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儿全身发软,有气无力的道:“他怎么从不提起?他……他骗我!”
荷香道:“这婚事是他从雁门关回来后才订下的,却不知为什么这么快就成婚。这……这都是他姐姐……那柴绍的夫人……说的。他们来太原,就是为了喝他的喜酒……”
“喜酒!”吉儿又是一声大叫,叫声中满是惨痛之情。
荷香抱着她,哽咽道:“姐姐,您可要坚强一点啊!”
吉儿咬紧牙关,道:“他姐姐……知不知道我的事?”
荷香摇摇头道:“不,她不知道。那时你晕过去了,我扶着您,他们问是怎么一回事,我骗他们说你长途跋涉,身子不好,发起病来了。他们本想接您到李府里去调养,我知道您一定不肯的,没有答应他们,只是求他们帮忙找了这家店子住着。他们说您要什么帮忙就到李府去找他们。”
“这么说,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了。那不行,我们要换一家店!”
“姐姐,”荷香急道,“您身子不好,禁不起这样折腾的。”
吉儿只是摇头,非换店不可。荷香无奈,只得收拾了行装,与她另找了一家店子。
这天,李世民在晋阳县令刘文静的府中谈心。这一谈直谈到日落西山、月上梢头,仍是兴致勃勃。
刘文静看了看更漏,笑道:“二公子恕罪,老朽这几天神困力倦,可实在不能陪二公子再谈一个通宵啦。”
李世民一怔,随即明白他的用意,笑道:“你是想着明天我的婚事,怕我在这里过夜,会惹我爹不快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公子。我若在二公子新婚前夜还要留您在我府上,可就太过不近人情了。”
李世民笑容顿敛。他虽说下了决心不再想吉儿,但说忘就忘真是谈何容易?只要是一个人独处,吉儿的音容笑貌就会在脑际间盘旋往来、挥之不去。只有在与新结识的一大批朋友纵酒放歌、畅论天下大势时,他才能忘记这苦恼。每每想到他日跃马战场,兵锋所指天下太平,就不禁热血沸腾,日常的琐碎烦恼无不一扫而空。自此他几乎天天都与刘文静等人泡在一起:夜里不是在他们家中留宿,就是索性邀他们回家;或秉烛彻夜长谈,或抵足通宵不眠。这样一来,日子过得热闹喧哗,他一心扑在广结四方豪杰的事情上,再也无暇想及女色,自然就顾不上思念吉儿了。但偶尔有一两晚,酒尽灯残,朋友们也各自归家了,只剩下他一人独对孤衾,吉儿的身影闪电一样掠过脑海,又是一阵阵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今天夜里,他又将面对这样一个难熬的孤清之夜。尤其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往日的痛楚在今夜将加倍强烈。他却不能再象从前那样随便找上个把朋友来陪他谈上一夜,他们一定都象刘文静那样“识趣”地躲开他,而他只能对他们的这种“好意”表示感激。
他强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那么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刘文静含笑道:“好。”心中却认定接着几天李世民身处温柔乡中,只怕要隔好久才能见上他了。当下将他一直送出大门。
快到家门,忽见街角处转出一人,定睛看时,原来是他的未来郎舅____那未过门的妻子的兄长长孙无忌,不禁大喜,迎上去叫道:“无忌兄!”
这长孙无忌长得矮矮胖胖,样子有些儿滑稽。他是几天前从长安送他妹妹来太原,由此而结识李世民的。两个少年人竟是一见就十分投机,短短几天间已混得极是熟络。
李世民此时正愁找不到人和他说话以挨过漫漫长夜,忽见到长孙无忌,真是喜从天降,上前拉住他手道:“来,无忌兄,到我家去喝一杯,我正想跟你谈个通宵!”
长孙无忌笑道:“我正受你爹所托来捉拿你回去呢!”
李世民一怔道:“什么?”
“你这家伙,明天就要成婚了,还是一大早就溜得无影无踪,急得留守大人发了人四处找你,就差没把太原翻转过来。”
李世民笑道:“今天我和文静兄在一起。”一边说一边拉着他直回府中而去。
第二天晚上,留守府里张灯结彩,到处一片喜气洋洋。李渊不欲张扬婚事,只叫了李建成、李元吉两兄弟及嫡女和女婿从长安来观礼,其余不在太原的亲戚,都未邀请。饶是如此,太原城内有头有脸之人谁不想巴结上李渊?都备了厚礼前来道贺,倒也人来人往、骆驿不绝。
在这些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有一个少年却是满面哀怨之色,正是女扮男装的吉儿。她听着满厅的喜庆喧闹,却觉每一笑声都如尖刀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看着众人的欢颜笑貌,却觉每一笑容都如利针一样刺痛她的双眼。
她茫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间来到内堂。但见一间房中,众仆正七手八脚地给李世民穿上大红新郎的衣饰。吉儿透过窗户往里看,只见李世民神色漠然,喜怒不形于色,也猜不透他正在想些什么。她看着、看着,泪水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流了下来,酸涩难当!
忽然锁呐之声大作,一个仆人赶进来道:“吉时已到,请二公子到堂上行礼。”
李世民点了点头,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出房门,吉儿急忙闪避。李世民只觉一个熟悉的背影在眼前晃了一下,不禁一阵疑惑,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年的背影向远处急奔。他略一沉吟,向身边一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了点头,便追了上去。
吉儿踉踉跄跄地跑到后花园,心神恍惚中脚下几乎一绊,幸好后面一人及时伸手扶住她,问:“公子,您没事吧?”
吉儿一转头,见是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心中一羞,忙挣脱他的手,说:“没……没事!”
那人行了一礼道:“在下李青,是二公子的侍从。刚才二公子看到公子的背影,觉得有些眼熟,命在下来问一问是哪位故人,并告怠慢之罪。”
吉儿听到“故人”两字,心头又是一阵剧痛,想:“是的,故人,我是故人了!而他今晚就要与他的新人结百年之好!”
她心不在焉的随口道:“我姓杨……啊,不,我不姓杨,不姓杨!”她自觉失言,不禁语无伦次起来,忙定一定神,道:“您家二公子为什么这样心急赶着成婚?”
李青奇道:“心急?”
吉儿又觉失言了,忙掩饰道:“唔,我的意思是,他还年轻。”
李青笑道:“公子您有所不知,我家这位未来二少奶可是家势显赫的小姐。听说她知书识礼、精于文墨,是少有的才女。我家二公子虽以武勇著称,其实也一样谙通文事,您说他们可不正是天生一对?大家都夸这婚事门当户对……”
李青犹自滔滔不绝地夸赞下去,吉儿却已心碎欲绝,她怕再待下去必定失态,便匆匆告辞,冲出了留守府。
热闹已歇,新房中新娘身披霞彩,头罩红巾,羞涩地坐在床沿上,静候着新夫婿来揭开她的红头盖。
李世民这时却一手支腮,怔怔地看着眼前摇曳的红烛,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只是刚才在房门看见的那少年的背影。
“为什么他对李青说姓杨,却又马上否认?难道……”他烦燥地甩了甩头,似乎要借这一甩,将这荒唐的念头从脑中甩去,“唉,我怎么到现在还这样痴心妄想?如今她该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深宫之中,又怎会跑到这蛮荒边陲来?一定是我内心深处抛撇不下她,所以才在这新婚之夜有此幻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将那虚妄之念驱逐出脑。回首看了新娘子一眼,见她默默无言地等着,心中闪过一丝歉意,忙走上前蹲下身去,执住了头巾的两角,刹那间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恐慌,一双手竟颤抖起来,带得那头巾也簌簌的抖动。新娘子也显得异常紧张,全身僵硬了一般,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一咬牙,双手一掀,只见红烛之下,显出的却是一张苍白如蜡的脸,头发也是黄黄地无甚光泽,五官中除一双眼睛颇有水灵之态外均是平平,虽说不上丑陋,但和他心目中吉儿的影子相比真是天差地远!
他心中先是一惊,接着一股愤怒直涌上来:“原来,原来爹爹是骗我的!什么名门望族、家势显赫、大家闺秀,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但马上又想到:“不,不,爹没骗我。他只是说名门望族、家势显赫、大家闺秀,可没说她是天香国色啊!爹不也和我一样,根本没见过她吗?又怎知她是什么相貌?”刹那间只觉双脚发软,“吉儿!吉儿!”他在心中呻吟了两声。
吉儿跌跌撞撞地回到客店,撞开房门。
荷香迎上去叫:“姐姐!”
吉儿全凭一股意志支撑着回来,一见到荷香,想哭出来,喉咙中却只咕的一声,脚下忽被门槛一绊,直摔下来。
荷香急忙冲上前扶起她,却见她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嘴角边竟浸出丝丝鲜血,不觉吓得魂飞魄散,用力将她拖上床去。
吉儿一直不醒,到半夜里更全身发起烧来。荷香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只吓得整晚坐在床边哭啊哭啊。
到天蒙蒙亮时,吉儿忽然睁开眼来。荷香喜极而泣,叫道:“姐姐,姐姐,您千万不要死啊!”
吉儿强笑一下,虚弱地说:“你放心,我死不了。为了你,我一定不要死!我死不足惜,但我一死,将你孤孤零零地抛在异乡,我……怎么忍心?”说着一口气续不上,又昏了过去。
荷香听了,精神反倒一振,她咬咬牙,想:“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反而只会一味的哭哭啼啼?如今姐姐在里就只剩下我这个亲人,我就是为她粉身碎骨,也要让她活下去!”她这么一激励自己,便不再如初时那样慌乱,整理一下衣衫,抹了把脸,拿了钱便要出去找个大夫来看病。
吉儿的病却日见沉重了。她茶饭不思,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荷香虽是心急,却又不知如何劝她才好。
这一天一天的拖下去,二人所带盘缠虽多,可又吃又住又请大夫,终究有用完的一日。这天荷香一摸钱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不禁面色大变。
这时忽听敲门声,开门一看,店小儿哈着腰笑道:“客官,今天是小店结帐的日子,请客官将这几天的房租都一并赏了小人吧。”
荷香不觉满面通红,不知如何回答。
店小儿见她面色有异,面上恭敬之色不由得少了几分,语调也硬了几分:“怎么?客官打算什么时候交房租?”
荷香大急,只得低声道:“可不可以今晚交?我……我今晚一定交!”
店小儿将信将疑的打量了她一番,冷冷的道:“今晚可要交了!”这才离去。
荷香折回房中,吉儿见她面色慌张,问:“荷香,怎么回事?”
荷香忙掩饰道:“没……没什么!”
她强自镇定心神,四处张望,急见镜中映出自己头上一支珠钗在微微颤动,心中也是一动,已有了主意,对吉儿说:“姐姐,我出去买些东西,您好好躺着。”便出了房。
荷香一直走到一家当铺前,将珠钗当了,拿着钱满心沉重地往回走,想:“这样靠典当度日,终是挨不长啊!”正想着,走过一座酒楼,只听见莺声呖呖,一个歌女正在卖唱,一支曲儿唱罢,茶客们轰然叫好,铜钱雨点似的落在那歌女的脚边。那歌女不住致谢,把铜钱都捡了起来。
荷香看了看手中的钱,咬了咬牙,向着一家布衣店跑去。
吉儿这几天微觉奇怪,见荷香总是早出晚归,回来时一面疲惫之色,嗓子还颇有沙哑之声。但她百无聊赖,什么都不欲细想,也就没放在心上。
荷香傍晚又来到她经常光顾的张大夫家中。
张大夫见了她,叹气道:“姑娘,您那位姐姐的病还没好吗?这样天天吃药,总是不成的啊。您怎么不带她来给我当面看看?”
荷香低头道:“不瞒大夫,我们的钱不多,如今挣一天钱吃一天药,勉强还支持得过去,哪里还有余钱来看大夫?”
那张大夫慨叹道:“难得姑娘如此姐妹情深,我岂是冷酷无情、见死不救之人?这样吧,明天您带她来让我看一看,诊金的问题嘛……您有多少就出多少,余下的慢慢再想法子就是了。”
荷香大喜,连声称谢,道:“多谢大夫,多谢大夫!大夫真是仁心善肠,小女子不知如何报答您才好。”
张大夫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唉,如您这样的好妹妹,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我实在是感于您的一片至诚啊!”
李世民新婚不过几天就跟父亲说要妻子随大哥四弟回长安。
李渊奇道:“你燕尔新婚才几天,为父怎能就要你夫妻远离?”
李世民道:“大哥他们明天就要起程回长安,既然家眷都在长安,何不让无垢也跟着回去?要她一人随我住在太原,总是不大方便。”
“话虽如此,何不教她与你多聚几个月,再送她回长安呢?”
“到时又要专门派人送她回去,未免太麻烦了,如今却有大哥亲自照顾,岂不更好?”
李渊微笑道:“我只担心你夫妻俩刚刚新婚又要远离,未免不近人情。”
李世民大声道:“孩儿随爹爹来太原可是要干一番大事的,岂可沉迷女色、延误时光?”
李渊大喜道:“好!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我正担心你成婚之后就贪恋温柔,不思进取。如今看来,这担心倒是多余了。”当下叫了李建成和李元吉来,嘱咐他们明天回长安路上多加小心、照顾无垢之事。
李元吉一听,大声嚷嚷道:“不,不,我不要那么快就回长安!我还未将太原逛够呢。爹,让我多留一个月在这儿玩吧。”
李渊向来宠爱这个小儿子,给他缠得一会儿便应承下来了。
长孙无忌这次也随妹妹回长安。李世民去向他道别说:“无忌兄,你我真是相逢恨晚,可惜相首不久就要分离。此次一别,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会。只盼能尽快成就大事,你我就可早日再见了。”
长孙无忌感动之余心中却不免嘀咕,想:“你这番话应与我妹妹说才是,难道你成婚之后还这样怕羞,将要告诉我妹妹的话跟我说,暗示我去转达吗?”
至于李元吉见可以留下来多玩一个月,自是喜不自禁,从此更是日日策马奔驰于太原的大街小巷,整天游乐。
吉儿的病更见沉重了。荷香劝她去看看大夫,吉儿只是摇头不允。
荷香不禁大急,忍不住喝出来道:“姐姐,您怎能这样不爱惜身体?您有病又不看大夫,到底是想怎么样?难道您真要死在李世民脚下那才甘心?”
吉儿气得全身打颤,道:“你……你说什么?”
荷香豁了出去,大声道:“姐姐,您醒醒吧,李世民已有了别的女人,不会记得您了!您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不会知道;便知道了,也不会关心。您又何苦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这口气?”
吉儿大叫一声:“你闭嘴!”热血上冲,身子摇摇欲堕。
荷香大惊,深悔自己说得太重了,忙上前扶住。
吉儿哭道:“我不要再听见他的名字,你不要再提他,好不好?”
荷香含泪点点头道:“好,是我错了。可是您总得看病啊!”
吉儿低头想了一会儿,终于道:“好吧,我明天就去看病。只是……只是我病了这许久,钱还够用吗?”
荷香喜道:“够用,够用!我们离开雁门关时不是带了一大包金子吗?钱还多得很哩。”心中却想:“那包金子早用光了。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这么艰难才说服了她去看病,决不能前功尽弃。”
第二天,荷香给吉儿穿好衣服,扶她走去张大夫家。只因实在没多少钱,轿子也不敢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