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尖叫一声,双手捂耳,道:“不!不要说!不要说这种话!”
李世民缓一缓口气,道:“吉儿,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为了你们母子俩!如今我们跟李元吉势成水火,李元吉与太子又是一党,我们输不起啊!我对你的心怎样,为什么到了今天你还要疑惑?我对那燕儿确有感激之情,但也仅此而已!事急从权,如今不跟李建成争她亦不可得,我也是逼不得已!”
吉儿道:“可是……这么做太可鄙了!对她太不公平了!”
“那么李建成就不可鄙吗?他对我又很公平吗?他可以利用燕儿,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只为了一个‘仁人君子’的虚名,我就要束手待毙,眼睁睁的看着他诱骗了燕儿过去,夺了我的兵权?要怪也只能怪她是突厥的公主!”
吉儿尚未接口,忽听到燕儿惨笑道:“好,好!你终于说出对我的用心了!”
二人急往门外看去,只见燕儿站在门口,太阳从她背后照射着,映衬得她的一张脸黑沉沉的骇人。原来燕儿见李世民追吉儿去了,伤心之下迷迷惘惘、痴痴傻傻的竟在他背后跟了来。李世民和吉儿都是全副心思摆在对方身上,竟都没留意上她。秦王府的守卫、侍役平日见惯燕儿在秦王府内来去出入,竟既不拦阻她,也不替她通传。
这时她目发异光,对着李世民点点头,道:“好,好!你终于说出你心里是怎么看我的!哈哈,我真蠢!我真傻!是不是?”
李世民只觉喉中似是堵着什么东西,气也喘不过来,更甭想要说出话来了,张了几次嘴,仍是半声也发不出来。
燕儿眼中忽一片澄明,突地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李世民只道她要自裁,惊叫一声:“燕儿,不要!”却见她撩起衣襟,执在手中,看着他道:“事到如今,我阿史那燕若还对你李世民有半点痴心妄想,那我就是这天底下最贱的女子!今天,我跟你割袍断义!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有如此衣!”说着手中匕首一挥,将那一片衣襟割了下来,抛在地上。她微微仰头,傲然地从李世民看到吉儿,冷笑一声,“哐啷”的掷匕于地,转身从容地步出门去。
她茫茫然地走着,只觉似有无数人在眼前晃动,又似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喧闹,但她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管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久,忽感到右臂被人一把拉住,她一惊之下回过神来,只见拉着她的正是李建成,忙用力一推,将他推出几步之外,凛然道:“你想干什么?”
李建成见她双眼圆瞪,那目光似是看着他,却又似是穿透他的身体向远处望去,心中暗惊,道:“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吓人!”
燕儿冷笑道:“你可真关心我啊!可惜,你的用心我已看透!你不过是想利用我来拉拢突厥,是不是?”看到李建成面上刷的全变成惨白之色,又道:“怎么?给我说中你的心事了,是不是?你们李家的人,真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人!”
李建成竭力从喉间挤出声来,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利用你!谁这么说我的?是谁?你叫他来跟我对质!”
“是李世民说的!”
“李世民!”李建成伤心之中浸透着怨毒,“为什么?为什么他说的你就信,我说的你就不信?为什么?”
“因为,”燕儿恍恍惚惚的笑着,那笑容却教人见了如白日里见到厉鬼,“因为他是对着吉儿说的!他不会对吉儿说谎,他只对我撒谎,他不会骗吉儿!”
“那是他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君子!”燕儿半哭半笑的道,“这天下还有君子吗?嘿嘿,没有了!他们都死光了!”说着踉踉跄跄的便走了开去。
李建成紧赶几步,扶住她道,“你要上哪儿去?”
“这不关你的事!”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你总是说不关我的事!”李建成忍不住咆哮起来,“我跟你说,这关我的事!这关我的事!因为……因为……因为……”他连说三个“因为”也说不上“因为”什么。
燕儿嘲讽的道:“因为你要利用我!”
“不,不,不!是因为……因为我爱你!”
燕儿全身一震,喃喃的道:“你说什么?这不是真的!”
“真的,真的!”李建成将这长埋心底的话说了出来,反倒觉得身心都一松,口齿也灵便起来了,“我真的爱你!我一直都是!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已经爱你!我为什么这么蠢,从来不敢说出来。”他见燕儿只是摇头,忙道:“你还不信?”
“我不知道我信不信你,我只知道我不爱你!”
李建成霎时如堕冰窖,呆了一呆,道:“或许你应该多想一些时候,这才决定要不要讲这句话。你现下还惦念着李世……”
“住嘴!”燕儿怒喝道,“我再也不会爱他!不准你再在我面前提他!”
“好,好!”李建成惊喜交集。
“可是我也不爱你,你也不必对我费心了。”燕儿百无聊赖的又向前走去。
李建成怔怔的望着她走远,忽大叫:“不,我再也不会畏缩!我一定要教你知道,我爱你!”说着又追了上去,拦在她身前,道:“燕儿,我……我要娶你为妻!”
燕儿一愣,苦笑了一下,这次连答也懒得答他,绕过他便要走。李建成又转到她身前,大声道:“我不仅是娶你为妻,我……我要娶你为正妻!立你为太子妃!”
这一声大叫惊呆了燕儿,也震得躲在一旁偷听的冰儿银牙一咬!
李建成激动的道:“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不仅胜过那虚情假意的李世民对你,还要胜过他爱那吉儿!李世民嘴上说得自己有多爱那杨妃,但若要他废了长孙家的女儿去立那吉儿作秦王妃,他决计做不到!但是我能!我能!只要能教你明白我的心意,你就是太子妃!比什么秦王妃、杨妃都要强!”
燕儿呆了半晌,才道:“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很累了,我要回去。”转身又走。
李建成不再追她,只在背后叫:“我一定会娶你为妻!我一定会娶你为正妻!我一定会立你为太子妃!你等着,你等着!”
夜里,李世民看着桌上一灯如豆,良久不语。
吉儿沉不住气,道:“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那就说出来吧!有话不敢说,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李世民咬咬牙道:“好!我来问你,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昆明池去?”
“哦,你这是怨我坏了你的好事了!可是这明明是你叫我去的,难道我听你的话倒是听错了!”
李世民惊道:“我哪有叫过你去昆明池?”
吉儿不禁有气,也扯高嗓门,道:“没有?你竟又当着我的面撒谎!”见他惊疑不定的看着自己,不觉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信笺,往桌上一摔,道:“这是你写给我的,是也不是?”
李世民捡起一看,见笺上草草数字,果是叫吉儿今早去昆明池见他,笔迹竟是似足了自己的。他心中一阵恐慌,抬头道:“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别人仿我的笔迹!”
吉儿也吓呆了,道:“是今天侍女拿来给我,说是街头一个小孩儿送来的。我也正奇怪你怎不叫府里的仆役送信,却遣一个不相干的小孩。但……但我总以为是你叫我去的!这真……真的不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你倒想想看,我叫你去昆明池干吗?就为了让你伤心一场,还砸了我自己的锅吗?”
吉儿默然。
李世民抱着头,道:“阴谋,阴谋!我早说这里面有阴谋!我们都中计了!”
又过了良久,吉儿轻声道:“天都晚了,多想无益,还是安寝吧!”
李世民却仍是抱头苦思,理也不理她。吉儿心中不觉一凉,淡淡的道:“那你自便吧!我可要睡了。”
李世民听她说得冷淡,心下更是没趣,站起来道:“既是如此,你先睡吧!我……到无垢那边去。”说着便懒懒的出了来,朝长孙无垢的寝室走去。他悄悄的进门,只见长子李承乾在外堂自个儿玩耍,见他进来,伸着双手又笑又叫:“父王抱抱,父王抱抱!”
李世民正值心烦意乱之际,哪里耐烦他来纠缠?一手推开他,喝道:“滚开!别烦我!”
那小孩儿见他面色阴沉、声色俱厉,吓得“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只听内室脚步杂沓,长孙无垢闻到哭声已飞奔出来,一见此情景,脸色一寒,喝道:“乾儿!你怎么又惹你父王生气了?住嘴!不准哭!”那小孩儿给她一喝,吓得收住了哭声,泪珠却仍是一个劲的直往下滚。
长孙无垢厉声道:“出去!不准再进来吵你父王!”
那小孩儿一溜烟似的便跑了出去。长孙无垢慢慢的走近李世民身边,小心翼翼的道:“乾儿……真是调皮!老是惹你心烦。我以后会加倍严厉地管教他的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我自己烦恼,不关他事的。你那么凶骂他,可吓坏他了。”
“慈母出败儿!我也是为了他好。”
长孙无忌正往这边走来,忽见小外甥蹲在一角呜呜咽咽的哭,忙上前拉起他,道:“怎么躲在这儿哭?”
李承乾泣道:“父王骂我,娘亲也骂我,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大家都只喜欢那恪儿!”
长孙无忌大惊,道:“你说什么?谁叫你顽皮捣蛋,不学那恪儿会哄你父王高兴?”
李承乾委屈的道:“我只不过是叫父王抱抱我,他就骂我了!今天我看见恪儿叫他抱抱,他欢天喜地的便抱着恪儿。是他偏心恪儿,我再怎么乖,他也不喜欢我!”
长孙无忌急道:“你这话可千万别在你父王面前乱说!否则他就更讨厌你,更偏心那恪儿了!你是个男孩子,岂可受一点点委屈就在这里哭哭啼啼?快抹了眼泪去睡觉,再给你父王见到你这副样子,可又要挨他骂了!”
李承乾一惊,忙止了泪水,象胆怯的小兔子似的跳了开去。
长孙无忌见他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由得朝着吉儿住的方向狠狠地瞪视着。
李建成一回到东宫,便见冰儿寒着脸坐在那儿,目光闪闪的盯着他。他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转身便要往内堂走,却听冰儿喝道:“站住!”
李建成一旋身,双手叉腰,道:“你想怎么了?”
冰儿咬牙切齿的道:“你以为可以瞒着我干你的好事吗?”
“哼!”李建成也是将脸一寒,“谁说我要瞒着你?现在我就跟你说个明白!我要娶燕儿为妻!娶为正妻!立为太子妃!这够清楚没有?”
冰儿面色惨白,颤声道:“你这忘恩负义的浑蛋!你不要忘了,是谁给你想出这法子争得那女人的心!”
李建成双手一摊,道:“是你说的,我能不能得到她的心,就要看我自己的本事了!我身无长物可以给她,只有‘太子妃’这个名分是我能给她的天底下最稀罕的宝物,我不给她,还能给谁?”
“你……你……不要得意忘形了!我早警告过你的,别指望拿我的太子妃之位去讨好那番邦女子!你敢动我的太子妃的名号,我跟你们没完没了,要你们都悔恨终生!”
“哈!”李建成皮笑肉不笑的干笑一声,“我真是害怕极了!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我可还是做我的太子!你乖乖的听从我,咱们夫妇之恩还在;你敢向燕儿动什么歪念,我就一纸休书撵你出这东宫!”说着一拂衣袖,昂然而去。
冰儿全身一软,趴倒在书案上。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一个弃妇!难道她多年呕心沥血,就只为了为人作嫁,让那燕儿轻轻巧巧的从她手上夺去太子妃之位、夺去皇后之位?她只觉泪水直冲上来,便要如狂潮一般涌出。但她咬紧牙关,“我不哭,我不哭!只有那种软弱无能的女子才会哭!这些负心的男人绝了情,便流一百担的眼泪也挽不回他们的心!我要想法子!一定会有法子的!就算不能让他对我回心转意,也要叫他知道他少不了我!”
她心念电转,眨眼已想到办法,一手抓起案上的笔,在砚中醮了墨,交到左手上,往纸上写起来。她生来就是左撇子,但父母都斥责这是不体面的恶习,逼着她改用右手,因此旁人平日都只见她用右手写字,除了她自己再没一人知道她也能用左手写字。
她刷刷刷的写完,拿在手中读了一遍,忽又心生犹豫,李建成的话在耳边回响:“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没有我这个太子,就没有你这个太子妃!”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有他这个太子,才能有我这个太子妃?她在双手不住的抖动,带得那纸也索索的直响,不由自主的已将那纸凑近到灯火上。眼见火舌一舔,已烧着纸上一角。她忙将那纸挪开,往案上乱拍,将火头拍灭,想:“不,不!我怎能容他如此欺我也要忍气吞声?这只是小惩大戒,不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的。再说,或许他刚才只是一时意气呢!他若真敢废我的太子妃之名,我再出这一招也不迟。”
不几日,李渊下旨命李建成领兵征讨刘黑闼,并令李元吉随同出发,以作协助。李建成接到圣旨,喜不自胜,先便跑到燕儿的驿馆,道:“燕儿,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燕儿漠然的道:“不去!”
李建成急道:“我知道,你还疑心我这是想利用你,但我真的不是!我只是想,你闷在这京师里,一定会憋出病来的。若跟着我出去,至少可以分分神、散散心。我决不拿打仗的事来烦你。我若开口跟你说一句突厥的事,你一剑杀了我,我死而无怨!”
燕儿只是不置可否,不与他搭半句嘴。李建成恳求了大半天,说得唇干舌燥,燕儿还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百般无奈,只得道:“明天大军在东门出发,你到时若回心转意,那就来吧。”说着便要告辞,见燕儿犹是郁郁不乐之色,心中悲苦,道:“我打败刘黑闼回来,乘着父皇高兴,就会求他许我娶你为正妻。我待你到底如何,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第二天清早,李建成在东门外集合了军队。已是日上三竿,该是上路的时候了,但李建成徘徊不去,一双眼只往城内望去,只盼在最后一刻里能见到燕儿翩然而至。但等了一刻又一刻,那“最后一刻”却始终没有出现。将佐们上前提醒他说:“时辰已迟了,大军是否应出发了?”
李建成总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如此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终于灰心绝望,下令大军起行。
他心绪低落,骑着马,垂着头,无精打采地随队而行。时近晌午,快到潼关了,忽见前面的部队停了下来。他催马上前,正要问:“什么回事?”抬头一看,不觉身子一震。只见雄伟的关墙之下,一匹红马之上端坐着一人,红盔红甲,只有一张脸肤光胜雪,不是燕儿还能是谁?
他一惊之后继以狂喜,拍马上前叫道:“燕儿,是你!真是你!”不由得语带哽咽之音。
燕儿见他真情流露,也触动心中情怀,展颜一笑,道:“你出发迟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啦!兵贵神速,你这元帅也当得太不象样了。”
李建成强抑热泪,道:“是,是,是!我什么都不会,真是……真是不配当这主帅!”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忽都不约而同的伸出双手,握在一起,并肩入了潼关。
第七章
唐军与刘黑闼军在魏州相遇,李建成采纳魏征“恩威并重”的建议,把虏获的刘军将士全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