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过很多次!”他提醒他。
“唔,”他支吾着。“我以为,我们可以免掉再去研究历史。我不想对我的过去再说什么。因为,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都是我错!”“这次呢?会不会又是你错?”
“可能是。”他更坦白的。
“什么?”明霞惊问。“错在一开始,”他说,低头看坐在那儿,拉着他的手,痴痴凝望着他的访竹。“我不该来你们家,我不该认识她,不该受她吸引,不该去斜阳谷……”他摇摇头。“很多很多的错,最错的是去爱上她,也允许她爱上我!”
访萍从沙发中跳了起来,满眼泪水,她扑过去抓住父亲的双臂,摇撼着他,嚷着:
“爸爸!你好心一点吧!你慈悲一点吧!你还忍心赶走他吗?”她掉过头来,热烈的伸手给飞帆:“我第一个接纳你!顾飞帆……哦,不,姐夫!”
飞帆感激的用左手握了握访萍,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访竹的手。
醉山挑起了眉毛,终于粗声大气的说:
“明霞,咱们输了,孩子有他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只能祝福,不能代他们去过一辈子,是不是?与其让孩子恨我们,不如大方一点,你说呢?”明霞闪动着满眼的泪水。
“我说……”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们都闹够了,一个哭了一夜,一个走了一夜……我还是去厨房弄点东西给他们吃吧!”她真的走进了厨房,去掩饰她那脆弱的感动之情。访槐大踏步的走向飞帆,瞪着他。
“顾飞帆,”他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
“我知道。”飞帆说。“我不喜欢你那些历史,不喜欢你的传奇故事,不喜欢你什么打老虎……也不喜欢你把我们家闹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没睡……不过,将来有机会的时候,我们私下得谈谈!”
“哦?”飞帆狐疑的。“你必须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诀,传授给我一些!”说完,他转身向外走。“倒霉,一夜没睡觉,还要赶去上班!”他打开门,消失在门外了。一句话提醒了亚沛,他看看表,惊呼着:
“哎呀,怎么都八点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过去拍拍飞帆的肩膀。“别忘了请我喝谢媒酒!”
“等我!”访萍喊:“你顺路送我去学校,我第一节还有课!”
一时间,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个干干净净。连纪醉山,也识相的避进卧室里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飞帆和访竹。
他们相对注视,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对他们两个,这一夜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但,也在这一个晚上,他们彼此对彼此,都更深的认识了一层。他们注视了许久,终于,他把她从沙发深处拉起来。他拥着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
他推开了窗子,日光四射着透进屋内,太阳在远远的天际闪耀,放射着万道光华。
他回头看她,她整个人都浴在阳光里。
“从今天起,”她低语着:“只有阳光,没有乌云!从今天起,只有未来,没有过去!从今天起,只有欢乐,没有哀愁!”
他揽紧了她,虔诚而热烈的揽紧了她。
“是的,”他喃喃的说:“从今天起,所有的问题都没有了!所有的阴影都没有了。”真的吗?真的吗?他们相拥在那儿,沉溺在彼此激动的情怀里,谁也没注意乌云正悄然移来,阳光已不知不觉的隐进云层里去了。
一连许多醉人而温馨的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担心害怕,不用再撒谎逃避……幸福的日子如飞消失,暑假来了。暑假来了,访竹也毕业了。这是她答应过飞帆结婚的时刻,纪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们的计划。忙碌是开始了,一谈到正式结婚,总有那么多现实的事要做,选日子,做衣裳,订酒席,印请帖,布置新居……这是纪家第一次准备嫁女儿,又是嫁给这样一个奇特的人物!新人,结婚是当新人,可是,访竹将是飞帆“第四任”妻子。在国外,这可能是司空见惯的事,在台湾,这毕竟太不寻常,难怪纪醉山夫妇,都随着婚期的接近,变得不安、紧张、烦躁,而又隐忧重重了。
婚期选在九月十五日,根据黄历,是大好的上上吉日。七月起,大家的生活就都乱了。新居当然用飞帆的大厦公寓,不需要再装修,却需要添购很多东西,从墙上的字画、装饰品,到床单、床罩、浴巾、台灯、锅盆碗灶……一一买起。晓芙最热心,几乎成了男方的代理人,什么想得到的,她都一手包办,买这个,买那个,她出入顾家,比谁都频繁。
访竹是忙于添衣服,买首饰,做嫁衣。飞帆坚持不用租来的礼服,要为她订做一件全新的,式样来自欧洲时装杂志的设计。于是,选材料、量身、试身……忙得不亦乐乎。那件礼服用了许多码白纱,纱上缀了许多朵粉红色的小玫瑰花,婚纱是用粉红玫瑰编成花环,再披垂下一片轻雾似的薄纱……试装那天,飞帆就看呆了,她穿著新娘礼服,玫瑰花下,面庞隐在婚纱中,如仙,如梦,如一首最美最美的诗。那合身的剪裁,显出她细细的腰肢,拖地的礼服,显出她修长的身段……这个女人,这个像一支梦幻曲般的小女孩,将成为他的第四任新娘吗?顾飞帆几乎不能相信,每次他看她,他都有不能置信的感觉。他越来越觉得一切都像梦,他兴奋、紧张、失眠,心悸……这种感觉,是他和微珊结婚前都没有过的。那时,他只有兴奋和期待的快乐,却不像这次有患得患失的恐惧。他生怕到了婚期,纪家夫妇又会反悔。连访竹,在接近婚礼的时期里,也变得反常起来。她有时会很尖锐,有时又会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有时快乐得像只飞在云端的小鸟,有时又沉默得像躺在河床边的小鹅卵石。她极端敏锐,又极端易感。“你以前的新娘,也穿订制的礼服吗?”她会问。
“你一定没有新奇感了哦!结婚对你不是陌生的事了!是不是?”她还会问。“要请多少你的客人?那些公司的老职员,会不会参加你的婚宴都参加腻了?”她再问。
终于,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的抓住了她的胳膊。
“访竹!”他喊。“嗯?”“以后我们要共度那么长远的岁月,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只有快乐,没有忧愁。为了我们的婚姻,我们都挣扎过,奋斗过,好不容易才论及婚嫁。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唔!”她哼着,极度不安。
“再也不要提过去!连暗示都不要!”他诚挚的,稳重的,低沉的说:“过去种种,都已经死了,葬了,化成灰了!别提它,让我们用最愉快的心情来接受未来,行不行?如果你再这样问些让我刺心的问题,我会受不了!访竹,我真的受不了!”她投进他怀中,立刻抱紧他,把面颊藏在他胸前的衣服里。“我不好!我不好!”她低呼着。“我想,我害上了婚前紧张症!”他推开她,吻她。噢,他不敢告诉她,他也害上了婚前紧张症!。不过,从那晚开始,她就再也不暗示过去了,她小心避免一切能让两人想起过去的事情。她努力去想未来;她的家!她和飞帆的家!可以朝朝相对,暮暮相依!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谈天,一起度过年年岁岁!还可以──有两个小孩!她脸红了,哦,是的,起码要两个小孩,她爱孩子,有孩子的家庭才有欢笑。她又变得甜蜜了,温柔了。甜蜜的让人心动,温柔得让人心醉。哦,太好了!飞帆几乎焦灼的等待着,九月十五日!太远了!为什么不订在八月十五日呢?他那么迫切的、迫切的想拥有她呀!“我的访竹。”他常拥着她喃喃低语。“我的!我的!我的!你每根头发,每个细胞,每个思想……还有这手指……”他吻她每个指尖:“都是我的!”
她眼眶潮湿,紧依在他的怀中,她低声说:
“傻呵!飞帆!你是个傻瓜!”
为这个,她写了一首小诗:
“我认识一个傻瓜,他不怎么漂亮,不怎么潇洒,但是他每个表情,每句话,
都让我迷失,让我喜悦,让我牵挂!“
他喜欢这首小诗,说她有那么“一点点”文学天才。她红着脸瞅着他,说这一点点“小天才”还是他给的灵感。他忙不迭的点头表示同意,她敲打着他的肩膀,又笑又气又欣赏又甜蜜的叫:“我认识一个傻瓜!他又骄傲又臭……”
“我也认识一个傻瓜,”他打断了她,笑着说:“说不出她有多笨,说不出她有多傻,说不出她的糊涂和笑话──只为了,她要嫁给一个傻瓜!”
于是,他们相对大笑,笑得滚成一团,笑得喘不出气来,笑得从沙发上滚到地下,笑得她头发零乱,面颊潮红,笑得……他忍不住把嘴唇紧贴在那“笑容”上。
这种日子,是期待、甜蜜、紧张、焦灼、忙碌……的综合。这种日子,简直没有闲暇来“孤独”,连那斜阳谷的蜜蜂阵都再引不起两人的兴趣。幸福,是被两人紧捧着的,紧抱着的,紧紧紧紧攥着的。但是,一件飞帆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第八章
距离婚期已只有一星期,那晚,明霞要带访竹去拿最后的一批新装。飞帆难得一个人在家布置新居……实在没什么可布置的了。他就把一张访竹的放大相,配了镜框,放在小茶几上。访竹说好,一试完衣服就来这儿。他要给她一个小意外,在照片下端,他写了几行小字: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把照片框擦得亮亮的。他斜倚在沙发中等访竹。每隔一分钟看一次手表。当电话铃忽然大作的时候,他还以为是门铃,差点跑去开门去了。然后,才醒悟过来是电话,拿起电话听筒,对面就传来晓芙略带紧张的声音:
“飞帆,访竹在你身边吗?”
“噢,没有。”他的心一紧,晓芙的语气古怪,访竹出了事!撞车?不!他飞快的摇头,急促的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说不清楚,我马上过来!”
喀啦一声,电话挂断了。飞帆顿时浑身冷汗。访竹出事了!访竹出事了!他模糊的想着,忽然记起,第一次见访竹,她泪眼盈盈。后来,她说是为了哈安瑙。哈安瑙──小说中的人物。她在婚前摔断了腿,从此她不见他的未婚夫!会有这种事情吗?晓芙一定得到了什么消息。访竹去拿衣服,能出什么事?撞车?老天,为什么一定要想到撞车?他跳起来,绕室徘徊。然后,他疯狂的骂自己,傻瓜!不会打电话到纪家去问吗?他立刻拨号,接电话的是访萍,一听他的声音,访萍就笑开了:“哎呀,姐夫,一个晚上不见都不行吗?她跟妈妈去拿衣服,如果太晚就不会去你那儿了!什么……你要来等她?少讨厌了!我们家地方小,你们两个把客厅一占,我们都没地方去……”门铃真的响了,晓芙来了,她来得可真快。听访萍的语气,访竹不会有事的,或者,又是他的“婚前紧张症”!挂掉了电话,他匆匆走到门边去打开大门。
晓芙正站在门外,她行色匆匆,脸色凝重,很快的跨进门来,她关上门,四面张望:
“访竹真的不在吗?”她怀疑的问。
“真的不在!”他焦灼的看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晓芙拉住他的手臂,把他一直拉到沙发边,按进沙发里,她仓促的说:“你坐好,别晕倒,我有事要告诉你!”
“晓芙!”他喊,血色从面颊上消失。“不要卖关子,有话快说,到底怎么了?”“你要重新考虑和访竹的婚姻!”晓芙说,声音低哑而严重,态度严肃而正经。“最起码,婚礼不能如期举行!”
“为什么?”他惊喊。晓芙死盯着他,她眼里闪着泪光。这使他更加心慌意乱,和晓芙认识十几年,他没看过她掉眼泪。他惊惧而恐慌,手脚都冰冷了。“晓芙!”他喊:“看老天份上,你做做好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访竹──去找了你?她说了什么?”
“不,不是访竹。”晓芙说:“是微珊!”
“微珊!”他大大一震,面孔雪白:“微珊不是在巴西吗?不是嫁了吗?”“是的,”晓芙深深的看他,像要看进他灵魂深处去。“可是,她回来了!”“回来了?”他吶吶的说,思想是一片混乱,完全整理不出头绪来。“她从巴西回来了?她丈夫呢?她现在在那里?”
“在我家!”“什么?”他惊跳。“在你家?微珊在你家?”
“是的。你听我说,飞帆。我长话短说,微珊和她父母全家都移民到巴西,是因为你。那时,舆论使他们全家都快疯了。你知道微珊的父亲是很要面子的。报纸把你的事哄出来,绘声绘色,黛比的照片天天见报,他们根本受不了。起先,微珊一个人去了欧洲,等你又和燕儿结婚之后,两位老人家就去了巴西。微珊从欧洲到巴西跟父母会合。四年前,微珊嫁给了一个巴西人……”“你不是说,嫁给一个博士?”飞帆惊问。
“那是骗你的。微珊已经结婚了,何必让你难过?事实上,那个巴西人简直是个野蛮人,微珊嫁他,主要是呕气,还在和你呕气。你能娶外国人,她就能嫁外国人!但,这些年,她等于活在地狱里,那巴西人有虐待狂,他打她,经常打她,打得她遍体鳞伤,他在外面还另有女人。去年年底,微珊的历史再度重演,这巴西人别有所恋,遗弃了她。”
飞帆目瞪口呆,定定的望着晓芙。
“微珊第二度离婚后,就整个崩溃了。她住进了精神病院,治疗了差不多足足半年。这使微珊父母都破了产,他们从大房子迁小房子,小房子迁贫民区……”
“你怎么不告诉我?”飞帆吼了起来,抓住晓芙的胳膊。“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大叫,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我可以去一趟巴西,我可以安排一切……”
“别叫!”晓芙说,沉重的看着他,呼吸急促。“如果我知道,我当然会告诉你,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微珊结婚后就和我断了联络,我一直以为她很幸福!”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今天。微珊告诉我的!”
“她才回来?”“我今晨接到她的电报,上午,冠群和我开车去机场,把她接到我家,她才把一切告诉我。我还没说完呢,你听好,今年三月,微珊的父母在一次大车祸里双双丧生。微珊在巴西所有的亲友都没有了,这打击把她再度送进了精神病院。这次,她住的是国家办的那种──疯人院。她很可能一生都会在疯人院里度过了。可是,有位很好的老医生治好了她,最主要的,她在那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意大利籍的女护士,据微珊说,这护士曾经在黛比的亲戚家或朋友家里待过……她证实了你的故事,那逼婚的故事!不过,据我猜,这护士只是来自美国,为了安慰微珊,而故意顺着她的心事说。”
飞帆睁大眼睛看着晓芙。
“结果,微珊像奇迹一样又出了院,她忽然决心回来了,回来──原谅你。她这么说的。”晓芙的泪珠夺眶而出,她打开皮包,取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她含泪凝视飞帆。“飞帆,我从没遇到过像你有这么多故事的男人,也从没遇到过像微珊那样悲惨的女人!你知道吗?当她提起你的时候,她的眼睛发光了,她好象又和以前一样美了。我这才知道,她一生里没有爱过别的男人,除了你!”
飞帆费力的和脑中一阵突发的晕眩挣扎,他的眼眶涨红了,湿了。跳起来,他沙哑的说:
“走!”“去那儿?”晓芙问。“去你家看微珊呀!”他急促的说。
“你先不忙,你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