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今天的任务是采访一位有故事的女人,其实说不上是采访,这个交流的过程是互动的,她讲述故事,我付出一定的报酬,再用她的故事经过改编变成另一个凄美的爱情童话。
我随性看了一下手表,差五分钟到两点整。我把手中的新民晚报放到桌子的左上角,这是和那个女人接头的暗号。这可不是特务或间谍活动,更不是在拍007系列片,我和她之前从未碰过面,这是在茫茫人海中能彼此相识的标记。
这标记有几分搞笑,想到这儿我便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拿起茶座上的咖啡啜饮一口,掩饰浮上嘴角的微笑。我抬起头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人潮,他们毫不停歇,也不想停歇,不及停歇,似乎没有一点停驻观看路过的风景心情,流光溢彩的都市,奢靡的夜晚,似乎一切都与他们无关,像游荡在天地间的鬼魂,奋不顾身地忙忙碌碌,却不知在忙什么,为何而忙。像初入上海的我,心里巨大的压力,不仅仅是为了工作,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迷惘,愈来愈觉得上海像座大熔炉,日益鼎沸的巨大压力,似乎像要把人煮沸、蒸发,最终莫名的消失在这个熔炉之中。
“请问你是海燕姐吗?”一个看起来最多二十岁的女生晃着手中的报纸含羞地说。
“哦,我是。”我的思绪被她拉到现实中来。
“是辛辛对吗?请坐。”我无意中瞅了她一眼说道。
这一眼,不免有几分失望,她看起来太年轻,年轻得似乎没有什么故事,没有丝毫的沧桑感,这一点我便足以推断我可能会毫无收获。但她还算漂亮,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吸引人靠近的气质,我无法形容这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她扮相清纯,脖子上系着一条灰色方巾,身着白色印花毛绒衣,过膝长裙服顺的贴在小腿上,脚上一双尖头皮鞋把她的小脚衬托得非常秀丽。
我叫了一杯咖啡到她的面前,她一直端详着杯上腾腾的热雾。良久,她才开口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有,我早来了。”我尴尬地笑了笑。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似乎她犹豫不知该讲些什么?或者是不知从哪里说起她的故事。我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便说道:“辛辛是你的化名?来上海多久了?”
“哦,我的真名是辛小仁,来上海有两年了。”她随即答道。
“喜欢上海吗?”
“不知道喜不喜欢,更多的是想生存。”
“时间长了,你或许会爱上她。”
“可能我还没有习惯上海。”
“现在工作了?”
“嗯,是的,半工半读。”
“半工半读很辛苦吧?”
“是的,正常节假日上课,学校有点类似于夜校,不算太辛苦。”
这样的一问一答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我想她是不善言谈的人,斯文内敛,大概很低调。
她忽然开口道:“不知道李大哥和你说了没有?我们谈话是每小时五十元,您同意吗?”
“他和我说过了。”我听到她这样的问答不免有点惊讶,随后便肯定地说
“我们约定只谈两个小时,如果过了两个小时你要每小时多付百分之三十的费用。”
“好的。”我回应。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我没想到市侩的讨价还价是出自清秀的她口中。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我了解到她来自云南黎族自治区寻甸县。从她的形容中,我知道她的家乡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她说,每天早晨爬到山顶瞭望,总能看到很远很高的地方却没有尽头,天地之间一片的绿色,形状各异的梯田,山边盛开的满天星和荠菜。盛夏时她便和只有七岁大的弟弟去采摘荠菜,满满的一篮子,还带着露水的新鲜,那时妈妈和爸爸还没有离婚,全家人总围坐在桌边吃荠菜饺子。阴天站在山脚下仰望无声却威严的大山,雾气便从山峰缓缓升腾如临仙境,能看到山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背着背篓在清晨散着浓雾的梯田中忙碌的身影,偶尔会有当地的民歌穿破天际送达你的耳中,似乎只为你盛情高歌,却永不疲惫的放歌声嘶力竭的吼声永远震撼着你的心灵,像是诉说着到达不了却无甚遗憾仍满怀思念眷恋的深情。
part 2
辛小仁便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四年,从七岁进入一年级,再升入初中,这里面充满着坎坷与艰辛。就像一汪湖水蓄满的不是水,而是眼泪。记得上小学时,学校离家总是有很远很远很远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连接起来似乎能绕地球好几周。山里没有公交车,马车更是少得可怜,家和学校之间,被几座山相隔,要徒步翻越这几座山才能到达学校。庆幸的是,还有马车,偶尔还能坐马车。
初听马车时,我觉得很浪漫很有情调。小仁却说,其实马车不像想象中那麽豪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平车加上一匹瘦得很像骡子的马,车身四壁没有任何遮挡。平车是什么样子?去过农村的人都知道,只有两个轮子,车身是木板简单得堆砌。但是这样不起眼的马车,在山中却很受宠,能和现在的公交车有得一拼。小仁没有条件坐马车上学,她挽着弟弟的小手从鸡鸣还未破晓的时辰走到学校之时,已然旭日东升了,大地满是带血的残阳。他们会把每个月剩余的零用钱累积在一起,然后去享受马车,和其他家境还不错的同学挤在马车上,不用走很远的路,少磨破几双布鞋。这是最愉快的记忆。只能呀呀学语的弟弟跟在小仁身后,有时候走得倦了,弟弟便大哭起来,小仁背着他,心中总是满满欢欣,那时候爸爸和妈妈进城务工,最充满阳光的日子最让小仁和弟弟期盼的日子便是妈妈回来的清晨,她带着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那时候小仁喜欢贴着漂亮女人的贴画,她总会撕下来贴在语文书的背面,看起来好有生机。
生活便在这样的波澜不惊的平静中渡过了十二年。这十二年像一个短暂的梦,回忆起来似乎很难抓住什么,或许那时候太小,小到没有记忆力没有理解力,但无数的清晨,母亲从雾中赶来,头发和衣服上仍带着雾气的潮湿,满面慈祥地微笑;无数的清晨,父亲从雾中赶来,头发和衣服上带着雾气的潮湿,不苟言笑手中却拎着大袋大袋的孩子零食;无数的清晨,弟弟从雾中醒来,蹦蹦跳跳地在床上嬉闹&;#8226;&;#8226;&;#8226;&;#8226;&;#8226;&;#8226;现在想来如同昨天,现在想来如同是别人的记忆。
我听她这样落寞地讲述着,我总问,是什么原因让她离开生养她又让她无限眷恋的大山?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让我想想&;#8226;&;#8226;&;#8226;&;#8226;&;#8226;&;#8226;”
人对快乐的记忆总是鲜明而漫长,像华丽而鲜艳的油画,深深镌刻在某个最鲜为人知的角落,时时沮丧却随时都能拿出来品尝,像饭后甜品一样,抚慰的不仅仅是味蕾更多的是安定心中某个动荡的角落。
悲伤从来不是如此,她也这样鲜明,鲜明得有点凄凉,忽如其来的冲击力和震撼感,那时候眼花缭乱满目眩晕,心像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不能进去探望,越深刻越不安,越深刻越惘然,越深刻越黑暗,越深刻越不见底,越深刻越难以抗拒恶魔的吸引,越深刻越接近灭亡&;#8226;&;#8226;&;#8226;&;#8226;&;#8226;
所以记忆总会双向选择,主动的选择快乐,鲜明而深刻,被动的选择遗忘,无奈而震撼,删去的记忆像深锁于潘多拉的黑匣子,渐渐的遗忘,渐渐的不为人知,渐渐的为人不知。
那年,小仁生病了,妈妈带着小仁到昆明看病,弟弟便留在很远也少有往来的奶奶家中。小仁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满身起了很多疹子,这些疹子时间长了便会腐烂流脓,脓水流过的皮肤便会重新长起和原来一样的疹子,日复一日后腐烂流脓的速度日益加剧,明显的刺痛感随着每次疹子的爆开忽如其来,来得那麽显著,那麽触目惊心。
在昆明呆了两个星期后,小仁身上的疹子便少了许多,回来时精神也振奋了。只是大包小包的纸质药袋包裹着不同颜色的药丸,苦的,都是苦的,苦的味道沁入心脾的每个角落,再流向全身,似乎浑身都是苦的,浑身都散发着药丸的味道。
回家了,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变得麻木了,任何时候都很少说话,接着的几天总是流泪,总是莫名其妙的的流泪,开始和父亲频繁的争吵,一向温和的母亲开始摔起碗盆。那些日子,母亲那张毫无生机的脸便深深刻在小仁心中。
后来,过了很久,小仁才知道原来弟弟走了,不,是死了,走了可能会再回来看看,但死了便永远都回不来。
“那时我只是在很多年后听外婆说弟弟早就病死了。”小仁用受伤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己用被子憋死的,没有呼吸了&;#8226;&;#8226;&;#8226;&;#8226;&;#8226;”她说出这句话时,食指在茶杯旁不停得打转,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凄清,冷漠。
“后来呢?”
“后来我爸和我妈离婚了。”
“后来你就离开了寻甸?”
“不是,我没有离开,我舍不得离开的,妈妈也没有离开。”她幽幽地说
我想人生中不会有那麽多的关于后来的无奈的追问,不会有那麽多的悲剧。那些悲剧总是戏剧中的,是作者虚构的,作者虚构的永远比现实更悲伤。但生活似乎总不能如我所料,她忽如其来又急转直下,像战栗在风中无奈却凄清的烛光,会不会被熄灭?何时熄灭?总是无从知晓。
没有弟弟的记忆虽然冷淡了些,但对于特立独行的小仁来说他就像某个再度复活的童话,公主和王子,灰姑娘最后华丽的转身,丢弃的玻璃鞋,珍藏好过去的记忆,那是以后相识的凭证,我们总会相聚,我们总会团圆美满。生活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如同火车疾驰而来,湮没了小仁对弟弟的追思,湮没了小仁对妈妈大变的不解,也湮没了对爸爸常年彻夜不归的疑问。
那天上课时,班主任喊了小仁的名字,又用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小仁,叮嘱她注意听讲,后来的几天,同学们看小仁的眼色也变得捉摸不定,变得陌生甚至排斥,再后来小仁便不得不转学了。
“后来,我十八岁那年,懂了一些事,知道当年爸爸和舅舅争吵时误杀了舅舅,被判了刑,找出了那些同学疏远我的原因。”她忽然把头转向窗外,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把精致却极小的茶杯攥得更紧,似乎有种想要捏碎它的冲动。
“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忽然将视线移向我,苦笑着说
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但我想,我是幸福的,母亲更艰难,她隐瞒了那麽多年,只为我和其他孩子一样,她之后艰辛和无奈以及忍让都是为了我,我总觉得欠了她,所以我明明知道,我也要假装不知道,我明明知道她流泪的原因,看到她流泪了,我仍要装作熟视无睹。”
“你妈很幸福,她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我安慰道
“后来,我从一个人身上学会了漂泊,学会遗忘。”
“他是谁?”
“他在我心中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她粲然地笑道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她忽而问我
“我相信,你呢?”
“我也信!”她笑得非常开心
“我喜欢欢乐的气氛,我喜欢和朋友说说笑笑侃天侃地,我喜欢香槟爆开时清脆的响声和蹦出的泡沫,那时侯他忽然进来了,像一束经历几十万光年的阳光直射到我心上,时间就这样静止了,我的心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只有我的眼睛不停地追随他,时间未曾流转他却在我的心中写满沧桑,我喜欢淡淡却很清雅的古龙香水味,我喜欢格子线条的男士外套,我喜欢个字高挑的男生,我喜欢大大的手掌,我喜欢看男人专注时的神态,我喜欢稳重成熟处事游刃有余的男人,我喜欢尽管满是沧桑却不乏幽默的男人,我喜欢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他,总之从他一进门那一刻我就喜欢他,我喜欢他的一切。”她忽然端起咖啡杯端详着杯中不断涌动的咖啡不解的笑道。
part 3
“怎么样?素材有了吧?”小李凑上来说道
“有了,谢谢你,你怎么认识她的?”我问
“嗨,不就是采访时认识的吗?常年在外跑什么人没见过,她是我见过的挺不错的人。”
“很漂亮。”我取笑道
“用我记者的新闻敏感度,我直觉她身上有故事,有你需要的故事。”
“行,改天我请你吃饭,把你全家老小都稍上。”
“哎,我现在单身了。”他忽然叹气
“你甩了人家小姑娘了?”
“爱情中不是我甩了她,就是她甩了我,我是后者。”
“培养一位感情真挚的女友不容易。”我说道
“哪有始终如一的女人,女人总是在最青春的时期凭着她们引以为傲的外表脚踏几条船。”他感慨道
“怎么?没自信了?难道她也脚踏几条船?”
“是啊,我太差劲了,配不上人家,早早收拾包袱滚蛋吧,站在那儿也嫌碍眼。”他狠狠将手中的报样甩到桌上
“总会有适合你的,不要着急。”我心平气和的说道
“你以为是在百货商场试鞋呐?满意了就能订货?别哄我了。”
“好了,我不安慰你了,你去喝点酒,多喝点,一觉睡到大天亮,一切都OK!”我忿然
“我去喝酒!今晚不醉不休!”说完后他像一阵风一般离开了办公室
大概因为我们太幸福,幸福得不知道何谓幸福,幸福得已经无聊到无所事事只能徒然得悲伤,才那麽不珍惜生活留给我们的不足和遗憾,我想,我曾经是这样的女子。
在新生的聚会上她对举止潇洒谈笑自如的席伟一见钟情,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初入上海的女孩总对上海的一切感到奢靡般的满足,似乎只为了满足于自己的视觉,或许小仁便是这样。只是年少时的懵懂与叛逆,坚持和错位,让她误以为是爱情。她爱上他,没有原因,爱上他,不在乎他有女友,爱上他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站着看着他微笑也觉得幸福,这似乎就是暗恋。暗恋总是在不断的摧残自己,不断的在心中放大那个人美好的影像。直到有一天,理想和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让她跌得粉身碎骨,她才幡然醒悟自己做了个杞人忧天的梦。
席伟是大三的学长,和小仁的一位男同学李林关系很铁。她开始有意识的接近李林,再通过李林了解席伟。席伟是风火的人物,四系学生会副会长,在大一时便入了党,家境也很好,人长得很帅,是学校中很多女生的理想对象,组织创立了文学社。这一切让小仁觉得都高不可攀,可是即使她竭力去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每当看到他的名字他的笑脸,小仁的一切设防、一切精心盖起的堡垒都在瞬间倒塌变得毫无用处。为此小仁加入了文学社,听席伟演说,她喜欢席伟喜爱的一切,她喜欢战乱动荡的《三国演义》,喜欢悲伤的《红楼梦》,喜欢真实的《儒林外史》,喜欢钱钟书的激流三部曲,喜欢《玩偶之家》,喜欢托尔斯泰,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席慕容的小诗,喜欢舒婷的《致橡树》,最喜欢《致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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