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闺女啊,人言可畏呐!这事要是让人知道了,虽然现在再没人给你贴大字报了,但被人笑掉大牙不说,人家会戳你一辈子的脊梁骨啊!被人骂破鞋的滋味不好受啊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菊苼一边说一边掉了泪。
“对不起妈,对不起!”白月茹难受的咬着唇,方才虽然数落菊苼对她的种种忽视,可现在念起幼年时光,不免又想起母亲的温暖,她像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斗争,终于说道:“好,孩子我会打掉。”
“真的?”菊苼垂头问道。
“真的。”白月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我不会叫爹妈跟着我被人笑的,人家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我不用想也能猜到。”
“乖~”菊苼又摸她的脑袋,“你能想通了就最好。至于方静江,他家虽然穷,他倒是赚的动的,只是他们家那么多口人,都靠他一个,你想过没有,你嫁过去,以后你就要跟着他一起捱。这些你都要有心理准备,不要到时候说妈没有提醒你。”
“嗯。”白月茹垂着眉,有些无奈的说,“可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怎么办呢!他们家我去过,也还没真穷到怎么样,爹妈也是很老实的人。”
“那就好啊!”菊苼长叹一口,“嫁吧嫁吧,你既然喜欢他,彩礼多少随他的便,他爱给就给,不给就算了,省的你说妈贪他那点儿钱。”
白月茹连忙道:“妈~我那不是气话嘛,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闺女大啦,留不住啦!”菊苼摸摸她的肩膀,手臂,“去吧,小方还在下面等着,让他先回去吧,早点睡了。明天还要上班,否则到时候眼睛肿着,难看死了。”
“嗯。我知道。”白月茹说完便下去送方静江。
一路上,两人搀着手,那一天,不知为什么,天色尤其的黑,黑的好像全部都看不见前面有什么,可方静江的手很大很暖,他也很有方向感,带着她一会儿拐弯,一会儿前行,月茹则服服帖帖的跟着他。她的眼里含着泪,她想,不管前面是黑暗还是光明,哪怕是火坑,我都跟你跳,但求你千万别放手。
他们到了车站,在站牌下静静的等着,车还没来,路灯照着白月茹的脸色惨白,方静江握起她的手放在嘴边呼着热气,呼的她的手暖暖的,她直想掉泪,方静江深呼吸一口道:“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同意。”
“嗯。”月茹的泪到底是落下了。
“别哭。”方静江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路还长着呢,现在就哭,忒没骨气了。那么多人不看好我们,我们越是好好的过。知道吗?”
白月茹用力的使劲的点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知道,他们的孩子快没了,就因为那该死的教条,就因为那些该死的不相关的人和他们的舌头。
人活着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受制于人,她想想就憋屈死了。
恰好车来了,方静江便上去,白月茹只是和他商定好了领证的时间,却没有告诉他,她已经决定把孩子打掉的消息,因为就在刚才,就在那一刻,她又犹豫了。虽然菊苼的以退为进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每个女人都有做为一个母亲的天性,白月茹正在死守。
*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眼睛微肿,但看上去就像没睡好,气色不佳。当然也就无人问起。
人们该客套时客套,是为了服从自己的探知欲寻求秘密的答案,一旦答案显而易见,他们便连客套都省了,只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月茹的工作繁重,一车接一车的货物送到目的地,还好有装卸工的帮忙不用她管,她到了目的地便可以开始休息。
只是肚子里有了孩子之后人就会变得很馋,她一歇下来就去买桔子水,话梅和冰糖葫芦……晚上回家吃饭,从前是一小碗就够了,现在两大碗汤垫过底了,一碗饭还是不管饱,夜里偷偷爬起来吃饼干。于是菊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早点把人流做了不要拖,省的夜长梦多。
月茹也知道自己下意识在拖延什么,她无非是想真拖到无法手术的那一天,干脆堂而皇之,死皮赖脸的把孩子生下来。
尤其是她知道虽然方静江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是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的,她能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
特别是有一次她去方家的时候,霭芬还特地给她炖了一只乌骨鸡,其用意不言自明。
她吃着鸡胗,鸡腿,鸡翅膀,心里一阵阵的发酸。
可到底还是有一把微小的声音在提醒着她,把孩子生下来有一些后果需要她来承担。
于是她打算找一个折中的办法,让孩子自然地,意外的,损伤掉,这样双方都有台阶下,而她心中的负疚感也不会太重,不至于夜夜折磨的她无法入睡。
她开始主动要求去偏远的地方送货,不在市区跑,比如说什么江湾屠宰场啊,大场养猪场啊,甚至崇明,来回就要半天,一路上颠簸,她还专挑难开的石子路行驶,可想而知,她一下车便吐得死去活来,有时候回到家,肚子也会难受,但始终没有见红。
就这样一天天的折腾,拖到了四个多月近五个月的时候,她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
本来她个子高挑,人也苗条,一两个月是绝对看不出来的,但到了后期,因为集团公司下面的单位都是公共女浴室,有一次她去洗澡的时候,女同事看见了便打趣说:“月茹啊,你最近胖了喏,小肚子都出来了。”
这句话给她敲了一记警钟。
她尴尬一笑,说是呀,我妈妈最近老是烧蹄髈。
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能再拖了,这个孩子的生命力异常的顽强,除非是人为的手术,否则她/他不会自愿离开这个世界。
嘈杂的女浴室里,她的眼底发潮,所幸四周一片水汽,无人留意到她到底是伤心了还是落泪了。
她把决定告诉方静江,果然不出所料,他终于说出实话,温柔的劝慰道:“不再考虑一下吗?毕竟是一条生命,我们就这样剥夺他…你知道我妈…”方静江顿了顿,“我妈知道了以后很高兴,天天都盼着抱孙子。”
“对不起。”白月茹低着头,“肚子现在越来越大,单位里我真的没法交代了,再不做就穿帮了。”
方静江叹了口气,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可他们没法在本地做手术,因为还没有正式结婚,正规的大医院不给做人流,黑作坊他们又不敢去,几番商量下来,菊苼提议不如回宁波老家找亲眷帮忙,他们那里不像海城,是直辖市,管的严。他们或许可以有空子钻也说不定。
于是一家人张罗着打电话,但长期不联系的缘故,此番一通话,才知道亲戚们多半已经从宁波搬迁到无锡去了,有的还散落在其他各地,谁也说不清。菊苼要了几个重要人物的号码便安排月茹和静江到无锡去了。
第11章 怀孕保卫战
他们还没来得及去医院做检查,因为第二天各自还要上班,月茹想想不放心,就到单位医务室里旁敲侧击的跟医生说了一下症状,那医生随口道:“哟,小白,要不是知道你还是单身,我听你这一说,还以为你怀孕了呢!”
白月茹的心里咯噔一下,干笑了两声说:“呵呵,怎么可能,估计是冷饮吃坏了。”
“就是!”医生说,“让你们女同志平时要注意啊,生理期不要光顾着吃生冷的,结果你看给颜色看了吧,两个月没来,问题也不大,回头红糖生姜泡茶,多喝几回就好了。但下次记得注意啊!否则以后生孩子可麻烦着呢!”
“知道了,知道了。谢左医生。”白月茹心虚的跑出去了。
她一整天干活都没有心思,后来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立刻去了就近的医院,一化验就说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
她给方静江的单位打了一个电话,让他下了班到白家去吃饭。
她自己则像是预料到了会有一场暴风雨等待着自己似的,在方静江来之前,提前十五分钟到家,把这件事给一五一十的说了,如此,他来了以后,父母心里已经有了底,火气下去了多半,场面估计不会太难看。
可谁知道菊苼一听这消息当场就翻脸了,直指着她骂:“你这个臭婊子,这么急不可待的就爬到男人床上去了啊?方静江到底是给你吃了什么*药!!!”
白月茹一愣,她妈骂她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的看着母亲。
菊苼还在骂骂咧咧:“现在可好,你肚子里都已经有了他的种,我们这条件可怎么谈,还谈个屁啊!养女儿就是赔钱货,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就该把你塞在马桶里淹死算了。”
白月茹无声的哭了,她的母亲和她的外祖母不是第一次这样骂,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到头来,在婚姻上,在和方静江的问题上,她的爱如此认真和持重,却被扁的一文不值,竟还被形容成倒贴的婊子,这叫她难堪的简直无地自容。
人,都有七情六欲,他们就是相爱了。
她想不通。这有什么错?!
她抹干了眼泪,开始反击:“妈,您说的不错,您对我是有养育之恩,可您也别忘了,这么多年,要说这恩我也早就还了。小的时候,德辉,德成,德华他们上幼儿园,您送我去了吗?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儿,您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让佣人带着我。那佣人拿刀切菜,喏,到现在额头这儿还有个疤!”说着,白月茹撩起了前额的头发,“要不是我爸,估摸着我连小学都不用上了。这么多年,我们家里活谁干?我干!饭谁煮?我煮!衣服谁洗?我洗!德成德华的衣服谁做的?我做!我睡过一天好觉吗?我下了夜班回来还得给你裹圆子,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管过什么?”
“我负责养家。”陈菊笙吼道。
“爸爸的钱不够吗?”白月茹吼回去,“我爸的工资都够养这条街了,这里附近谁家的条件有我们好?你就是养了个女儿不甘心,要利用个够!小方家是不够有钱,你不是要给我介绍暴发户吗,人家答应给你多少彩礼你就打算卖女儿了呀?有你这样做妈的吗?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投胎到您肚子里!您是打算趁机捞个够本儿,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你你你你——!”陈菊苼指着她,气的话也说不上来,最后干脆撂出一句宁波话来,指着白月茹的鼻子,几乎戳到了她的眼睛,怒骂道:“侬个则烂污逼!”(这是极度难听的极具侮辱性的脏话,小盆友们不要学哦!~~~)
方静江来的正是这个时候,在门口听到陈菊笙的声音,气的一把火蹭的窜上来,一脚就把大门给踢开,边喊道:“你说什么,你再敢说一遍!”
陈菊笙怔住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白俊则是由始至终一言不发,他一直都是如此,仿佛白月茹不是他的女儿似的,或者说,他长年累月的在陈菊笙的气焰下早已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就是不闻不问,放手由着她管,省的事情越闹越大,越闹越糟。
你可以说他窝囊,也可以说他老实,或者说,他的战场只在真正的杀伐砍敌上,而今天下太平,他住在这样的屋檐下,他的一身功夫,根本无用武之地。
德辉是老大,和德成两人见形势不妙,赶忙挡在陈菊苼跟前,他们知道方静江的身手,唯恐事情闹到无法寰转的余地,赶忙劝道:“兄弟,有话好好说,妈也是一时气急,说到底,还不是为了月茹好嘛!我妈平常切口就多,东一句你娘,西一句他大爷的,粗俗惯了,爸爸也常说她,可她就是改不了,你也别介意,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几个,哪个不是被这么骂大的,还有更难听的,唉,听哥们儿一句,坐下来,慢慢说。”
白月茹见方静江来了,立刻哭的更加大声,恨不能把心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白俊走过去把毛巾递给她,道:“别哭了,你男人都来了,大家坐下来,商量商量,把事情好好解决了。”
“商量个屁!”陈菊笙有了三个儿子撑腰,气焰立刻又满上,“打掉!给我把孩子马上打掉!还没结婚,肚子就大了,这种事情传出去要被人笑死,医生说都两个多月了!”
“方静江,你好样的啊,果然是彩虹老街出来的流氓,专门挑我们良家的女孩子玩弄是吧?你个臭流氓!野种!”
方静江闻言,脸色立刻血红,两只拳头攥在手里,咯吱咯吱的。
白俊这时也忍不住了,对陈菊笙道:“好了,老太婆,你也够了,少说两句。这是他们小两口的事儿,你让他们自己商量以后该怎么办。”
方静江毫不犹豫的说:“结婚。”
“马上结婚。”
“马上结婚也不行啊。”德辉插嘴道,“现在订酒水,发请帖,最快的速度也要半年才能搞定,到时候难道我妹大着肚子穿婚纱呀!”
方静江知道白德辉说的是事实,这也是他心头积压的最大的阴霾。
“要不然先领证。”他说,“明天就去,先把证给领了。”
“这个可以。”白俊点头同意。
白月茹也点点头。
陈菊笙则憋着嘴,她最关心的无非是聘礼,现在赶鸭子上架,还谈屁的聘礼,自然一脸的不满意,于是便死活不开口,一言不发。
“可还是不对呀…”德成抓了一下脑袋,“嘶——这个…就算证领了,你俩算合法夫妻,然后一边操办酒水一边安胎,那难道等生完了再办婚宴?到时候抱着孩子去?”
德华乐了,说:“嗳!这个主意好!以后等孩子长大了,可以问他,‘哎,你爸爸妈妈结婚的时候你不是也去了么?你觉得酒水怎么样?好吃不好吃呀?’”
这样一说,气氛顿时轻松下来。
白月茹也停止了哭泣,忍着笑瞪了德华一眼。
于是兜兜转转,问题还是在孩子身上,似乎孩子要是不打掉,大家都没法活了。
这是一个人言可畏的年代,道德的批判不但可以剥夺人的尊严,更可以狙击人的性命。
方静江什么时候结婚都无所谓,他娶白月茹是娶定了,可是想到妻子以后一辈子会被人指指点点,戳着脊梁骨说这女的婚前就跟人乱搞把肚子弄大了,他心里也不好受,更何况,他们的孩子指不定会听到更难听的话语。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白月茹在这个时候站起来,红着眼睛倔强道:“反正孩子我就是不打,你们这里要是容不下我,我现在就走。”说完立马转身,毫不犹豫。
却一把被德成给拉住,“姐——姐!你千万别冲动,别冲动。”
一边转头对菊苼道,“妈,你也真是的,你说句话呀!”
菊苼坐在椅子上,脑袋耷拉着,方才的气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苍老,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并不是为了与白月茹对峙,而更像是与内心的自己在对峙。
半晌过去,她才哽咽道:“妈也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