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蝉的世界里,也会因孤独和恐惧而产生憎恨和失望。而且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存在这些情感都有导致后退的趋势,因此我的身体裂纹更大,皱纹更深,但在这里所有刻骨铭心的感情都会轻易变成躯壳而脱离。刚才我为什么感到恐惧和失望,为何会陷进唐突而急切的感情里呢?
因此我时常为失去方向感到茫然若失,我在这里叫得最猛烈也是因为如此。我想在蝉的世界的单调而又平凡中体验精神上的顶点,因此我甚至有意识地吐出所有恶意亵渎的声音,因此我的声音并不像其他的蝉,节拍单调,而是声势浩大的宣布。尽管从我的声音中分辨不出是哭还是笑,但声音接近笑也是在此时,而且我并没有扔掉我脱下来的躯壳,而是用来武装自己。武装后面对攻击时,就应该变得强大,不过身子会相应加重。因此就像盔甲战士败给游牧战士一样,面对见缝就插的细小锋利的威胁就束手无策,我承受着所有如此巨大而又细小的攻击,过了一天。
33
在茫然中,我也没有停止脚步。自然而然离女人的家越来越远了,在黑暗的风景里无数大大小小的纽扣和扣眼相互对应地悬挂着,世界是唯有这些构成的点的描画。但我却无法悬挂在任何地方,变成一缕松开的线落在地板上。
吹过来的风激烈地拍打着脸庞,但我的脚步越发变得急促。我知道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从开始我就只有一天的时间,而在这期间要走完作为人的整个人生。那么,现在剩下的生命阶段是什么样的呢?我茫然地想到或许这是与所有生命的最后死亡过程相类似吧。
在不远处的前方的地下道张大了正四方形的大嘴巴。这大嘴巴好像等待某个人很久似的而感到不耐烦,另一面好像你隐藏着某种阴谋,却吸引人们放心地走进去。走近时浓浓的干燥的口气渐渐强烈地吹过来,好像又听到了嘴里发出的嗡嗡的声音,我把头探进大嘴巴里,顺着台阶走下去了。可能一拐弯就会碰见小丑,他会发着嗡嗡的响声把你引到最终的场所。突然大脑里浮起了不可思议的想法。
我尽量慢慢地踱步,四面墙壁粘满润滑的瓷砖,两面的墙壁和天棚的表面被灯光映得亮晶晶。可能是通往地下某个大空间的通路,奇怪的是看不到人影。只有那些处处相对的角落默默地注视着我,那些角落像人们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倒映着,那些影子像监督似的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脚步也随着角落变成了角,倾斜的通道像迷宫似的左右蜿蜒,无休止地引导着我,我感觉自己在走进自己的耳洞去,如果到达了耳洞的终点,那么也就到达了今天整天困扰着我的原声的震源,渺茫的想法瞬间在我内心变得肯定。
这时我终于走到了纯白色通路的底端,乍一看那里像停车场或仓库,但这空旷的空间里没有汽车或物品箱,地上只画着又白又粗的直线,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四面垂着圆形的灰色帷幕。
刚才开始,从那里传过来的嗡嗡的声音逐渐变大,看不见的公告栏在凛冽的风中颤抖着,而且还有薄而硬的东西神经质地碰撞地面,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大,因此我眼前呈现出分辨不出形体的可怕的幻影。
这时围住我的帷幕垂直撕开,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随着光芒和一群狗的叫声似的巨大的噪音和像无数个生烟点燃时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而且整个帷幕随着强风飞走了。
等着你的人全部在那里啊,不知谁的声音听起来像幻觉,我拉开裂缝,那锐利的裂纹走进光、噪音和风的世界。迎接我的长方形直六面体模样的空间强烈地摇晃,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在整个空间迅速奔驰着。果然那里坐满了一天见到过我的所有的人,他们每个人的模样有点变化,但他们身上散发着我过去曾闻到的大蒜味,所以并不难看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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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54)
望着他们每个人我慢慢地向前走,他们斜眼瞟了我一下,继续做他们的事。脑袋围在一起的青少年无知的话让我听见了。地铁票里如果有精子券就应该有卵子券吧,要么男的买精子券,女的买卵子券。他们相互望着,咯咯地笑,其中几个相互捶打着对方的头。
还看到了索多玛小伙子和蛾摩拉女人的面孔,他们真诚地讲述着蝉的世界里生产的家庭构成。而且广播局的女人和事业家之间交谈的对话更深刻。蝉的叫声越来越大,预示着人类世界的灭亡,那声音不是已经从数千年开始就有了吗?现在有什么不同吗?不是每次都不同吗?不是的。我明白这种征兆。这声音已经到达顶点了,这就是最终点。
我像艰难的人继续向前走着,精神病科医生在一个角落缩着上身用剃须刀削着铅笔,摄影师在旁边呆呆地凝视着医生手中的刀。
他们中间有文身的旅店老板手里拿着一捆一次性橡皮膏,不是大公司产品,但是出口货。他说到这里时坐在旁边的小孩子突然大声叫嚷,小伙子忘了词儿,并不以为然,又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起来,当说到刚才掐断的地方时,小孩子又叫了起来,小伙子沮丧地试了好几次,但每回小孩子都不顾妈妈的阻拦而捣乱。
到处发出了笑声,但并非小孩子故意的恶作剧,小孩子脸变得铁青,嘴唇也已微微发抖,因为身体痛苦,而不由自主地发出的叫声,小孩子的母亲不知所措,这时像熄灭的火花似的白发老太太摸着孩子的额头说道:“好好的小孩子突然这样,是因为脾脏受凉或惊吓使心脏产生虚热引起的,这时用蝉的躯壳先去掉头部和脚,再剁成末以后,用薄荷水拌着喝就能治疗,吃多了也不会有副作用。”蛾摩拉女人抱住小孩子的肩膀,闪烁着泪水点了点头。
走在他们之间时,我的腿发软,就像穿越着集贸市场子的正中间,更何况他们虽然有着人类的模样,但细看表情却不同寻常,尤其是他们披着的人皮似乎马上要炸开似的岌岌可危。这种危机也有着喜剧性的一面,但也引起了我的怜悯之心。我咬紧牙关使自己冷漠,他们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们到底想揭示什么?想把我定义成什么?我想甩掉他们,载着我的空间迅速更生动地传到我身上,我们待在巨大的盒子里,向某个地方转移,盒子里的风景辉煌,人们的表情却混乱不堪。
这时我感觉到地板上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腕,我吃惊地往下一看,原来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趴在地板上望着我,乍一看觉得她挺像在银行边拄拐杖的老人,仔细一看,四肢萎缩得不成样子,已经无法活动。我想一脚把她踢开,但她却不放手,无奈我弯起腰抱她坐了起来,然后准备抱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这时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臂,同时她呆滞的双眼从乱蓬蓬的白发间望着我。瞬间,我醒悟到我和她同时陷进了一个切实的情感里。那是恐惧感,说不上是什么,但刚才我们凝视着对方时看到了相同的东西,听到了相同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彼此的蝉的视线,与冰凉尖锐的眼神相对。
我钉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老人仍在用两只手抓着我的双臂,这时通过她的双手传过来强烈的振动,这样一来,嗡嗡声和扑腾声就像看得见抓得住似的变得明显,现在对她身上发出的声音没有怀疑的余地,虽然很难置信,却不得不这么想。
但我却无法理解老人的行为,尽管她可能有自己的理由,但总觉得过分和冒昧。我弯下身俯视着她的脸,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在战栗,但她没有继续看我,我抓住她的胳膊摇了几下,但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态严峻,可能要发生不寻常的事。瞬间,我想逃亡,但这时从我内心传来神灵天籁似的声音。你这样逃跑的话,就永远不会回到自己那里,你不听这个声音,以后就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我感到很不愉快,好像有一种被自己内心的声音给威胁了似的感觉,但不管怎样这是我自己的声音,没有选择余地,我把她背起来了,她的身体比想象的要轻巧得多,背着她我反倒觉得步履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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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55)
去哪里啊?我刚要踏出脚步,老人吐着温乎乎的气问道。我被这微弱的声音吓了一跳。要走出这里,回到地面上。她摇着头顶撞道:“我绝不回到地面上。”她的声音虽然低沉,态度却非常断然。
我觉得不可理喻,虽然知道事情可能不会顺利地进行,但完全没有想到老人会做出如此的反应。“那么去哪里呢?有可去的地方吗?”我环顾着周围问道。再往下走,走到更深的地底下。瞬间,我毛骨悚然。她继续喃喃自语道,受到邀请了,季节已经到了,是去的时候了。我真想把她放下来,确切地说想把她甩掉,我的确也行动了,但她却用惊人的、顽强的力量贴在我身上,她可能使尽了最后的力量。
我感觉到事情不妙,但现在甩掉她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更何况她像小孩子似的贴在我身上。是啊,得去哪里,现在她摇晃着身体督促着。他们邀请我了,漂亮的女人邀请我了。她像背一首歌词似的絮叨着。女人?我啼笑皆非地问道。就是蝉啊,是娇小而美丽的蝉。听到她的话我惊讶地抬了头,蝉?你说的是蝉吗?它们在哪里?
察觉到我突然流露出强烈的好奇心,她没精打采地回答道,是蝉的王国。我无意中踏出脚步又问道,要往哪里走呢?她像赶马似的摇晃着脚说道,就这么走吧,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
我把她背在后背上,直奔发着朦胧的光的前方,正四方形通道时而变窄时而变宽,蜿蜒崎岖似乎把我们带进了迷宫。走了一阵子,我感觉到她松弛的身体突然恢复了生气,可能身体有规则的晃动多少激活了身体里的元气。虽然我自认为尽全力加快了步伐,但她却像促催鞭策偷懒的跑马似的反复道,要快点,没多少时间了。我这才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在老人身上,还有四周都有猛烈的蝉的叫声,听到这声音了吧?这不就是对有限的时间的恳切而又焦急的呼喊吗?蝉为了加速耗尽自己的生命力才叫得如此响亮。
这时我觉得老人在不停地说话,也是和蝉一样为了枯竭自己的生命力,所以时间越久她的身体就变得越来越轻了。
“现在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和这家伙玩了六十年了,这段时间江山天地的变化也是翻天覆地啊。总之,这家伙是野马,不会引路,这期间一直骑着,现在也该把欲望的缰绳抛掉了,我要摆脱不掉而留下痕迹,继续拖延时间只会让你在我里面腐烂,摆脱我这家伙也会跑到某个地方像野马似的死去,然后我也该离开了。”
“您老人家是如何受到蝉的邀请的呢?”
几乎无意识地蹦出一这句话,她把嘴紧贴在我耳边,用带着情欲的干巴巴的气味哼着鼻子说道:
“其实蝉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并没有向蝉的世界走去,是你在走去,我在给你引路呢。还不明白吗?蝉为了把你请来才邀请我的,因为它们知道只有我才能把迷路而左右徘徊的你带进来,所以我才和你同行。为了把你引到这里,我刻意在那个路口等你的。对我来说,虽然是人类,在地上,我却一直以一只蝉的身份生活着,我无法摆脱自己是蝉的想法,现在时日也不多了,我憧憬着自己能变成蝉而死去。”
“既然你是这样了,那为什么也要我走进蝉的世界呢?”
“蝉在洞察时间对这个世界存在造成的狂乱,生命的悲剧也是时间造成的。现在你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蝉想从中把你解救。”
“有这么多的人,蝉为什么只独对我如此关心?”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你身上。”
“我只是不想以我个人的欲望的频率,而是以另外的频率看世界而已。”
“这可能也是理由之一吧。”
“我在这个世界期望的只是一小撮肉块儿,只是有一块我可以握住,扣住,可以吸取,啃掉,可以用刀刺进去挖洞,把我的肉套进去的肉。”
“这是很重要的理由,而且从这方面来看和我非常相似。”
“但,说实话,我根本无法从自己的肉体的束缚中解脱,更何况是变成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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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56)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很久以前你就已经是老年人了,是非常天真烂漫的大人,是人生的落伍者,是脸庞比年纪老许多的老叫花子。对琐碎的事情你忽悲忽喜,你从没有做过自己欲望的主人。但你却不停地寻找什么。在你的大脑里有只蝉在嗡嗡地扇动翅膀叫着。就像破旧的窗台上的糊窗纸在嗡嗡地颤抖,引起风声似的。这个地面软弱的风土就像在你身上撕裂的美浓纸似的飘扬着,忘却你自身的权宜之计是就这样扰乱地叫着,至少对你来说是很深刻的问题。但也就仅此而已,就像蝉含着所有错综复杂的情绪和所有杂乱的念头颤动着身体,叫着。”
我和老人就这样背对着背交谈着,这期间我们拐了无数个角落,每次都有无数个街头和数不清的人的欢呼声擦肩而过。我们横穿都市的幻影,也穿越了僻静马路的幻影,迎着风翻越了山岭,光脚蹚过了河。老人的身体越来越轻,与她相比我的身体却越来越重了。
结果,我无法再继续移动我的沉重的大腿。突然,我发现自己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像巨大的洞穴,又像坐落在坟丘下的墓穴。
我在扁平的岩石下松了手,她温顺地离开我的身体,坐在地面上了。我一边缓缓地向里走,一边出神地望着石头和泥土组合成的所有形象。当我的手和脚触碰时,感觉到了它们的扭动,我吃了一惊。那里是活着的洞穴,是活着的坟墓。当我的身体走近时,四处的扭动和幻影就像全景画似的展现在我眼前。
“去哪里?这些到底是什么?”
“这里就是走进蝉的世界的入口,而且这一切是你丢失的,是你沉陷在幻灭感的时候丢掉的。”
我这才看到那些幻影和影像是如此的熟悉,那里有多病的我的幼年时代和以离家出走、飞行和出轨构成的青少年时代,不仅有我的爸爸妈妈和我的家庭所有的模样,还有我老年的场面,他们都完美地与我对应。不,他们是和我隔着一定时间的同一个人物。这时我才明白,他们全都是我,我就是他们的全部,和我相关联的人们,他们就是象征我的人生的每个阶段的存在,他们像幽灵似的追随着我,老人是留给我的时间的残骸。我不仅真实地见到了他们。过去的时间被分散,重现我眼前。我就是蛾摩拉女人,摄影师就是另外一个我。
“现在你在说自己成为失忆者,是虚伪地面对自己的人生的结果。”
“但也不是绝对的,人生的真实本质和虚伪之间的界线很难划清,但即使不知道什么是本质,至少也要有认识自我的最小根据吧。这就是你的想法吧?可是那根据是什么?你不能接受别人就是你自己要面对的现实,你轻易地把自己寄托于生命,人类的历史就是人类软弱的证明。总之你没有救援,所以你只能改变,要全盘否认和否定自己。不管这否定的行为是否解救了你,还是让你掉进地狱,至少对你来说,就不是水中捞月。你已经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等待着付出代价以后遇到的世界,即使这是非常可怕的体验。所以你想蜷缩身体把自己的精神单纯化、最小化而蜕变,然后你所经历的痛苦传到了蝉那里,所以它们呼唤你,我也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