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决不会的!”
眨眼便过了月余,李世民果然天天伴在吉儿身边,寸步不离。
这天清晨,吉儿踏着露珠,来到水池边杨侗的墓前,默默祝祷。
忽听得背后脚步轻响,她喜道:“世民,你起来了吗?”一转身,不由得满脸绯红,原来走来的不是李世民,竟是燕儿!
吉儿见她面色憔悴、双目红肿,眼内满布血丝,似是连夜哭泣、不能成眠,心中不禁一阵怜悯,低声叫道:“燕儿姑娘!”
燕儿目露凶光,瞪视着她,一言不发,忽然逼上一步,咬牙切齿的道:“狐狸精!”
吉儿臊得耳根发热,咬着下唇,转身便要走。
燕儿喝道:“不准走!你……你口上说得漂亮,好象爱他爱得要生要死,其实却是在迷惑他、在害他!”
吉儿不禁也是心头有气,回头道:“我是敬你曾对世民有恩,可不是怕了你,你说话可得有点分寸!我怎么害他了?”
燕儿“嘿嘿”冷笑道:“象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子当真天下少有!你将他迷住在这里,这一个多月都不许他出去半步。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大事要他去办?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在翻天覆地的找他?他再不出去,那张雪艳便要回长安到李渊面前告他的状;他再不出去,李渊派来下诏的钦差便宣读不了圣旨,他就犯了抗旨死罪;他再不出去,连他的心腹谋臣也要气他沉迷女色,要舍他而去!你!你!你!你害得他身负犯上作乱的大罪,你害得他身败名裂,你害得他众叛亲离!你不是害他,又是什么?又是什么!”
吉儿听她一口气的痛诉出来,只听得心胆俱寒,呆立当地,半晌作声不得,良久才道:“不……不是我不让他出去,是……是他自己不愿离开这里。”
燕儿更怒,大声道:“若不是你迷得他魂飞天外,他怎么会对你这样服服贴贴、寸步不离?无怪乎你是杨广的女儿!也只有象他这样淫贱的人才生得下你这样淫贱的女人!”
吉儿气得流泪:“你……你骂我好了,怎么将我父皇也骂上?”
燕儿叫道:“我岂止骂你,我今日就要杀了你,以免世民败在你手上!”说着已拔剑在手。
吉儿惊叫一声,退后一步,忽听得李世民的声音说:“吉儿,发生什么事了?”抬头一看,只见李世民直向这边走来,忙绕过燕儿,闪到他身后。
李世民见燕儿手持长剑、气势汹汹的样子,一寒脸,道:“你想干什么?”
燕儿怒气冲冲的道:“你在这温柔乡中留连不返,可还记得自己是秦王、是东讨大军的大元帅?你总不出去办理公务,外面乱成一团,你知不知道?你不出去,将那张雪艳冷落在一旁,她已恨你入骨,你知不知道?你父皇连派好几个朝使,走马灯似的来洛阳宣令叫你班师,都找不着你;问你的手下大将心腹,全都不知你去了哪儿,你又知不知道?”
李世民淡淡的道:“你跟他们说我病了,不能见客吧。”
燕儿气得肺都炸了,道:“你……你这种话也说得出来?那天张雪艳见着你时,你还是龙精虎猛的,她会信你病了?”
李世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你就说那天夜里我淋了雨、染了风寒,不就成了吗?”
燕儿瞪视他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点头道:“好,好,你真的病了!不过不是染了风寒,而是给这狐狸精摄去七魂六魄,性情大变了!”
李世民面色一沉,道:“你可别忘了我是元帅!这样跟我说话,也太放肆了!”
燕儿“哐啷”一声将长剑掷在地上,转身掩面飞跑出去。
李世民不动声色,拉着吉儿,道:“咱们进去吧。”
吉儿将手一抽,道:“你这样做,太过份了!”
“你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平日给颉利宠坏了,一点点小事就公主脾气发作,你要理她,那就永无宁日!”
吉儿摇摇头,道:“不,她说得对的。你身居高位,不能只顾陪在我身边。你再不出去,不但于你声名有累,我也被人在背后诟骂。”
李世民低头沉思了好一忽儿,问:“我在这里已有多久了?”
“一个月有多啦!”
“好吧,那么我待会儿出去看看,今晚再来,好吗?”
“就这样吧。”
李世民回到军营之中,召来长孙无忌等三人。
三人入帐见过李世民,都是面现不悦之色。李世民只作不见,问:“听说父皇派了很多朝使来催我班师,有这回事么?”
长孙无忌道:“不止于此!皇上一边下令班师,一边暗命太子建成率军屯守潼关,明摆着是疑忌大王在洛阳徘徊不返。”他盯着李世民的脸,心中暗想:“这都怪你贪恋女色,不理军务,致使皇上对你的猜疑又深一层!”原来他三人已从燕儿口中得知吉儿之事,只因身为男子,没有李世民的命令不便进入内宫,只好求燕儿进去叫他出来。
李世民微微冷笑,道:“这么说来,父皇疑我之心已起,若遵旨回师,必有不测!我意欲上表朝廷,自请留镇洛阳,以观其变,三位意下如何?”
三人一听,均是大惊失色!
三人自攻下洛阳之后,听李世民吩咐,将原属郑军的精锐不编入奏报朝廷的名册中,却暗暗收入秦王府的亲军内;又将洛阳宫中的大部分金银珠宝密藏大营之内,以秦王的名义送往长安遍贿朝中宫内;还连日宴赏将士,厚赐金银玉帛,分派各州县官属宣扬李世民的恩德。李世民虽没透露什么,但三人心中雪亮,都知道郑夏既灭、全国统一,李世民的心思已转到为自己争“天下”上去了。
他三人私下也曾商量过这件事。其实,在他们心底,早就将李世民视作“主上”了,也明白李世民决不会甘心秦王之位,必当更进一步。李世民能“进一步”,他们自然也能“进一步”,而他们也盼望着能早日“进一步”——李世民固是不满秦王之位与他的功业不相称,他们也同样不满秦王府僚属之位与他们的功业不称。一旦李世民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他们也就能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他三人商量的结果,都觉得李世民吩咐他们做的事十分恰当,乘战胜之威,巩固根基、丰满羽翼,日后班师回朝后就有本钱徐徐图谋、以应天命。但此刻听李世民的话,他竟是想长留洛阳,公然与李渊分庭抗礼!这就与他们当初所想大相径庭了。
“恐怕皇上决不会同意大王留镇洛阳之请,大王又该如何自处?”默然半晌后,终于是房玄龄先开口。
“同不同意在他,回不回师在我,我就是不回去,他能奈我如何?”
“这……”长孙无忌听他说得如此肆无忌惮,心中一惊,“若皇上一怒之下,指称大王为叛逆,发兵征讨,却又如何?”
李世民冷笑道:“那么这就是他听信小人之言、自弃骨肉!我也不能坐而待毙,自当率领东讨雄师,杀回关中,以清君侧!”
三人大惊之余,终于也明白了李世民的用心。
先前李世民查封洛阳皇宫之时,将所有女子放还民间,此举令他大得人心,却令李渊派来挑选妃嫔的张雪艳大为恼恨。三人曾劝他对张雪艳应留点面子,让她先挑完妃嫔再放走其余的女子,以免她在李渊面前说出对他不利之言。李世民却对这看起来甚为正确的建议充耳不听。但同时,他又命长孙无忌带着大批金宝到长安,遍赠李渊后宫的妃嫔。房玄龄对此事大惑不解,想那李世民若要讨好后宫,向这得宠而又近在咫尺的张雪艳献殷勤岂不强于作此舍近求远之举?他曾以此私下里问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一向自负对李世民的肺腑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长孙无忌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李世民有意冷落为难李渊派来的宠妃,为的是使李渊更加倍的忌恨他,以致要发兵征伐他,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起而自卫!至于遍赠李渊身边的妃嫔,自然就是为了能由她们那里随时得知李渊的一举一动,知己知彼、以保必胜!”他转念又想到:“对了,对了,他天天留在那吉儿身边,决不是什么贪恋女色!而是要令张雪艳找不着他来问罪,更加激怒她;同时也使来洛阳召他回师的朝使找不到他,无法下旨!他就借着这拖延的一个多月,由我们三人在外头做好他叛变的种种安排。原来他心中早已定下‘留镇’洛阳的主意!”
长孙无忌猜得一点也没错!其实李世民早已另有谋划。他那天在含凉殿外对张雪艳摆出一副倨傲之态,乃是故意为之。否则以张雪艳在李渊心目中的地位,他便再痛恨她,也不会轻易为了一时意气而与她翻脸,更不会真的只是为了给燕儿出一口恶气。他本是打算一惹翻了张雪艳后便装病,拒不见客。不料出了吉儿的事,他就更有了藉口留连在含凉殿内不出来。这样既可安吉儿之心,又仍依原计而行,真是一举两得!
李世民是再也不愿以秦王的身份回去长安了!近来他一门心思的只想杀了李元吉。他既知道李元吉已对自己动了杀机,还岂能坐等李元吉先行动手?不!他不仅不能死在李元吉手上,还要抢先下手杀了他,永绝后患!可是他若不能身登大位,那又怎能杀得了这深得父皇宠爱的三胡?
三人一明白了李世民的用意,都是面面相觑,作声不得。长孙无忌善避嫌疑,知道此时李世民自以为是,很难说服他回心转意,便不愿开口相劝;房玄龄也是极力反对此举,但他向来畏惧李世民的威严,亦是不敢开口相劝。二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往杜如晦扫了过去。平日他二人有什么不愿或不敢对李世民说的话,都是由杜如晦说出来。
“大王此举,太过冒险!”杜如晦果然说出了二人心中想说的话。
李世民冷颜道:“天下事又有哪一件能容你安安稳稳的办成?我从太原起兵以来,也不知已冒过多少奇险,不都是从大险中反而得了大胜?要成大事,必冒大险,自古皆然!”
杜如晦厉声道:“但是大王今次冒的险,却是孤注之险!成大事者,自当冒险,却不可冒孤注之险!”
李世民面若寒霜,道:“我这怎地是孤注之险了?”
杜如晦激昂的道:“大王此举,成,则天命有归;败,则不仅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身败名裂,从此背上乱臣贼子的恶名,遗臭万年!这种毫无回旋余地之险,不是孤注之险,还有什么是孤注之险?”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见杜如晦竟当李世民之面说出如此激愤之言,都不禁吓得目瞪口呆,心想:“你这岂不是要惹怒了他?”
果然,李世民听他话中全是教训自己的意味,哪里承受得了?负气怒道:“就算是孤注之险,我也要冒他一冒!”
“大王若真的非要冒此孤注之险,那就先请斩了如晦!”杜如晦说着,“嗵”的一声已跪倒在李世民面前。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二人大骇,忙亦跟着下跪。
房玄龄道:“大王息怒!如晦所言,亦是玄龄心中所想,望大王三思!”
长孙无忌也道:“大王乃天生圣人,岂可不自重性命,干冒奇险!”
“这……这……你们这是怎么了?快都起来!”李世民不想竟会出现这种情景,忙伸手要扶杜如晦起来。
杜如晦双手死死撑在地上,不肯起来,道:“大王,请容如晦诉说肺腑之言!”
李世民无奈,只得道:“有什么话何不起来好好说?或许……我真的是有些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了。”
三人于是都站起坐下。
杜如晦道:“大王不能行险,原因有三:其一,皇上虽然不明,但并无大过,大王份属儿臣,若公然抗旨,不但名不正,更是言不顺!大王名不正言不顺,又何以服众?东征战士大多家在关中,皇上只要下一道诏书,凡追随大王者灭其满门、降附朝廷者优待其家眷,已足以散去大王麾下大半士卒!其二,皇上和太子虽不及大王用兵如神,但亦非对战阵之事一窍不通。若他们死守潼关天险,大王可有必胜之算能一时三刻间就破城?若果不能,大军锐气衰竭,势难持久作战!其三,如今郑夏两国虽灭,但天下并未完全太平,突厥更是一直在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若大王与皇上争战不休,象李靖、罗艺等人或胸怀兵甲、或手握重兵,岂有不乘乱而起之理?这一来,全国重新陷入群雄割据、兵连祸结之中,大王就算天命所归、终能取胜,天下已是山河破碎之势,难以收拾!”
“还有,”房玄龄接口道,“齐王现下也在军中。大王若要留在洛阳,势必先诛齐王,以除后患。但这么一来,天下人都不会说齐王是凶险小人、罪有应得;反会说大王不仁不义、残害骨肉,对大王名望大损!”
长孙无忌也道:“再说,大王家室都在长安,大王难道真能弃之若履?”他想到妹妹无垢,不禁暗恨,想:“想是你有了那吉儿,巴不得我妹妹死了,好让这狐狸精扶正!”
“这……”李世民给他三人这一轮急攻,越听越是心惊,仿如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将他满腔热望全都泼冷。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操之过急、考虑不周。他太急于除掉李元吉了;他太急于登上大位了!所思所想,全是有利于他自己的胜算,却从没细想过三人所说的一切。他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想:“如果连这三个心腹谋臣都认为无必胜之算,其他人又怎能一心一意随我成就大业?我若硬要冒险一搏,必定有败无胜,当真成了孤注一掷!”
房玄龄见李世民已有回转之心,忙趁热打铁的道:“大王连灭两国,功劳之大,威震天下、名满海内。皇上虽已心生疑忌,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对大王作出不利之举。大王还是应该班师回朝、徐徐图之,务求不发则已、一发必中!”
李世民面露无奈之色。“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这句话他很喜欢,也常以此法屡破强敌。但“徐徐图之”他却极不情愿。但看眼前情势,确如三人所言,他恐怕也只能用“徐徐图之”来争得天命了。
杜如晦又道:“大王精通兵法,当知用兵之道,在于‘知己知彼’!”
李世民一怔,道:“如晦兄这么说,是指我不知‘己’,还是不知‘彼’?”
“大王以为这‘己’是谁?‘彼’是谁?”杜如晦不答反问。
“嗯,‘己’当然是指我和诸位了。至于‘彼’,那就是父皇、太子、齐王、宫中张尹二妃,或许还有裴寂。”
杜如晦微微摇头,道:“依如晦愚见,大王所说之‘己’与‘彼’,并不大确切。‘彼’应只是太子一人而已,而‘己’则绝非仅仅是大王与我等数人。”
“哦?”李世民听他说得新鲜,颇感有趣,“愿闻其详。”
“四海之大,天命只在一人。大王贵为皇嫡子,功盖日月,理应承袭大统。太子既未参与太原首谋,入长安后又囿居京师、少有军功,于国家统一大业并无建树,身居储君之位,似不相宜。”杜如晦含蓄地说。他毕竟只是臣下,不能象李世民那样说起话来全没顾忌。
“是啊!”长孙无忌欣然道,“战乱之世,当立嫡以功;太平之世,方立嫡以长。这才是至理啊!”他明白杜如晦的含意——先不必急于图谋大位,而是退而求其次,夺取太子之位,再以太子之身名正言顺的继承大统。
李世民若急图大位,势必要与李渊大动干戈。长孙无忌自知对兵略之事无能为力,难以向李世民显出他的能耐。但李世民改图太子之位,那就要多行阴谋,而这正是他之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