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指着领他进来的王至说:“他是东宫率更丞王至,被太子目为心腹,太子对他说的话向来是深信不疑的。他若将今日之事告知太子,太子岂会如秦王一般宽待于你?”
常何只听得冷汗如注。
冰儿又道:“阿至如今也已归附秦王,只要你弃暗投明,从此忠心事奉秦王,秦王自会命阿至替你隐瞒今日之事,还会让他在太子面前多多维护你,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一来,李世民用软,冰儿用硬,早将这纠纠武夫拨弄得服服贴贴,不由自主的便向李世民跪下:“末将愿为秦王效死,只盼秦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末将过去一时糊涂!”
李世民笑逐颜开,拉他起来,道:“能得将军臂助,那是世民三生之幸!”
当下冰儿向王至点了一下头,王至便领了常何出去。
冰儿笑道:“这一份大礼,秦王有什么话说?”
李世民叹道:“太子妃精心布置、天衣无缝,我是欲赞无词了!”
冰儿得意非凡,与李世民又对饮了一杯,道:“我这三份大礼,乃是一份比一份重的。前两份大礼的好处,你是见识过了。这第三份大礼,你倒猜猜看是什么?”
李世民见她花样层出不穷,确是自叹弗如,道:“太子妃的第一份礼,等于将东宫奉送给我;第二份礼,等于将皇宫相让于我;想来这第三份礼,太子妃是要将天下赏赐给在下了?”
冰儿螓首轻摇,道:“你想要的东西,可得你自己去争回来,否则便是我双手奉送、拱手相让与你,你也守不长久。这第三份大礼,我是要将你自己奉还给你!”
李世民惑然道:“请恕我愚昧,此话究竟何解?”
“我要送你一句话,让你明白自己何以一直受制于太子,屡落下风,甚至被逼至今日的绝境之中。”
李世民一听,坐直了身子,道:“愿闻太子妃的金玉良言。”
冰儿拿起烛簪轻轻挑了挑烛芯,室中登时又亮堂了几分。她缓缓的道:“秦王自少统兵,几乎称得上是百战百胜,却何以连《孙子兵法》中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也未能参透?”
“不知太子妃指的是哪一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世民一震,想:“当年在洛阳,杜如晦曾说我‘不知己,不知彼’,我以为自那以后已经‘知己知彼’,她何以竟有此一言?”便道:“太子妃的意思是说我‘不知己,不知彼’?”
“正是!”
“不知太子妃认为对我来说,谁是‘己’,谁是‘彼’?”
冰儿反问:“你自己说呢?”
李世民凝视着她,想:“难道你一个小小女子,还能将杜如晦他们这些当世一等一的才俊之士比下去不成?”道:“‘彼’乃是太子一人,除此之外便连太子妃你也是‘己’!”
冰儿一怔,哈哈大笑,道:“好!无怪乎你肯冒此大险来见我,果然是有些道理。只可惜……”她又摇了摇头,“我看这不是你心中真正所想,只怕是你那些谋臣才士跟你说的吧?”
李世民霎时赧颜满面,自嘲似的道:“太子妃果然了得,知道我是没这心计想出这样的‘彼’、‘此’之分的。”
冰儿拿手指敲敲银杯,道:“你以为我又是在嘲弄你吗?那就错了。你就是太依赖你那些谋士,却信不过你自己,才‘不知己’、‘不知彼’,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李世民更奇,道:“太子妃的话越来越教人费解了。”
“好吧,我就明人不说暗话。让我告诉你,这‘彼’不是太子李建成!”见他一脸错愕之色,心中得意愈盛,“而是我!”
李世民只觉如在黑夜之中见到一道闪光,心中明亮了一下,但马上又归于黑暗。他若有所悟,但一时又抓不住到底悟到了什么,面上仍是浮现茫然不解之色。
冰儿凑近他面前,梦呓似的道:“你一定一直都在以为你的对手是李建成,对不对?他有什么能耐,厉害得到哪里去,你本着‘知己知彼’之心想来早已揣摩得一清二楚,因此自以为合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大谋士之智,决无不能克敌制胜之理,是不是?哈哈,可是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因为你的对手不是李建成,而是我,是我!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是不是?那还说得上是什么‘知彼’?你可知我是谁?我是这天下间最聪明绝顶的第一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的才智胜得过我,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李世民心下骇然,想:“这女人疯了!如此自大狂妄的人,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我也从未见过!”
冰儿见他眼中显出不以为然的鄙夷之色,怒道:“怎么?你还不信?你自己来算一下,自从武德四年平定洛阳后你开始谋夺太子之位,到如今已整整五年了!你那班心腹谋士为你想出了多少对付东宫的妙策?又有哪一条不是被我一眼就识破,化解于无形?当然了,那‘杨文干兵变’是你的得意之作,我们是几乎吃了大亏,但你以为那是你比我厉害吗?哼哼,才不是呢!是建成太蠢了!他竟一门心思要那燕儿代我作太子妃,那时我一气之下不跟他见面、不跟他说话,还偷偷写了份密奏给皇上,揭露他私蓄‘长林军’之事,这才让你有机可乘,挑起皇上对‘长林军’之事的余怒。若非如此,假如我一早就知道此事,只要略施手段,就能教尔朱焕、桥公山那两个小子反咬你一口,让你偷鸡不成不但蚀把米,还要惹祸上身、后患无穷!唉,不过那都是‘假如’罢了,说了你也不肯信。但后来我一插手此事,最后又怎样?还不是几乎害得你自己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时至今日,你还在轻视我,亏你还自诩是‘知彼’!”
李世民只觉眼前一阵眩晕,晃来晃去的只是冰儿那一双充满了讥讽和嘲弄之色的眼睛。竟然败于一个自己从没放在心中的女人手上!这真是天大的耻辱!他是何等自负之人,当然是羞于承认的。但是,在他内心深处却压不住这么一个念头升上来:“她说的都是事实!”
冰儿坐回原位,道:“东宫之中除我之外,还有那魏征也是足以与你那班谋士匹敌之人。他一入东宫第一天就已向建成献策诛杀你,实在是大智大勇。可惜以建成为人,决无此胆魄,否则又怎会有‘杨文干兵变’之祸?”
李世民恨恨的道:“原来都是这老匹夫在背后捣鬼!日后我铲除李建成,第一个就拿他来开刀!”
冰儿续道:“至于说到‘不知己’,那就更不必我多说了。我常听说,你领兵打仗很有一手,尤其擅用奇兵突出、冒险而搏的孤注之计,往往能出敌意料之外,一战便已败于你手。何以在战场之上你如此了得,到了这宫闱之争却这般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以致日陷绝地?”
这一番话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李世民便似在满天迷雾中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心中连呼:“不错,不错,我果然一直都错了!怪只怪当日在洛阳的时候,被如晦他们一番似是而非的话将我引入歧途。当初我要据守洛阳抗旨举兵固是准备不足、不值一搏,但若自此而后就抱着孤注一掷之心,在玄武门上多下功夫,早作筹谋,那就胜于什么‘杨文干兵变’,终要借助父皇之手才能制服李建成。”
冰儿见他双眼忽地神采飞扬、澄明清亮,知他已被自己一点而透,道:“怎么样?这个时候可服了我吧?”
李世民长身而起,抱拳道:“太子妃确是比世民高明太多!我如今对太子妃心悦诚服、五体投地!”这一次说得诚恳无比,再也没有前几次的自嘲嘲人之味了,说着更一揖到地。
冰儿神态自若的受了他这一礼,道:“你有服人之能,无怪乎天下才俊几乎尽入你府中。建成……”忽地色转黯然,“跟你差得远了。这天下……”说着目光移向窗外的苍苍天穹,“注定了是归你的!”略一敛神,又道:“你若真心谢我,他日就为我亲手斩杀李建成,那我死也瞑目了!”
“死?”李世民失声道,“太子妃何出此言?太子妃待我恩重如山,我只痛恨建成一人,他日一定不会伤太子妃分毫。”
冰儿微微苦笑,道:“是么?那可难说得很呢!”说着目光一寒,凛然道:“你这么说可就错了!经此‘杨文干兵变’一事,难道你还不能吸取教训?妇人之仁,不可有!斩草务必除根!”
李世民不觉又是疑窦丛生,想:“她虽是恨丈夫无情,巴不得我杀了他;可也不至于劝我连她也要斩草除根吧?天下竟真有这种对自己也狠心绝情的女子?”
冰儿一摆手,道:“你我言尽于此,秦王请便吧!”
李世民微微鞠了一躬,带着侯君集告辞而去。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召来长孙无忌,将今日之事说了,叹道:“李建成有这么一个贤内助竟不加珍重,真是愚不可及!我们跟东宫斗了这许久,竟到今日她自己说出来,我们才知道一直是瞎子打架似的连敌手是谁都还未看清,真算得上是无能!这女人若竟是男子,只怕这天下亦复非我大唐所有!”
长孙无忌听他将一个女子吹捧到天上去了,颇不以为然,心想:“那女人自己吹嘘自己,怎么你就这么跟她较真了?她若真有此能耐,也就不至于失了丈夫的欢心,闹得连自己的太子妃之位也保不住了。”
夜深人静,东宫冰儿的寝殿里仍点着一支白烛,烛光昏暗,映在她苍白的脸上,更衬得她面无血色。
她对身边的王至说:“你把那边最底层的箱子里最下面的那套衣冠给我拿出来。”
王至依言拿出那衣服,在烛火下看得分明,竟是一套杏黄色的绣着百鸟朝凤的皇后服饰,忙双手捧到冰儿面前。
冰儿拿起来双手举起,将衣服扬开来,在烛光之下打量着,道:“这衣服是我很久很久之前悄悄的一针一线亲手缝起来的,你说好不好看?”
王至噙泪道:“好看,当然好看,好看极了!”
冰儿恍恍惚惚的笑道:“我做这皇后梦做了这么久,总不能只在梦里穿它,从不曾真的穿上一次,是不是?来!帮我将它穿起来,让我好好看一下我穿着它时是什么一副样子。”
王至顺从地帮她脱去外衣,换上那皇后的服饰,将座地的镜台搬到她床前,让她能看到整个身子。
她默默地注视着镜中的影子好一忽儿,道:“阿至,把那柜里最顶的那个盒子拿来给我。”
王至拿了盒子,放到她面前。她打开盒盖,一阵耀眼生花,里面全是一块块垒得整整齐齐的金块。冰儿拿出一块,在眼前看了一会儿,放进口里咬了咬,道:“阿至,我做的每一件事是不是都是没错的?”
王至忙道:“那当然了!小姐从来都不会错。”
“好。那么我将这金子吞下肚里去,也不会是错的?”
王至大骇,道:“这……这,你会死的……”
“我所求的,不正是一死吗?”冰儿面现刚毅之色,“他想杀我,哼哼,但这世上除了我自己,岂能有第二个人可以杀我?除了我自己,岂能有第二个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
王至霎时明白:冰儿自知中毒已深,非死不可;但她一生好强,便是死也不肯受制于人,宁可不待毒发,自己先吞金自尽!他急道:“这不行!这么一来,太子毒害小姐的奸谋岂非不能大白于天下?”
冰儿道:“难道我毒发身死,他的奸谋就可大白于天下?他权高位重,要只手遮天还不容易?我已布下天罗地网,李世民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王至听了黯然无语,他一生之中只懂得遵从这位小姐的意思,从没动过一分念头要违逆她的命令,这一次又怎能例外?便道:“您做的事,永远都没错。”
“好,你出去吧!”
王至知道自己这一出去,她便会吞金自尽,心中满腔悲苦,自知这时只有他一人可救她性命,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劝阻她半句。服从她,已成了他的天性,这时欲要逆天性而行,岂可得矣?他一咬牙,转身出去,掩上门,背靠在廊柱,仰望着一弯新月无力地洒下黯淡的清晖,泪水如鲜血般滴滴而下。
燕儿斜倚在榻上,听着外面蟋蟀鸣叫,心头一片茫茫然,思绪象是风中飘浮的一团柳絮,要飞到哪里去一点都由不得自己,迷迷糊糊之间眼前似是闪过无数的浮光掠影,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恍恍惚惚中,好象听见自己在问:“我这么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仿佛只是因为以前活着,现在还活着,以后就免不了要活下去。“我现在很快乐吗?”脑中又冒出一个问题,可仍是答不上。她好象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快乐的。李建成对她的宠爱实在是无以复加,她要什么,他马上送到;她想做什么,他从无异议。只要不是有公务在身,他便是留连在她这儿,对她一颦一笑都要揣摩上半天。“唉,被人爱原来是这么舒服的。”她不禁这么在心里感喟。但是不知怎的,她心里却感不着快乐,似乎在一夜之间她毕生的快乐已被偷去,再也寻不回来了。这是为什么呢?她再也不爱李世民了,想起他再也不会令她痛苦,她决不是因为他而不快乐,但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外面忽敲响了二更鼓,她给这鼓声一震,从痴痴迷迷中醒来。她侧耳倾听,那鼓声歇后,又只剩下蟋蟀的三五声凄鸣。她伸了个懒腰,想:“建成今晚是不会来的了,不如就睡吧。”她这么想着,却并未因这念头而感到不安或烦恼,好象李建成来也好,不来也罢,与她没半点干系。
她走到烛台前,俯身正要吹灭烛火,忽听得窗格处“嗒”的一声轻响,心中一动,举着烛台走到窗前,猛的一推开窗,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生花,心知不妙,头往后一仰,同时将手中烛台当作匕首疾往外刺。只见一柄长剑从鼻尖处掠过,手中一紧,已被人执住了手腕。燕儿心念电转,手腕一抖已将拿着的烛台向外飞出。外面偷袭她的那人轻“咦”一声,似是惊异于她的身手如此敏捷。那人右手执剑已刺出,左手正抓着她的手腕,空不出手来挡格烛台,只得松开她的手去拨开烛台。燕儿顺势一个后翻筋斗急退离窗台,伸手已抽出悬在墙上的长剑。只见外面那人一身黑衣,面上也用黑布包着,只露出一双寒冷如冰的眸子。他一击不中,猱身从窗口跳入,剑光霍霍又攻上来。
燕儿将剑一立,喝道:“且慢!”
那人手中长剑凝在半空,侧头斜弋着她。
燕儿道:“我若出声呼救,这周围有东宫侍卫无数,你就是杀得了我,也休想有命逃出去。”
那人尖声道:“便是没命逃出去,我也要杀了你!”
燕儿心头一震,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道:“我与阁下无怨无仇,何以非要杀我而后快?”
那人冷笑道:“不跟你说个明白,便杀了你也算不上痛痛快快的报仇。你勾结太子,逼死太子妃,这还不该死?”
燕儿大惊,道:“什么?太子妃……冰儿,她死了么?”
“你作下这奸恶之事,还在这里惺惺作态?”
燕儿面上一寒,道:“我阿史那燕是什么人!这世上我什么人都不怕,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何必抵赖?我若真的害死了太子妃,便是李渊来问我,难道我会怕向他承认?”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道:“哼,你一心谋夺太子妃之位,又怎敢坦认迫害太子妃之事?”
燕儿傲然道:“你们这些人将什么‘太子妃之位’看得比天还高,可在我眼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