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把话说满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拿起一块石片,扬手便要掷出。说时迟那时快,燕儿看准那石片正要脱手之际,伸手往他腰间一呵痒。李世民没防她使坏,“格”的一笑,手一颤,石片已脱手飞出,准头全失,远远的落到水池对岸去。
燕儿拍手也学他拉长声音笑道:“你——输——了!”
李世民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好啊,你竟敢在我面前使诈!”伸手也去呵她的痒。
燕儿笑得躺倒在地,一边挡架李世民的手,一边道:“我只说一定会赢你,可没说一定要用什么法子赢你。你自己平日不也教我说‘兵不厌诈’吗?”
李世民笑骂:“我教你对付敌人,是教你对付我吗?”
吉儿只觉天昏地暗,那笑声传进耳里象是千万只蜜蜂聚在一起嗡鸣不已。
二人嬉笑了一会儿,燕儿腾的坐起来,叫道:“再来一次!”拾起一石,瞄准一个火头,轻轻掷出。这次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烛焰终于给打灭了。她欢呼大叫:“我赢了!我赢了!”
李世民笑道:“好,这才是真本事。我认罚了!”说着合起双眼,等她来吻。但他熟知燕儿的脾性,知道她好不容易赢了,岂有不趁机捉弄自己一番之理?便又偷偷微睁一线,窥她的动静。
果然燕儿不凑嘴过来,却伸出一只手指,要来点他的嘴唇。李世民瞧着她指尖快要碰到自己唇上,突然张口作势要咬。燕儿大声尖叫,急忙缩手,嗔道:“好啊,你这人真是!不肯认赌服输,不老实受罚。”
“哼!是你不老实罚我,还是我不老实受你罚?你今晚总想捉弄我,我若再不好好教训你一番,你就要爬到我头上去了!”说着伸手便要捉她。
燕儿又笑又叫,二人又是闹作一团。
打闹良久,又再继续比赛。这时燕儿渐渐摸准了劲力,三次中也能赢上一次了。二人互有胜负,不一忽儿已将那些烛火全打灭了。水面上暗了下来,但天上繁星灿烂,倒影在水中,熠熠生辉,也是景象万千。
燕儿倚在李世民怀中,迷迷糊糊似要睡去。
李世民轻抚她一头秀发,望着水上点点星光,若有所思,忽叫:“燕儿!”
“嗯?”
“我们……不如正式成婚吧!”
此言一出,殿外殿内的人都是一惊,燕儿霍的坐起身来,盯视着他的脸,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立你为燕妃,让你名份有属!”
燕儿却不接口,仍只怔怔的望着他,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良久,却见燕儿微微摇头,道:“我不愿意!”
这一来,轮到李世民一惊,道:“什么?”
“你若真心爱我,想与我厮守一生,我当然愿意!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你只是想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是不是?那我就不愿意!”
又是俱各无言。
李世民淡淡的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吧!”说着拾起岸边的一块块石子往水里扔。
燕儿凄然道:“你这么说,就是默认不爱我了,是不是?”
李世民一皱眉,道:“说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呢?”
“为什么没意思?你……你……”燕儿中心如沸、恼恨交加,只想狠狠刺伤他的心,再也不去想后果会是什么,脱口便道,“我知道!你还念念不忘那个吉儿!是不是?”
吉儿脑中嗡的一声,紧紧盯着李世民面上,只见他先是勃然大怒,既而一面悲凉沉痛,转眼又化作心伤如碎,咬牙半晌,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跟你说了!”抬头看天,只见天边一团乌云正向这边压来,道:“天快下雨了,我们回去吧。”站起来便要走。
燕儿喝道:“站住!”
李世民一转身,脸上又显怒色:“又怎么了?”
“今天晚上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不让你走!”
“没什么好说的!”
二人怒目相对,又都不作声。这时只听得远远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似乎一场大风暴就要来临。
燕儿忽地软倒在地,哀哀而哭起来。
李世民心中一软,面上怒色稍霁,轻声道:“回去吧,要下雨了。”
燕儿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哭。
李世民靠在身边一株树上,双眼望着夜空,默不作声。
燕儿哭了一会儿,忽道:“到底是无垢姐姐说的话没错。”
李世民心中一凛,问:“无垢说过什么?”
“她说那吉儿是狐狸精,生前迷住你,到了死后还要纠缠你!”她咬牙切齿的说,只听得吉儿一阵心寒。
李世民怒道:“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你敢说一句,你没想她?”
“是的,是的!我想她,我想她!那又怎么样?这不关你的事!”李世民负气嚷道。
“忽喇!”的一声,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四下里如同白昼,但霎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映衬得黑夜更加倍的漆黑。
燕儿悲声道:“世民,世民!你忘了她吧!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
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捧头,跪倒在地,叫道:“够了,够了!你一定要这么狠心,非要揭我伤口不成吗?!”
燕儿见他如此惨痛,不由得又悔又疼,扑上前抱着他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时一阵狂风大作,只卷得飞沙走石,乌云遮蔽得天上星月无光,大雨已倾盘而下。
二人一齐跳起。这御花园中只有花草树木,远离屋舍,除了一座含凉殿,再也找不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李世民见大雨已下起来,不及出园去避雨了,拉着燕儿的手便往含凉殿跑来。
燕儿大叫:“不,不要!我不要去那儿!”
李世民道:“别胡闹!我们来不及回去啦,避雨要紧!”强拉着她到了殿门前的屋檐下。
那含凉殿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檐顶到处漏水,雨又下得凶猛,哪里避得了?不一忽儿二人都全身湿透,一阵阵风夹着雨点打来,只冷得燕儿牙关“格格”直响。
李世民道:“这里避不了雨,不如求这里的主人让我们进去躲一躲吧!”
燕儿惊叫道:“不要!不要!不要!”她心里隐隐感到,这殿有着一种不祥之气,她一进去就会悔恨终身!
李世民道:“不要发这小孩子脾气!难道你能在这里淋一夜雨不成?”说着用力拍门,叫道:“里面的人开开门好吗?我们只想进来避一避雨!”
吉儿犹坐在殿中,心里一个声音在叫:“快想办法阻止他们进来!快想办法阻止他们进来!”但她只觉四肢百骸都酸软无力,连一个小指头也抬不起来,心中忽儿惊恐万状,忽儿又宁静如水,若喜若愁,变幻无定。
李世民拍了好一会的门,仍是无人来答,心想:“这里面的人定是已经睡着了,事急从权,只好破门进去。”便用肩头往门上使劲撞去。
这含凉殿本是用作纳凉,建造得并不结实,再加上长年弃置,门闩已颇为朽坏,这时给他用力连撞数下,哪里禁受得起?“忽喇”一下便断为两截。
李世民大喜,便要拉燕儿进去。燕儿一手牢牢抓住门边,哭道:“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李世民气道:“你又干什么了?这个时候还来发你的公主脾气!”一手将她抱起,硬是带她进了殿中。
吉儿一直没点灯火,李世民二人一进殿里只觉眼前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时竟没看见她就坐在窗前。
李世民道:“燕儿,你的火摺呢?快拿出来。”
燕儿见殿中并无异状,心中略略安定,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的油布包,拿出里面的火摺和火石,自己拿了火摺,将火石递给李世民。李世民双手一敲火石,火星溅到火摺上,殿中登时一片明亮。
忽然燕儿尖叫一声:“鬼啊!”手一松,那火摺直向下跌。
李世民不及看发生了什么事,伸手一抄接住火摺,以免它跌落地上又弄灭了。他一边举起火摺,一边说:“什么事这样大惊小……”忽然看到一人坐在窗前,长发披肩、面容惨淡,骤眼看去真是状如女鬼。但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个,在火光之下,那“女鬼”面目竟是跟吉儿一模一样!他急抽一口冷气,禁不住全身一震,脱口叫道:“吉儿!”
燕儿大声尖叫出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世民,你别吓我!”
李世民也是心胆俱寒,若非燕儿在场,一股劲的往他怀里钻,尖叫不已,他也忍不住会尖叫出来。但这时见燕儿怕成这个样子,说什么也得扶住她。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难道真是吉儿冤魂不散?”
突厥人向来敬畏鬼神,燕儿平日虽是胆气过人,但当此情景哪有不惊的?李世民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从不信有什么鬼怪,但此刻在这残破阴森的殿内,外面又正风吼雷鸣、狂雨如注,怎能不心有所惑?
他正惊疑不定之际,忽觉手上一痛,低头看时,只见那火摺已快烧到尽头。他知这火若一灭,殿内一黑,定然更为可怖,也顾不上对面坐的是人是鬼,拖着燕儿挨到桌边,将火摺凑到烛台上点亮。他一边点灯,一边仍悄悄拿眼角瞟着那“女鬼”,忽见她眼珠随着自己移动而转了一下,心念一动,想:“看起来她不象是鬼!”
吉儿只觉心中空荡荡地,不知该想些什么,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到极点,一点儿也不真实,好象是在发着一场梦;又好象面前这两个人都是台上的戏子在演戏,她只是台下的观众,与这一切没有任何干系!
李世民定了定神,低声道:“你……是不是吉儿?你是人还是鬼?”
燕儿哭叫道:“不要说,不要说!你要吓死我了!”
吉儿茫茫然的望着他,茫茫然的道:“你说呢?”
李世民心头狂喜,这时再无惶惑,大叫一声:“吉儿!你是吉儿!”一手推开燕儿,扑倒在她身前,一把抱着她双腿,叫道:“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吉儿眼中一热,只觉泪水马上便要夺眶而出,但她马上警醒:“不要哭,不要哭!我发过誓的,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为他流一滴眼泪!”她头一仰,硬生生的将泪水都忍回去。只觉李世民抓着她的双手贴上他的脸庞。她全身一震,猛地从茫茫然中清醒过来,腾的一下跳起来,从他身边闪了开去,叫道:“不!你不能这样!”
李世民刚才一抓她的手,虽觉她的手寒冷如冰,但已确信她不是鬼,正欢喜得象要炸开一样,忽见她这么做这么说,不禁一怔,道:“为什么?你……你不是吉儿吗?”
吉儿只觉热血上涌,鼻子直发酸,她在心中叫道:“快做点别的事!我快要哭了,我快要哭了!”她转过头去,不与他的目光接触,却见燕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便轻声道:“你的朋友晕了,还不去救她?”
李世民看看燕儿,又看看她,心头一片迷惘。
吉儿走过去,将燕儿扶起来,拿了桌上的烛台,便往自己的寝室走去。李世民迷迷糊糊的,也跟了进来。
吉儿扶燕儿躺在床上,只见她面无血色,双目紧闭,头发散乱地遮住半边脸庞。吉儿将她的头发拨开,探探她的鼻息,知道她只是受惊过度,并无大碍。床边本已备下清水、毛巾,便将毛巾在水中浸湿,拧干,给燕儿抹了把脸,又从头上拨下一支银钗,撬开她咬紧的牙关,拿了一瓶烧酒灌进她口中。
只听得燕儿“啊”的叫了一声,便睁开了眼,一看见她,又是一声尖叫,双手捂面,大叫:“鬼!鬼!鬼啊!”
吉儿凄然道:“你放心,我不是鬼。”
燕儿听了,心中稍安,停了尖叫,但仍不敢将手放下,拿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的打量她,颤声道:“那么,你……你是谁?”
“我是吉儿。”
“吉儿!”燕儿更惊,“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有。是突利救了我!”
“突利?”燕儿转惊为奇,“他怎地从没说起过?”
吉儿惨然一笑,道:“是我叫他不要说出来的。他……真是个言而有信的挚诚君子!”
李世民听她这么说,似是在刺自己,不觉又叫一声:“吉儿!”
吉儿恍若未闻,仍是对燕儿道:“我那柜里有干净的衣服,你自己拿来换吧。”说着转身拿起烛台,点着了室中的灯,又秉烛往外走去。
李世民仍是紧跟其后,又回到殿中。吉儿放下烛台,还是坐回窗前的榻上,脑袋埋在臂弯里,一言不发。
李世民只觉中心如沸,一股热血在胸腹之间来去不定,几次直冲上喉,几乎便要狂喷出来,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吉儿,你为什么要诈死骗我?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我有多伤心!”
吉儿冷笑道:“伤心?你只有一副狼心狗肺,也懂得什么叫伤心吗?”心想:“我要骂,我要骂!我越是怒,就越不会哭出来!”
李世民听她说得这般无情,心中不觉一凉,道:“你怎么这样说?这些年来,我从没忘记过你。”
“是吗?我看你这些年来从没忘记过苦练你的花言巧语、撒谎骗人之术才是!”
“你……你……我没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来?”
吉儿勃然大怒,一抬头,双目炯炯的逼视着他,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亏你还有面来跟我说这句话!”
李世民见她如此勃怒若狂,不禁一惊,退后一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莫非你是误会我骗了你,这才故意诈死离开我?”
“误会!误会!说得真好听啊!千错万错都只在我,你永远都只是给我误会!”
李世民又气又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明白,我到底什么时候骗过你来,惹你这般生气?你说,你说!我若真的做错,任你千刀万剐,死而无怨!”
“哈!哈!哈!”吉儿干笑三声,却没半点笑意,在这黑夜中听来真是教人毛骨悚然,“你一辈子都在骗我,难道还不够吗?只恨我那时年少无知,竟自作多情的以为你对我当真如此情深爱重!李世民!我告诉你,我不再是当年十几岁的痴心丫头,你那些甜言蜜语,留着去哄别个女子吧!别再指望在我身上骗到什么了!”
李世民越听越惊,他以前只道吉儿虽死,但至死还在爱着他,心中虽痛,却又不禁自得,想:“这世上终究有人不惜为我一死!”现在听她句句骂来,没一言一语不是恨到极点的,这可是发梦都没想到的事。呆了一呆,道:“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明白,让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好,你既非要听自己的丑事不可,我就让你听个明白!”吉儿略略定了定神,“我来问你三件事!第一件:当年你半夜里潜入我皇父宫中,为的是什么?我多傻!竟以为你是来找我,你却故意不说,让我自以为是。你虽没有出言相欺,但那跟骗我又有什么不同?第二件:当初你在雁门关外截住突利的抢亲队伍,为的是什么?我又多傻!竟以为你是来救我,你又故意不说,又让我自以为是!这难道又不是骗我?第三件:那次突厥围困太原,你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在城外的安危,根本没出城来找我,全是突利在事后将我的事告诉你。可是你真卑鄙!竟利用从他那里得到我写的字条,骗我说你不惜冒着失陷在敌人手中的危险出城来找我,将我骗得好苦啊!前两件事虽都可恶,终究不曾从你口中说出谎话来,还可原谅!但第三件!你竟当面撒谎,连眼都不眨一下,你心里可还有半点羞耻之意?”
吉儿一口气的痛诉出来,李世民犹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