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低估我,当然您可能也有难言之隐,但前不久我的一个朋友也曾领教过这一招,所以别想在我身上用这一招,和我一起去维修站吧,必须去,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
我被她嘴里倾泻而出的洪水般的话搞得头昏脑涨。不过我似乎能明白,她这些话的用意,为何说这番话。但我却仍然无法弄清楚事态,所以我只能抓着门柄踌躇不决。虽然是由于不感兴趣,但从结果来看分明是种好意,却受到如此的回报,实在是不符常理。
刚好这时,在不多远的前方有一辆警车进入我的视野。不出所料,警车发现了道路上发生纠纷的两个男女,减速驶来,停在了白色轿车边。穿着警服的警官出现时,她有点慌张地察看了一下我的神色。警官瞟了一眼碰撞在一起的轿车,插到我们中间。抛开我之外的两个人断断续续地开始了对话。
在旁边听着她畏畏缩缩地讲话,才明白她所表露出的忧虑。她怀疑我先安心地放过她以后,然后以肇事逃跑为由向她勒索钱财,否则这个世界哪有好心人不顾受害,轻易地放过加害者呢,加上我好像哪里不对劲儿。一句话,驾驶新手的被害意识太强烈了。但听了她的话,我并没有感觉到啼笑皆非或气愤,相反,觉得很有这种可能性而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心里为她的灵敏与周密叹服。
“看一下你的驾照。”警官向我说道。我不能不慌张,别说不知道驾照在哪儿了,就连自己有没有驾照都记不起来了。当警察瞪着我时,我条件反射地摸索了全身,幸亏从裤子后口袋里摸出了钱包。可能刚才把掉在地上的捡起来了。但被人掏过的钱包里除了身份证和银行卡,没有任何东西。观察着我的举动的警察的脸上,露出说不定有好戏看的期待感,并露出夹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开始挣扎了,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受到这样的遭遇,我带着一丝希望打开车门,把驾驶座前上方的挡光板放下来了,我相信驾照会谎言似的插在这里,我想我能找到驾照,并能找到一点缓和的余地。但我想找的东西哪儿都没有,我只好把身份证掏出来了。
他轮番地看了我的脸和身份证后,摇着头说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再确认一下,请配合。”他把嘴凑到对讲机上。
“这里是270,现有一个签证,请求确认。”
警官的话一结束,从无线对讲机传来有着杂音的人声,他先报了我的身份证号码,然后要求确认一下我有无驾驶证,马上从无线对讲机中传来回话,幸好被证实为我有驾驶证,但他似乎心存疑虑。
他用更加严肃的语气道:
“请伸出左手。”
我按他的指示伸出了手,他看了我的大拇指对着对讲机说道:
“请核实指纹,弓形纹,方向普通,向左偏,七八号,完毕。”
他可能很难把我和身份证上的人合在一起,就像他所说的,想通过指纹识别来确认我的身份,但这次他的疑心同样被证实是多余的。
“健忘症很严重啊,”他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还不想得到任何补偿吗?”警官把身份证还给我时问道。他的声音没精打采的,他的脸却像测速机的照相机似的发着不愉快的金属光泽,面对他就像面对机器独眼,我闭着嘴点了点头。“你确认以后也不会对这件事纠缠下去吗?”对他连续不断的问话,我的反应和前面一样。“要不要让他写个誓约书呢?”这回警官望着她问道。我也把目光投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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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22)
这时,我发现她脸变得红彤彤的,她越发狼狈不堪,不停地看着我和警官。她流露出干脆希望我能对她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表情。但我已无法再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了,他们的对话变成噪音,声音越来越大,好像使用了扩音器似的轰隆隆地响起来。这个声音终于再一次变成蝉的声音淹没了我的耳朵。从今天早晨开始,只要我的感情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习惯性地出现这种现象。啦啦啦……我在嘴里玩弄着舌头,哼着没谱的歌,现在,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我要找回自己,实在不是简单的事。就像刚才,尽管我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却要费神去证明我是我自己,而且在这个过程中我却像第三者似的成为旁观者,真正的我生活在蝉声的世界里。
过了一段时间,猛烈的蝉声渐渐消失时,她和警官各自走回了自己的车,警官在上车之前再一次仔细端详了我,不知何时他的脸已被黑色眼镜遮住一半,黑色镜片像某种强烈的余韵在我的视角膜投下了黑色的影子。
她的车先慢慢向前开走,警车也驶入车道,离我远去。原本就是一个错误的相逢,后人一定会这么说。这个时代是在深切的精神和过度的技术文明之间夹杂着的人类的神经质的时代,我忘记了自己要说的话,在嘴里自言自语。至少我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我本身就是神经质的罪魁祸首,也是牺牲者。
我无可奈何地准备打开车门时,隐隐约约看到前方有辆白色轿车亮着紧急灯停在那里。我不敢确信,但还是停了下来继续望着车的背影。这时白色轿车的后灯亮了起来,一看就是驾驶新手,划着短短的“之”字形向我开过来,她回来了,错误的相逢还没有结束。
车在倒退停止,后灯也灭掉时,我的体内这才突然激起了急切的焦急,这是个我自己的受辱之感和对他人的迷恋完全吻合的瞬间。我相信她一定会再回来。她像火冒三丈的人似的下了车。“请给我机会,”她的表情仍带着怒气,“请让我做点什么。”她紧凑到我身边。
对她的话,我没有做出任何的反抗,更没有置之不理的念头。我们的汽车碰撞时,换句话说她的虚壳和我的虚壳相撞时,受到惊吓的我的不成熟的灵魂飞向空中,像金龟子似的飞来飞去,落在她上面。我的灵魂里已经染着她的灵魂。
18
失去了灵魂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变成蝉的我对人类产生了怜悯之情。但脱掉人类的虚壳变成蝉的现在,对我来说,蝉和人类之间已经太遥远了。这遥远的距离让我发晕,如果我作为人生存的话,回忆起遥远的童年时,是不是也时常有这样的眩晕呢?
因此现在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陌生的。作为蝉的我,对自己的腿、身体还有翅膀全都感到陌生。可以想象一下,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的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感到陌生的样子,在别人看来也会感到很陌生。正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陌生,经常玩弄自己的身体,偶尔还会折断腿或翅膀。陌生的身体在我看来像玩具,甚至有时候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身体吃掉。
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熟练地把脱去最后一层壳之前的蝉的幼虫吃掉,然后还指出,“变成蝉的成虫之中,雄的更有味道,而交配后怀有很多白卵的雌的更有味道。”这句话会引起现代人某种想要去验证的念头。但这句话里蕴含着一位哲学家客观的分析与取向。不管怎样,我觉得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吃蝉是极富有哲学含义的行为。这也许正是现代人不吃蝉的原因。毕竟,能承受哲学性用餐的现代人所剩无几了。
我就像亚里士多德似的在想象中吃着自己的身体成了哲学家,然后以哲学家的思维方式思考。作为蝉的我,有时觉得自己就像穿了警服的警官。提到这个话题顺便再讲一句,我凭蝉的感应力,我能感觉得出,刚才我遇见的那个警官实际上非常懦弱和谨慎。在穿上制服的瞬间,他才得以正常呼吸。他知道自己非常卑劣怯懦,但至少在制服底下他是宽容的。宽容在某几个方面被执拗所取代了,他对威胁到自己的宽容的事情,很容易激动,用攻击性来回应。这时,他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厚颜无耻,就像在下坡路时,松了离合器的汽车恣意横行。
蝉(中篇小说)(23)
这时我已经感觉到我和警官的缘分还没有尽,见到他时,我感到羞耻。有次我走到蝉声震天的大树下时,突然蝉声戛然而止。那瞬间我陷进了莫名的无比羞耻里。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羞耻感。其实,我和他在一起时,我听不到蝉的叫声。
19
和她坐在同一辆车里时,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莫名其妙地总是沉浸在对自己受辱之感与对他人的迷恋吻合的瞬间的迫切感中。她可能因为自责自己的过失,突然对我很执迷。她希望用自己的方式改变刚才的局面,而且想按自己制定的方向,走进未来。我把自己交给了她,因为我没有任何方向可以抵抗她指示的方向。从这种意义上讲,应该说反倒是我盲目地被她牵着鼻子走。
她把我引到她的世界,我像盲人或行旅患者似的跟在她后面。其实刚才她离开时,我就感觉到了莫名其妙的遗憾。这种遗憾就像为抓住树上的蝉伸出手臂时的焦虑感。正因为焦虑,我执迷于她。也正因如此,当她走回来问我可否与她同行时,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我立即把我的车停在小胡同的空处,上了她的车。我就像无意中在集体生活中掉队的一只昆虫,想再一次牵累什么东西。昆虫们流露出贪婪,盲目地挤在一起,我的内心也有这些欲望。况且被撞瘪的汽车就是应该脱掉的躯壳,既然已经摆脱出来了,就没理由再回去。
没过多久,我和她走下黑漆漆的台阶,进了地下咖啡厅。从一个叫“光环”的招牌下面走进去时,出现了挺宽的空间,室内中央有一个椭圆形的吧台,坐椅沿着吧台围成了圈。时间虽然尚早,调酒师的手却忙乱不堪,原来大部分的坐椅已经坐满了人。这是一个寂静中潜藏着吵闹的阴森森的空间,间或听到坐在吧台上的人们的尖笑声。
“在这里完全听不到蝉声啊。”
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我自言自语似的嘟囔道。对我来说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她惊讶地看了我一下,不以为然地开了口:
“这里是一个比较特别的地方,任何人都可以大声叫嚷,甚至大声拍桌子,跳舞也可以。人们这么早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如此。现在还算安静了,再过一会儿,大家就会卷进巨大的噪音里,蝉声简直没法比。”说完后,她好像用心观察什么似的表情望着周围。她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我身上时,我感觉到她有什么地方粗拉拉的。她的外貌所散发出的是柔和的感觉,但与我触及时却是如此的粗糙。世界还是很柔和,可是我与她坐在一起的这个地方,还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的粗拉拉。
她好像在等我开口,可我却一直在沉默。终于,她带着泄气的神情,接着说道:
“在这个时间,我把您带到这里是因为,或许这里的气氛对您,会有所帮助。您好像放弃了对世界做出任何反应,我希望能在您那冰冷静默的神情中发掘某种变化。从刚才开始,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迫切了,可是您是否觉得这里有什么不适呢?”
“不是这样的,就像您说的,来到这里心情感到无比地轻松。从今天早晨开始,这个世界只生存着人类和蝉这两种生物的想法,一直在折磨着我。可是,在这里,这种感觉越来越生动,反倒让我更自在。”
她终于让我开口说话了,这使得她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但马上她又皱着眉头说道:
“从刚开始你就一直把蝉挂在嘴边,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如此看来您像一只不会叫的蝉,我的话是不是太失礼了?”
“没有,并没有失礼。其实你看得很对啊,现在我的身边正有看不见的蝉在飞来飞去,这些家伙总让我想起蝉,把蝉挂在嘴边。事实上,刚才踏进这里时,由于听不到蝉的叫声让我感到松了口气。在外面那声音让我束手无策,似乎马上就要疯掉。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现在我正在蝉的世界里,来到了蝉的巢穴。这里的蝉正等着准备一起大叫一番,因此刚才听不到蝉的叫声,说起来这里的人们都是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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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中篇小说)(24)
“听了这些话心情有点奇怪,让我觉得并不是我带您过来,而是原本您在遥控,让我领您一起来似的。”
“也许你说得对,我很想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像蝉一样在叫的人们待在一起,而且在此确认了我自己和蝉没什么区别。也许很难理解我的这些话,而且我们之间的这些对话可能非常别扭。但千万请不要感到难为情或尴尬,活着本身就是非常尴尬的一件事。那么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现在正和一个半疯子坐在一起,请不要忘记了这一点。”
听了我的话,她掩饰不住厌烦的神色,忘记了想要说什么,呆呆地望着我。她努力地想对我微笑,结果却是徒劳。我们面对面地坐着,但眼神总是越过对方的脸,瞄向其他事物。
空洞的对视和沉默持续了一阵子,突然室内的照明光线变暗了一半,一直悠然流淌的音乐旋律,虽然还不是重金属音乐,却也换成了重摇滚旋律,开始把室内的空气搅得混浊不堪。与此同时,送酒杯的三名女招待迫不及待地肩并肩站在吧台前面,相互把手搭在肩膀上,就像运动赛场上的拉拉队,摇手抬腿激烈地摆动身体,并和着扩音器流淌出来的音乐,扯着嗓子在跟着唱。这些女招待的声音与跳动立刻在室内传播开来。
因为通过感官生动地感受到的这些噪音与跳动,早已在我本能的预料之中,所以我并没有被感染,相反我的脸上带着无比朦胧的微笑。可能因为我终于找到了哪怕暂时可以隐身的地方而感到欣慰吧。
这时,我看到大门对面通往内室的门好像被打开了,有个干巴巴的小伙子探出了头。他晃着皮包骨头的四肢,步履有些蹒跚,慢慢地横穿过室内,直奔我这里。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停住脚步站在圆桌前盯着我对面的女人。从近处看,他真是皮包骨头,脸部骨架轮廓太明显,而且很难猜出年纪。这时她不经意地转头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小伙子,把屁股挪动到旁边的座位。小伙子像散了架似的瘫坐在椅子上,然后把身体往后一倒,在我和她之间来回审视。这时搭肩膀的一个女招待把手拿开,走到我们跟前。他也不问我们就直接让女招待拿三杯玛格丽特。
我静静地望着酒发呆。看见酒,我好像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口干舌燥。早晨折磨我的头痛也分明是前一天晚上饮酒引起的。可是再次感到饥渴,流口水,看来我很喜欢喝酒。那么酒对我来说应该不陌生,可我现在却像在体验新生事物一样。我一点点品味着,慢慢地喝了下去。每一滴液体,都强烈地刺激着我的舌根,这时我体内的某种本能与之呼应融合。我的灵魂就像剪影似的脱离了我,越来越远。昨天睡前的醉气就像失去的过去一样开始复活,侵犯着我,晕乎乎的感觉和酒在我体内产生了相乘效果。
她用手指着小伙子说道:
“他是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经营这家店。”她意识到他看着我的那好奇的眼神,这时指着我对他突然迸出一句话。“这位称自己是只蝉。”说完,她直盯着我,我的嘴角边仍挂着朦胧的微笑。望着她,他瞟了一下我和她,正色讲道:
“是啊,人类就是蝉,不管是生态上还是习性上,在动物之中没有比蝉更类似人类的了。”他和身旁的女人互相交换了一下共谋者的眼神后,加了一句,“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主张自己是蝉,因为并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就是蝉啊。”
我把身子往前倾,好像把什么秘密都透露出来似的。但却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