。
师父成公兴常说,现在的楚离能以无情入道,可泛爱天下,得有大成。
可石霂偏不要。她一次又一次对楚离说,从不存在修仙之事。甚至她切断了楚离对修行之事的道路。她不愿意让楚离做一个得道的无情人。她无法忍受有一天,自己对楚离来说,和那些花鸟鱼兽一样,是可以爱着的万物之一。
她爱楚离,这是无疑的。但这种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石霂自己也不甚明白。
楚离可得道。只要当下她潜心修行,以一颗不被损染的赤子之心入道,不日可能就有一番别样的天空。那颗不被束缚的赤子之心是多么难得,每个人出生伊始都有这样一颗通天彻地的道心,可却随着生活的磨损而渐渐蒙尘生锈,再难看到本来面目。
但石霂不愿意冒这个险。她爱她,却不愿意让她走一条更稳妥更宽广的通天大道。她爱她,所以要拖她在这滚滚红尘里,渴望着有朝一日她能看到自己。
她遭受了太多苦难,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一无所有无所依恋的痛苦。
可是,她又不愿意这么自私。所以她不动楚离,私心里希望楚离能自己开窍,希望对楚离来说已经很重要的自己,能再重要一点,更重要一点。最不济,也就是这样山长水远的,两人一生相伴。
然而,如今,她却要问她,是不是喜欢了旁人?无论这个旁人是男是女,这个答案都让石霂心头发紧。
即使,理智告诉她,楚离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但她还是不由自主的害怕。
害怕听到楚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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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楚离在牢里待了四天。|
第四天,上谷公主醒了。得知楚离被押入牢房,大发雷霆。吓得州牧湿了裤子,把责任全推给了高允。
可高允在楚离入狱第二天就离开此地了。上谷公主冷着脸,听到高允二字也是无可奈何。
州牧亲自到牢中跪请楚离,又是赔罪又是痛哭的。楚离却一言不发,既没责备也没说原谅,只是在打开牢门的那一刻,踱步而去。
临走前擦掉了地上的字,只剩下辨识不出的模糊轮廓,隐约是皇帝、世族、佛教、战争、士兵、暗杀等字样。不过没容第二人再看见,过来迎接楚离的小吏谄媚地跪着给她开路,急匆匆用衣袖在牢中清理出一条道路来,抹掉了所有的残迹。
见她这样,州牧心中更加忐忑了,便更是把全部罪责都推到高允头上。
楚离只充耳不闻,她快步走出牢房,迎上日头的那一刻,抬手挡住日光,长长舒一口气,似是要吐尽胸中愤懑抑郁。
拓跋迪也拖着病体过来,楚离却不让她靠近,着人扶她回房,“公主,我身上臭不可闻,待清洗毕再来见驾。”
四天牢狱生活,即便楚离用尽办法让自己和犯人好过点,但牢房的条件摆在那儿,阴冷潮湿,湿气重,蛇虫鼠蚁丛生,牢中臊臭异常,四天不洗漱待在这种环境里,待出来时已是恍如隔世。
她整整泡了一个时辰的热水澡。闭目小憩,脑海中却还是在盘旋着那几个关键的势力方——皇族、世族、佛教,战争,僧侣,士兵,以及她一路走来不断的暗杀。楚离不善于辨识人的虚情假意,但她善于分析各方势力。
整件事情,从上谷公主突然宣布说让她做国师开始,似乎就已经陷入了一个漩涡里。她列出了几个关键点:首先,皇帝拓跋焘好战,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几次欲征北凉皆未成行。其次,当今天下佛寺猖獗,青壮年或为谋生或被“普渡”,多半入了寺庙。再者,世族皆崇尚佛教,与僧侣关系密切。
按照拓跋焘现行法令,是将僧侣强行拉入战场充当士兵,不杀人就得死。那么,他的意图很明显,借限制僧侣来扩充兵力。
在这个过程里,自己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楚离在牢中分析出这点的时候,指尖都在发抖。她冒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然而把这个荒谬的想法推进这个关系网里,却一切都能解释通了。那就是——佛教和世族勾结,其发展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皇族的势力。皇帝拓跋焘有心削弱佛教势力,却又不能明着得罪世族。所以,就需要一个敢于说出他想法的替罪羊。而恰好,她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拓跋焘利用她反感佛教这点,歪曲发散她的进言,把一切罪责都推到她头上。所以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全无根蒂年纪轻轻的她提拔为国师。一来,转移了天下人的注意力,二来,让世族的仇恨有处可发,而不是集中到皇族身上。恰恰就是因为她的谏言被扭曲,如今天下皆以为她反佛倡道,这样不仅完全侵犯了佛教的利益,还大大打击了与佛教相关联的世族。所以,一路过来,总有不知名的势力在暗杀她。
而且,只要她身为国师一日,她就会是众矢之的,这种杀戮就不会停止。
用心竟如此歹毒。楚离胸口剧烈起伏,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
接着就想到了上谷公主。如果说这一切都是皇帝的阴谋,那么,把自己引入彀中的拓跋迪,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楚离头一次遭到这种背叛。她是真心拿拓跋迪当朋友的,在平城,寇谦之走后,所有上品人都对她横眉竖眼,只有上谷公主待她亲厚。陪她逛街,代她宴请官宦世族,跟她说是朋友,还对她做出那种亲密的行为。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楚离脑子里乱糟糟的。上谷公主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吗?可是那笑看起来那么真诚,她们手牵手逛街的时候那么开心。尤其是四天前——楚离背靠在浴桶上,揉了揉眉心,四天前,上谷公主拓跋迪为了保护她深受重伤,险些丧命。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不,当然不是。楚离睁开了眼睛,暗想,跟自己共患难的拓跋迪,九死一生的拓跋迪,也许跟自己一样是蒙在鼓里被皇帝利用的。毕竟——毕竟上谷公主还因为被逼婚而绝食,如今更是逃了出来。宫中还有个左昭仪也险些为此丧命,怎么会是假的呢?
事情可以有假相,但感情却是做不了假的。楚离想,上谷公主每次看自己的时候,都显得那么轻松自在,毫无遮掩。这是做不了假的。
无论如何,可以就事论事,但千万不能轻易怀疑否定一个人。
楚离洗漱完毕出来,又长长吐出一口气,去见了上谷公主。
“国师,让你受委屈了。”拓跋迪一见到她就连忙起身,深感歉意。她听州牧说了原委,顿时脸上大臊。那牢房里是什么情形,即使她没去过,但大魏的牢房她总见识过。竟然让楚离在那种环境里待了四天,拓跋迪却是心中歉疚。她却忘了,楚离现在的处境,比牢房更糟糕。
楚离盯着她的眼睛,见她眸中确实满是歉意,半晌,到底是心里松了口气。上谷公主能如此坦荡地望着她,还如此担心她,如此歉疚,显然不是作假。楚离有些惭愧,觉得自己冤枉了好人,连忙说,“没事,与公主无关。”
拓跋迪说,“都是高允那厮作怪。”
“高允?”楚离这才想起他来,“他在何处?”
“早就走了,不然,本宫可不会轻饶他。”上谷公主端出了架势来,又道,“你若是心中不解气,本宫可以替你出气。高允是走了,可那下令的州牧却还在。”
“在哪儿?”
“院子里候着呢,负荆请罪。本宫倒要看看,他多有诚意。”
楚离笑了笑,“这事儿也怪不得高允。”
“你还替他说话?”
楚离无奈摇了摇头,“我去看看那个州牧。”
“尽管去出气。”拓跋迪脸色苍白,也要起身,楚离连忙拦住她,“我自己去就好了,你刚醒,还是多休息会儿。”
院中州牧果然露着后背,背了荆棘,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楚离走过去,“这事儿是高允指使你的?”
“对对对,正是高侍郎!”州牧连忙说,“国师,都是那高侍郎蛊惑人心,他一个侍郎本管不着政事,却偏要横插一杠子,下官一时耳根子软,被他吓到了,这才稀里糊涂鬼上身的害国师受罪,国师,下官有罪,请国师鞭挞!”说着递上背着的荆棘。
楚离听得心内冷笑,这州牧真是推得一手好责任。扫一眼荆棘问,“高允现在何处?”
“他奉诏回京,两日前已经启程了。”州牧说完又连忙补充,“不过国师您请放心,下官已经将此地事情详细奏禀圣上,还参了高侍郎一本,快马加鞭的送了去,很快就有结果了。”
楚离一惊,“你说了上谷公主在东泰州的事情?”
州牧点头,他将事情全部报了上去。虽然按其本意,是一个字都不想提的,毕竟皇族贵胄在他管辖内受重创,凶手还找不到,按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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