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子很轻松地将我—— 一个无异于从梦的子宫中出生的我,缠绕起来。我条件反射般扭动了一下四肢,但终不能摆脱那声音。我就像在杀虫剂中喘息的昆虫,一点一点被麻醉了。
可能由于那个原因,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仰泳,在水面上舒展开四肢。那种姿势,水面稍起一点波浪,鼻子就会进水,身体就肯定会沉下去。如果不出现那种情况,很少能有比这更舒服的感受。
我曾一度从蝉的声音中感受到浮力,颤颤巍巍地浮在现实的水面上。然而,好景当然不会长。过一会儿,水面波动起来,身体下沉,水面似乎渐渐涨高,那时那蝉的叫声突然暴露出了攻击性,开始倾泻到我的鼻子和耳朵里。
我张大嘴和鼻子,呼了口气一下子坐了起来。我的心暂时安定了下来。好久脚跟没有着地,在半空中乱蹬,现在终于找到了落脚之地。我发现原来自己穿着内衣,匆忙间瞪大了眼睛向四周望去。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而且我一无所知。我的大脑好像变得僵硬了,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就在那一瞬间,我脚下的地板再次塌了下去,我觉得很不舒服,又躺了下来。
慢慢地琢磨着眼前的室内景象,好像是一家旅馆。明媚的阳光伴随蝉的鸣叫透过敞开的窗户涌了进来。以此看来,自己应该是走进了城市近郊的汽车旅馆。世界非常宽阔明亮,天气已经闷热了,但是我几乎没有流汗。好像很久没有新陈代谢,像尸体一样躺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一片茫然。但是,那种茫然对于我来说并不太陌生。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要周围稍有一点陌生,我因为忘了那里是什么地方而惊慌失措。
忘记了是哪次,我去登山。那是一个黎明前的深夜,下起了瓢泼大雨,停电了,那个地方好像是山庄。狂风大作,柱子在摇动,天棚在颤抖。我从梦中醒来,别人都已经坐起来了。他们点燃蜡烛,围坐着小声交谈。那一瞬间,不明就里的我看到室内星星点点的烛光,墙壁映出的大大小小的影子和亦浅亦深的剪影等怪异景象,一下子惊慌地冲向室外。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世界黑作一团。在这个团里,我无法移动脚步,哪里都去不成。从天而降的粗大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脸上,生疼生疼的,我才振作了精神。现在看来,那时回荡在我耳旁的雨声和现在的蝉的鸣叫声也几乎雷同。
这次我想是那种症状更严重了,相信过一会儿全部的记忆都会各回原位。我下意识地在嘴角边露出了微笑。但实际上我知道,恰恰相反,我正渐渐地陷进更深的泥潭中。我的思维停滞不前,在蝉的叫声中,我只是耳朵变得火辣辣的,在蝉的叫声中我很被动地、很无助地受到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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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4)
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完全想不起来方才在我的脑海里浮现的上一次登山是什么时候,和谁,去了哪里。那天清晨发生的事,还有早上断了自来水用雨水洗脸,用饮用水刷牙等等场面都鲜明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然而不管多么费心,这些场面之前和之后发生的事就像白纸一样被抹得荡然无存。
不知不觉,我浸入了深水之中。不知不觉,我潜入了我不知晓也没有渴望过的地方。渐渐地,我的胸口好像被重物所压,呼吸紧促,肯定是水压的缘故。而且就在那种沉闷和不适笼罩我的同时,一直以来被压抑的恐惧慢慢地开始袭击我的大脑。
生活了这么久,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我是谁”,不是因为这样的问题没有必要问,也不是因为不想那样问自己。而是惧怕“提问”这一行为的本身。我期待着原本应该出现的回音。可是,倘若我大喊着,而又听不见回音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说我问我自己是谁,如果没有人回答我,我该怎么办?如果只是那样,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呢?总之,我害怕问自己是谁而又始终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是,这次我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我执拗地推脱掉阻挡我的危机感,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我是谁。我发出声音,说出来的话一时之间伴着蝉的鸣叫萦绕在我的耳边。但是,只有那种叫声,是我所担心的,没有听到回答。甚至没有听到回音,剩下的全都是蝉的叫声。又环视了四周,电话机闪现在我的眼前。但是即便我给自己打电话也不会有人接,我已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结果事情成了这样,一直以来惧怕的事情发生了,我成了“记忆丧失者”。
4
再次回想,我的失忆说不定就是我在变成蝉的过程中出现的最初现象。而且那时,蝉那猛烈的鸣叫响彻在我的耳旁,这一事实无疑是意味深长的。因为那叫声恰似从我失去记忆的空空如也的意识中,从那黑洞中传出来的空气的凄凉的摩擦音。
现在我仍旧相信那时的叫声决定了我的命运。但我还是不知道那声音对于我,作为人的生命带来了何种意义,留给我的只是耳朵里的迷茫之音。当然我们或许应该为了从那迷惘之中获取某种意义而竭尽全力。然而,不管我要对其赋予何种具体的意义,这和面对那些不可能做出判断,或者应该停止判断的问题而面壁静坐时,把对于虚无极限的认识误认为对何种事物的领悟是如出一辙的。
不管怎么样,那天听到的蝉叫声仍旧在我的耳边回荡,那声音如此清脆响亮。而且,那天空气中提前到来的闷热也在真切地缭绕着我。听起来或许多少有些虚妄,但那时我已经感觉到了“蝉”这个东西已经对我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影响,尽管那种感觉是茫然的。如此看来那种闷热是否也为将来发生无法预知的事情提供了条件呢?总之,闷热与生物生活的环境是相关的,所以极其人性化,因而也很理念化。我正在从单纯生命的道德范畴对那种人性的、理念的东西感到愤怒。
自从我变成了蝉之后,我理所当然地可以不再被那种人性的、理念的东西所折磨、困扰。虽然我现在成了一只堂堂的蝉,但对于我来说,蝉的世界仍旧无法全部理解。话是如此,我为什么偏偏变成一只蝉而不是别的东西?看来理解世界的线索存在于我的内心。
饶有趣味的是,在东方的神话和传说之中,蝉和鸟一样,它们的前世常常被看做人。举例说吧,懒惰的妻子比丈夫回来得晚,说着“我晚了,我晚了”就变成了一只蝉。但是,我在那种人间的故事中只能感受到繁杂和可笑,相比之下,那种蝉作为象征超自然力量的存在登场的故事会强烈地吸引我。古人相信蝉叫的时候,如果发出什么声音就会激怒风神引发暴风雨,把蝉的声音视为尊贵之物;蝉也是统治气候、季节的神之子,也是创世神话的主角。在没有鸟也没有鱼的时代,有一天晚上,人们听到蝉的叫声,议论纷纷地吵闹起来,神大怒下起了暴风雨,于是人都被变成了鸟、鱼、乌龟和野兽。让我感到很高兴的是,蝉还出现在黑夜起源的神话中:蜥蜴找到了泥土中的蝉,在祖先的面前摁倒杀掉,世界就变成了一片漆黑。为了让蝉复活,鸟和昆虫载歌载舞,蝉又开始鸣叫了,这样世界才重现光明。就是这样,白天和夜晚交替出现。单就人创作的这些神话而言,蝉似乎已经有相当的影响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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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5)
诚然,这些流传的故事是反映蝉的习性的,对于我没有什么具体的帮助。我只是对那些刻画人和蝉之间隔绝的故事很感兴趣罢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到待在这里的作为一只蝉的准确位置。
在我刚刚变成一只蝉的时候,我和其他蝉是完全隔绝的,它们大部分对我一无所知,但有一部分本能地了解到了我的秘密,我出生的渊源或者我的出身成分。不过它们对此不屑一顾,一如既往地顽固,一如既往地坚强,那是它们的习性。但为了适应,为了客观地理解它们,我必须抵制它们的习性,那是曾经为人类的我的习惯。这样一来,我的人性的习惯必然让它们惊惶。它们觉得我是出现在它们习性当中的小缺陷、小伤痕,它们好像觉得我会得病、夭折,任凭我滞留在它们之中,是否也因为这个缘故呢?
5
正如我在蝉的世界里尝尽了孤独一样,我在人世间也被完全孤立了。现在回到刚才的故事中来。那天蝉一大早就开始拼命叫喊,那声音甚至使我产生了恐怖感。那声音不仅控制了我的听觉,而且自由出入我的体内并胡乱地捅来捅去,捅着、刺着、挖着。在某种意义上,“撕心裂肺”这个词对我来说再贴切不过了。
最初,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歇斯底里的大喊。可能因此那声音令我泛起遐想。一旦生存环境变得贫瘠,周围噪音分贝变高,蝉也会逐渐地拼命挣扎着叫起来,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记得有一次,我曾经在窗户的内侧观察吊在纱窗上的蝉不断地搓翅膀,我看了很久。小时候站在大树底下,脖子向后仰,怎么看都看不见的蝉。现在它的肚皮竟然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竟然在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它,不能不产生一种确确实实的隔世之感。
那时,我的思路突然中断了。记忆?我不是一个失忆者吗?那么这种记忆到底是什么?是不是一种没有根的、游荡在半空中的幻想式的东西呢?思想一停留在那里,我的头脑里就砰的一声钻开了一个洞,眼前的事物慢慢地变得一片苍白。但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是谁,此外的一切都非常明了。刚才的那一瞬,我感到极其的眩晕,因为我向着外部的想法重新又被我扭向了自己。我想到我自己的那一瞬间,在我的面前黑暗空虚的天地张开了大嘴。
由此看来,早晨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谁,是多么令人惊讶,我想当然地觉得早上起来知道自己是谁,又是多么令人惊讶!
过了一会儿,我才使劲坐了起来,大脑发晕,感到疼痛。柱子形的衣架上面挂着一条蓝色裤子,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是我曾经穿过的裤子。拿过裤子,翻翻裤兜,手里多了一个钱包。在我手心中,那东西好似无心塞进裤兜的一个小石子,有一种异物感。那肯定是钱包,没有错,钱包里面有居民身份证和信用卡。那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即便我失去记忆是事实,还算切切实实地剩下一个能够辨别我身份的线索。所以,现在,只要我找回失去的记忆就可以了。可以说我的现实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可是,失忆也使我筋疲力尽。因为我没有像那种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把记忆连同所有的东西都遗失殆尽,到处流浪,转过街角,就不知不觉地本能地想起有个卖烟的店铺。或者偶然遇到和兜里的钥匙吻合的锁孔,从而慢慢地从忘却的迷途中走出来,这些戏剧性的情节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没有那种浪漫,我只能凭借摆在我面前的、我手里拿着的几件东西,把它们作为证物,一一地找到它们原来的位置。这是一个超级写实主义的过程。
对自己我算是全然不知了。当然对于我自己是哪一类人,属于哪个阶层,也没有丝毫的概念。钱包和信用卡,还有居民身份证中记载的事项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作为我的名字印在那里的,“李奎道”这三个字对我来说也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但一看到居民身份证上像印章一样嵌在那里的照片就知道那是我自己,那照片就好比是形象记忆合金,把我的样子虽是隐隐约约却复原出来了,我没有必要特意去照镜子以确认那是不是我。
蝉(中篇小说)(6)
带着陌生和喜悦,我打量着镜子里的面孔,打量了好一阵子。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往方形的洞里看,在洞里面,不是我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我看。我也正视着那双眼睛,那时我又认识到了那是另一个我的眼睛,那另一个我的眼睛在凝视着我。我大吃一惊,从洞里移回了我的目光。然后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使劲地闭上了眼睛,又睁开。但那惊诧的感觉仍然不断地侵袭我的体内。
我慌了,那种陌生的感觉现在仍然记忆犹新,那样陌生的我也对自身产生了陌生感。不,陌生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到了近乎于别扭与尴尬的地步。那么,我应该守着现在的自己了。留心观察自己对世界的反应,剖析反应的特点,我要知道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钥匙在我的内心,只在我的内心,我要像翻闲置很久的衣橱一样,挖掘我的内心,找出适合我的东西。
我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披在身上,正要走出房间,透过桌子上的镜子偷窥到了我的外貌。“偷窥”这种说法非常恰当。事实上我刚才看镜子的方式就是那样,我格外小心恐怕自己死盯着一个陌生人,犯了冒犯之过。由此看来,我好像是一个相当小心谨慎的人。正如我预想的,我的外貌没给我带来丝毫的兴趣。说实话,我有点失望。因为映入我眼帘的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特征性的印象。他只是一个很一般的人。
按照居民身份证上的写法,我,三十八岁。虽然还不能说年老,却也不怎么年轻了。其实,我的头发就像枯草,早已没了光泽,凌乱不堪;嘴唇也没了红润,中间的部分露出了黑红色。我切切实实感到了自己已经失去了很多。我的记忆,头发的润泽,嘴唇的鲜红色等等。我的住地是汉城外围的新区,行政区域上属于汉城。但一想到汉城这个城市,奇怪的是我的眼前刷地一下铺开了汉城的地图,焦点落在了汉城边的某一个地方。
那么,我结婚了?不管怎么说,也许算得上一件重要的事情,但在没有确定以前是不会知道的。已婚和未婚,我喜欢哪一种,我扪心自问,但答案既非肯定,也非否定,只有一种不爽的感觉。如果我没有结婚,可能就是那方面的原因,即便结了婚,也是类似的原因。在面对恐惧、不确定的事物时,人们出于习惯,经常抱有陈腐老套的观念,我也不例外。在我的内心潜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是它引发了我的那种陈腐观念。
在我的裤子兜里还有钥匙串和手机。起初我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放在手里摆弄了很长时间。但是作为失忆的人,为了生存,我找回了清晰的意识,终于想起了手机的用法。为了维持基本生活所遇到的不便,好像总能以某种方式克服。可能手机里面会有一些语音和文字信息。但手机好像没电了,没法开机。就算电池没有任何问题,我还是没有准备好。也是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做才叫准备。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桌子上的电话,就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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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来到了蝉的王国,这里也有很多互不相同的种族,有春蝉、草蝉、真蝉、黑尾巴蝉、毛蝉、晚蝉等等,它们的名字丰富多彩。它们把鸣叫的时间段稍微错开来,选择各自喜好的树种,在互不关心中和平共处,我的身体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蝉——真蝉的样子。
来到蝉的世界,我看到了在人的世界和蝉的世界里无法看到的许多事物。但是,能看到以前没能看到的人世间的事情,也就意味着我将看不到以前看得到的事情。我在人的世界和蝉的世界里,全都失去了幻想。
在墨西哥的传说中,有一个故事说明了蝉为什么不停地叫。从前有一只雄蝉,没有伴侣孤独地生活在丛林深处。苦于孤独的它有一天偶遇了一只雌蝉。它们两情相悦,开始了快乐的生活。但是它们的幸福生活遭到其他昆虫的妒忌,昆虫们唆使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