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双手虚托,道:“好,好,你们都快起来!”
二人起来各自坐下。
李世民道:“儿臣听说薛仁杲那贼子又再率领西秦军来侵扰我国。儿臣愿领军出征,将那不服王化的家伙捉回来,让他跪在父皇脚下求饶!”
李渊满心欢喜,道:“二郎用兵,为父最放心不过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为父要亲自为你送行。”
李世民略一欠身道:“不敢惊动父皇圣驾。儿臣以为这西秦军侵我国境、乱我人心,宜速速解决。若父皇认为可以的话,儿臣三天之后就可出发。”
李渊道:“你认为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吧!”
李世民又道:“还有一件事,儿臣斗胆向父皇求情。”
“但说无妨!”
“上次我军失利,实乃儿臣之错,与他人无由。但刘文静和殷开山两位将军却因此受罚,儿臣于心难安,求父皇让他二人官复原职。”
李渊忙道:“二郎言之有理!这样吧,让他二人恢复原职,但暂时停职留用,随你出征,带罪立功。胜利回来之后,我自当论功行赏,决不会亏待了他们。”
李世民跪下叩头道:“父皇仁厚!儿臣代二位将军多谢父皇恩典。”
当下又谈了几句出征的安排,李世民便请求告退,回去筹备三天后出战之事。
李渊拦住他道:“二郎且慢,还有一件事。”说着转头往屏风后叫道:“三胡!还不出来向你二哥赔罪?”
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人,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罪衣,跑出来趴在地上便向李世民叩头道:“二哥饶命!小弟知错了!”正是李元吉。
李世民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里,额头两边的太阳穴“特特特”的跳个不住。他双手捏成拳头,浑身都在发抖,心中一团烈焰,直烤得他唇干舌燥。他急忙转过头去不看李元吉,只怕自己马上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去扼死这个一母同胞的四弟!
李元吉也是全身都在抖,眼中鼻中涕泪交流。在他心里,愤怒夹杂着恐惧,象毒蛇一样啮咬着他。他不能忘记,自己在太原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活似皇帝一样的时光!他更不能忘记,自己这些天来被软禁在宫中,酒不能喝、钱不能赌、女人不能泡的犹似炼狱一般的日子!他在宫中越是度日如年,就越是发狂似的想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回太原里过他那随心所欲的生活!但是,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__李世民!李渊说了,只要,也只有李世民肯原谅他,他才可以恢复王号,才可以回太原继续他一城之帝的日子;否则……否则什么?父亲没说,但他也明白,否则他就要一辈子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他将李世民恨入骨髓里去了!你是嫡子,我也是嫡子,凭什么你能骑在我头上,可以操纵我的生死大权?再说,他根本不认为吉儿之死是他造成的!明明是你们骗我在先,又明明是那女人自己找死,故意将烛台扔到罗帐上,纵火烧死自己,还差点连我也害了!为什么硬要将她的死派在我头上,说是我杀了她?这真是太没天理了!但是,李世民若不肯饶恕他,他这辈子就完了!因此,他又怕李世民,也是怕入骨髓里去了!这时他伏在地上,悲哀、怨毒、忧惧、惶恐……种种滋味都掺在泪水之中,在又恨又怕之中期盼着!
李建成看着这情景,不禁对李世民大为不满,想:“四弟就算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罪,他究竟是你弟弟。如今他象条狗似的趴在你面前求你饶命,你什么面子都要足了,还想怎么样呢?你为人兄长,岂可如此心胸狭隘?这样折辱于人,那也太过份了!”于是他淡淡的道:“二弟,你不开口说句话,叫四弟怎么做人呢?”
李元吉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感激的向李建成看了一眼。他确实很感激李建成。这些天来,他在宫中苦不堪言,但每当李建成入宫来看望他,总是以自己的名义设宴玩乐,却让李元吉跟着一起饮酒博弈、观赏歌舞,使他在“地狱”般的日子里总算还能苦中作乐。
那边李世民听兄长开了口,总不能不给他面子,咬咬牙,站起来,转头看着李元吉,道:“四弟,我生你的气,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太原如此无法无天,残民以逞,叫百姓都以为我们李唐跟杨广那暴君是一丘之貉,令父皇平白担这骂名,陷他于不义,你对得起父皇吗?”
李元吉一边在心里骂:“假撇清!伪君子!”一边流泪道:“小弟错得太多了,实在无面目见父皇,只求二哥大人有大量,饶过小弟这一次。小弟以后决计不敢了!”
李渊在一旁听着,对李世民的话甚感满意,认为他说得实在得体之至,便说:“三胡,你二哥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你一定要好好记着,以后重新做人,不要再闯祸了。”
李元吉道:“是!儿臣一定牢牢记在心头,决不再惹父皇烦恼,惹二哥生气了!”
李世民转身向着李渊,违心地道:“父皇,四弟既已知错,请您饶恕他吧!”
李渊喜道:“三胡,你听见没有?你二哥宽恕你啦!还不快向他叩谢?”
李元吉也是欣喜若狂,“砰砰砰”的用力以头叩地,大声道:“多谢二哥!多谢二哥!”
李世民滑步闪到一边,不受他的礼,冷冷的道:“不敢当!”
李渊道:“好啦,起来吧。”
李元吉站起来,用手背拭抹着又是泪水,又是鼻涕的脸,眉梢眼角已是喜形于色。
李世民口中虽说原谅李元吉,但心中对他的痛恨实非言语所能表达。他只觉哪怕只是跟李元吉处于一个屋檐之下也是中心如沸,比受什么酷刑都要难过百倍,实在不愿再多待半刻钟,躬身对李渊道:“儿臣这就去准备三天后的征战,先行告退了。”
李渊欠身道:“有劳二郎了。”
李世民望也不望李元吉一眼,只向李建成点头为礼,便出宫回府而去。
吉儿在熊熊烈火之中,对着她那孩子和荷香的尸身狂笑。一阵浓烟卷过,呛得她咳个不止。
正在这时,她忽感到一只手搭到她肩上。她一惊之下,止住笑声,转身一看,火光映照之下看得分明,那人浓眉大眼,竟是突利!
她才叫得一声:“突利!”好象见到了亲人一样,心里突地一宽,全身一软,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不断的感到那大火仿佛还在身边烧,无数的声音在耳边轰鸣,可她什么也听不清楚;咽喉干得发涩,好象里面也正在烧着一团火,她一张嘴便会喷出火焰来似的。一忽儿她又觉得自己正在跟李元吉扭斗,她竭力挣扎,可是手脚越来越酸软无力,李元吉那狰狞的面孔一点点的逼近。她狂叫!狂踢!狂打!狂咬!绝望!绝望!只有绝望!
忽然,仿佛下过了雨,四周一片清凉,喉中也汨汨的流淌过清甜的甘露。虽然四肢百骸散了架似的疲倦,又沉重得象是灌了铅,但各处都是说不出的舒泰。
这样云中雾里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猛的醒来,一睁眼,灿烂的阳光刺得她双眼发痛,忙又合上。过了一会儿,又再慢慢睁开,只见处身在一个洞穴里,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都是厚厚的干草。她一生之中大多时候都处身于金碧辉煌的富贵乡中,忽然见到这种荒郊野岭的景象,暗暗吃了一惊,一时之间茫然不解。
她稍一动弹,顿时觉得全身痛不可耐,皮肉似在一块块的裂开,禁不住“啊”的叫了出来。
洞口一暗,突利已站在眼前,喜上眉梢的道:“啊,吉儿姑娘,你终于醒了!”
吉儿一见突利,刹时间唤起过去的种种,不禁又是“啊”的叫了一声,道:“突利,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突利点点头,道:“说来真是万幸!我刚到太原,便看见你的屋子烈焰冲天。上次我军围困太原,我在你屋子里看到你留给大哥的字条,因此知道那屋子是你的,忙赶过去看。幸好你那屋子靠着河边建起,我从水里潜到屋子后面,用刀砍那后墙。那墙大概已被火烧透了,我砍了几刀,便砍出一个洞来。我从洞口钻进去,见到你还在里面,就抱着你从那洞悄没声息的到了河里。屋外的人只顾聚在门口,李元吉又大发脾气,不准人去舀水救火,所以竟没有人发现我们,否则要不惊动李元吉救你出来,可当真不容易!”
他只顾自己说得兴高采烈,忽留意到吉儿那边一直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忙定睛看她,却见她双眼睁得滚圆,好象看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突利心中也不禁跟着一寒,顺着她的目光转头往背后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忙又转身扶住她问:“吉儿,你怎么了?”
吉儿声音发颤的道:“你……你说你是在那屋里见到我留下的字条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
突利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要抓住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追问,不由得拿手指搔了搔头顶,说:“是啊。”
吉儿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心神,道:“你有没有记清楚?难道不是你遇见世民在那屋子里被你的士兵围攻,你上前解围,然后他跟你说那屋子是我的,你才知道吗?后来你们还一起商量如何捉弄颉利,不是吗?”
突利笑道:“你说的话真奇怪,半真半假的,教我怎么答你好呢。其实是这样的:那天我军包围太原,我的部下来报,说那里有这么一间屋子。我去一看,见到你留下的字条,就知道你住在那里,便约束部下不准动屋里的东西。后来我在太原城下叫阵,大哥射了我一箭,但那箭没箭头,箭尾却绑了一封信,约我当晚在河边见面。我就是那晚跟大哥商量捉弄颉利的事的。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吧?我跟大哥演了一场好戏,教那颉利栽了个大筋斗。到我走时,想起在你屋里拾到的字条,便还了给他,将你的事情告诉他知道。我那时还警告了他以后再也不要这么不小心将你一个人抛撇在那里。谁知他今次又是这样,几乎给李元吉害死了你。唉,大哥也太不小心了!”说着连连摇头。
吉儿咬着下唇,口中又酸又腥,不知什么时候已将嘴唇咬破了,她却一点也没发觉,只在想:“原来……原来他骗我!真是漂亮的谎言啊!编得这般滴水不漏,竟教我一直蒙在鼓中,一点也没想过他是在撒谎!如果不是突利无意之间说出真相,我永远也不会向他追问这样的陈年旧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我永远都会相信他的鬼话!天啊,天啊,他还骗过我吗?他还有什么话是假的,我却一直信以为真?或者,他根本就不曾对我说过一句真心话?”
突然之间,历历往事在她心头一闪而过,过去的一些困惑在一刹那间全部如水晶一般清清楚楚的展现在眼前:“我记起来了!我第二次见他,是在皇宫之中。我那时那么一厢情愿的说他入宫来是特地为了找我。其实那时他才见过我一面,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谁,更不必说会知道我是公主,住在皇宫之中。他那次入宫,一定是别有所求,鬼使神差的却给我撞上了他。可是他不否认!他故意让我误会,以为他不顾危险的孤身闯入宫中只求见我一面!”
她满面红潮,胸口不住起伏,“还有,还有!那次突利抢亲,他半途里截住。我又以为他专为救我而来。可是父皇发下木诏勤王的时候,连父皇自己也没想到会将我下嫁给突利和亲;他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会知道突利会在那一天那一刻经过那一个地方将我抢入突厥军中?不,不!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是打算来救我!那是巧合!那是天意!可是他又不加否认!他又故意让我误会,以为他为了爱我而来救我!谎言!谎言!到处都是谎言!没有真话!没有一句是真话!”
突利见她忽然神情大异,睫毛微微颤动,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洞顶,好象着了魔似的,心中大惊,叫道:“吉儿姑娘,吉儿姑娘!你怎么了?”
吉儿一惊,转眼看他,只见他满面关切焦虑之色,心中一酸,忽然明白了他的深情,不顾疼痛的伸手拉着他的手,道:“突利,我真傻!我到今天才知道,谁是真心待我好!”
突利登时满面通红,忙将手抽回去,道:“吉儿姑娘,你不要这样说!你放心好好养伤吧。待你身子大好了,我便送你到长安回大哥身边。”
“不!”吉儿尖叫道,“不!我不去!我再也不要见他!”
突利吓了一跳,道:“为什么?为什么?”
吉儿定了定神,道:“不要问为什么了,总之我是永远也不想再见他。就让他以为我已烧死在那屋子里吧!”
突利更是大惑不解,又搔起后脑勺来说:“但这是为什么呢?大哥以为你给烧死了,一定伤心死了。若果他知道你没死,他会很高兴的。”
吉儿冷冷的道:“他才不会伤心!更不会伤心死了!”
“可是你为什么不再见他呢?你是不是没能保住那孩子,便感到没面目见他吗?可这不是你的错啊!你已经尽力而为了,几乎连自己的性命也搭了进去,大哥一定不会怪你的。”
吉儿叹了口气,道:“突利,你良心太好了,总是以君子之心度他人之腹!你这要吃亏的。”
突利又是窘得面红过耳,讷讷的笑道:“你太夸奖我了。你若能觉得我有大哥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吉儿大叫一声:“够了!看在老天爷的份上,请你别再说他了,好不好?”
突利见她忽然发起脾气来,更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道:“好,好!可是你不去长安,却要到哪里去呢?”
吉儿默然了一下,脸上忽现凄凉之色,道:“事到如今,我欲不回父皇那儿,亦不可得了。我还是到江都去,长伴父皇左右,再也不管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凡俗了。”
突利脸现惊奇之极的神色,手指着她道:“你……你不知道你父皇已经……已经死了吗?”
吉儿面上刷的一下,变得全无血色,瞳孔又再放大,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突利面上流露出怜悯之色,道:“宇文化及在江都发动政变,将你父皇活活绞死了。这件事已过去好几个月了,你怎地全不知情?”
吉儿只觉脑子里象有千百个轮子在飞转,轰隆隆的直响,似乎要突破脑壳迸发出来,不禁双手抱着脑袋,呻吟似的叫:“是他!又是他!又是他在骗我!”
突利一时不明白,“谁骗你?哦啊!”他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大哥?但那也难怪他啊。他定是怕你知道了要伤心,你正在生孩子,身子弱,受不了这种打击的。他这也是为了你好!”
吉儿在心内冷笑:“他是为了我好?才不!他是怕我知道了这件事就不肯嫁给他,才这般千方百计的欺瞒我!他是为了他自己!”
在这短短的几日之间,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她愿为之舍命的人:她的孩子和荷香都给李元吉害死了;她的父皇也被惨酷绞杀;而李世民,她终于发现,他一直无所不用其极地欺诈瞒骗她!哪怕只是发生其中的一件事,已足以令她心伤千回、肠断百遍,更何况现在全都纷沓而至,一齐向她压来!
她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直揪得发根在隐隐的发痛。
突利见她这副样子,知道她是伤心过度了,摇着她的肩膀道:“吉儿姑娘,吉儿姑娘,你想哭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在心里,会伤了身子的。”
吉儿怒叫道:“我不哭!我不哭!”
“你不要这样!哭吧!哭吧!你这样可要吓死我了!”突利说着说着,心中越来越惊,竟是未劝得吉儿哭出来,他自个儿就眼泪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