垢如此深情厚意,大王原不宜遏她的意。”
李世民点点头,又道:“还有就是杨妃那边。我要让她带着恪儿乘着如今城门未关,马上出城回避。”
长孙无忌一听,不觉妒恨攻心,想:“好啊,你一面要我妹妹留在城中,甚至随你身入危境;一面却为那狐狸精两母子安排好逃生之路!这样偏心得出了面,也太过份了!”但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连怨怼之色也不可在面上显露出来,只低了头道:“这么做会引来东宫那边的人疑心的。”
“我会安排得尽量隐蔽,不惹人注目。你去准备一顶轿子、五匹快马、五个精壮武士来这里候命,顺便把恪儿的奶娘也叫过来。”
长孙无忌本来大不乐意的,但忽想到:“若给东宫那边看见这顶轿子出城,或会误作是李世民潜逃出京,倒是迷惑他们的一招妙着。”于是变了另一番心情,欣然领命而去。
李世民待他出去,从书案上取过笔墨纸砚,提笔醮墨,凝神细思了好一会儿,在纸上写了数字,将纸折成一个方折。
刚办好,外面传报李恪的奶娘来了。李世民唤她进来,道:“杨妃要到城外的佛寺为我祈福,点的是‘长生香’,需通宵彻夜守候,今晚就连夜出城去吧。你抱了恪儿跟她一块去,让他也去游玩一下。”说着将方折递到她手中,道:“把这个交给杨妃,叫她明天礼佛完后再看。”然后便遣了她出去,再另外吩咐随行的五个武士一番。
吉儿分明感到这一天是不寻常的一天。秦王府内各人匆忙奔走、神色紧张,说话却都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她心中隐隐的觉得不安,仿佛有什么压在心上似的,过不了一忽儿便忍不住要深深吸一口气,好象胸中积聚了太多的浊气。她闹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得独上高楼,凭栏远眺着长日灯火通明的正殿。那边忽而沸反盈天一般吵闹,忽而又风平浪静似的安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世民这几天老不来,难道没天没夜的都在那殿中议事不休?”她心中益发觉得沉甸甸的一阵不祥之兆如毒蛇似的盘踞在心头。
这么挨着,眼见晚霞满天,这一日又将过去了。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下了楼,命侍女去叫奶娘来,想问问她恪儿今天怎么样。谁知侍女出去一会儿转回来说奶娘不在,听说是被秦王召去了。她心中一凛,想:“莫非恪儿出了什么事?怎么叫了奶娘去却不叫我?”她忙直奔李恪的房间,推门一望,却见那孩儿躺在小小的床上,正睡得香甜,这才放下心来。
她轻轻的走近去,坐在床边,凝神望着他胖乎乎的脸蛋和小手小腿,看着他一呼一吸中小胸脯也一起一伏,心中涌起无尽的慈爱怜疼。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忙一回头,看见正是奶娘。那奶娘一见她,低低的欢叫一声,道:“王妃原来在这里。”
吉儿问:“秦王刚才叫了你去吗?为了什么事?”
奶娘将李世民的话说了,将那方折也交了给她。
吉儿一听,霎时疑云大起,想:“世民以前从没叫我去给他礼佛祈福的,今天怎么突然生出这个念头?还那么匆忙,好象是赶着什么事情似的。”马上又想到今天府中众人神色异常,更觉此事背后一定另有隐衷。她对奶娘说:“你叫醒恪儿,给他穿好衣服就来我那儿听我吩咐。”便起来回到自己寝室中。
她抚弄着那个方折,越想越觉可疑,想:“不知这方折中写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我明天才能看?他到底有什么要瞒着我?”一想到这“瞒”字,再也忍耐不住了,想:“你再有什么心事,也应开诚布公的跟我说。这般将我蒙在鼓里的摆布,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于是心一横,拆开那方折,展开信笺一看,只见上面只有两行字:“倘有不测,投奔突利!”
这么一来,她心中不解之上又多了一层震惊,想:“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他会有什么‘不测’?为什么要我‘投奔突利’?”她细看这八字,确是李世民的笔迹无疑,但有了上次收到伪信的事,她已多了个心眼。正好奶娘这时进来,便问她:“这方折是秦王亲手写的吗?”
奶娘道:“是秦王亲手交给我的,那时房中再无旁人,我看案上摆开了笔墨,想来应该是秦王刚刚写下的。”
吉儿再无疑惑,想:“一定是他写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我赶在今夜之前出城?城里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令他可能会有‘不测’?”这么一想瞬时五内如焚,恨不能立时到他面前问个清楚。但她旋即想到:“不,不行!他不来见我,却让奶娘辗转传信,还要我明天才拆看这信,那便是存心不给我知道这是什么回事。我便是去问他,他也不会告知真情,多半是胡诌一个藉口来搪塞我。就算他不撒谎,只要咬紧了牙关什么都不肯解释,我也奈何不了他。怎么办?怎么办?怎样才能知道真相?”
她思如潮涌,怔怔的坐在那里。
奶娘道:“王妃秦王吩咐我们要赶在傍晚城门关闭之前出城,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吧?”
一刹那间,吉儿已下定了决心,抬起头道:“不,我不走!你带着恪儿去吧。”
“这……这怎么行?”奶娘吓了一大跳,“秦王命我看护王妃和小王爷一起去的,您……您不去,这……这不是违拗秦王的命令吗?”
吉儿道:“你穿了我的服色,扮作我的样子,抱着恪儿坐到轿里去,只要秦王不送行,就不会有人发现。”
奶娘唉声叹气的道:“这不行的呀!就算出去的时候不发现,回来的时候也会发现的啊。若给秦王知道我。违抗他的命令,我……我可担当不起啊。”
吉儿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万大事都有我来替你担当。秦王若要问罪于你,我不会坐事不理的。无论如何我是一定不会走的,你若不依我这法子,秦王马上就会知道你不听他命令,我也不来回护你,你更加不得了。”
奶娘给她这一吓一哄,不哼声了,乖乖的按着她说的那样去做。
吉儿躲在一边,看着奶娘穿了自己的衣服,抱着李恪上了小轿,给五名骑兵前呼后拥的从后门出了府。她心中已有计较,回到房中换了一身紧身的骑射之服。这是平日李世民与她上终南山行猎游山时穿的,不象日常衣裙那样宽襟长袖牵手绊脚。她又戴上帷帽,掩去耳目,外面罩了一件侍女的衣饰,出了殿门,在树影之间躲躲闪闪的往正殿那边走去。
一路之上,只见一批批秦王府的卫士顶盔穿甲,手执干戈,默不作声的列队往外走。她越来越惊,隐隐已开始猜到是什么事情了,但此事太也可怖,她不敢去多想,只管尽量的不惹人生疑。
好不容易到了正殿外,侧耳倾听,却听不到里面有人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见两个侍女捧着残酒剩果从殿中走出来,见到她便说:“你还在这里发什么呆?秦王妃不是已叫了大家在她那儿集合吗?我们收拾了这里的杯盏后也要过去的。”
吉儿心头一震,忙道:“是,是,我现在就去。”转身便往长孙无垢的寝殿走去。
刚到殿外,已听到里面似乎聚了很多人,却都只从嗓眼子里发出声来说话,虽显得有些扰攘,却并不吵闹。她走进殿内,果见堂里已聚了三四十人,竟都如她一样穿着紧身的骑射之服,面上戴着帷帽,只是外面多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手中多了一个篮子,里面都放些绷带、药物之类用来止血、包扎、治伤的东西。她双眼一扫,见到墙角处也放了一套套衣饰和一个个篮子,也是装了这么些东西,新进来的侍女都往那里取一个篮子。她便依样葫芦,走到墙角去,悄悄将罩在外面的侍女衣服换成黑斗篷,提了一个篮子在手,混在众侍女之中。
过了一会儿,听得有人拍了一下手掌,低声说话的人都住了口,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长孙无垢低沉却坚定的声音响起:“这次去玄武门,可能有死无生,大家都想清楚了,真的愿意去吗?现在要改变主意,还不算晚,我不会勉强大家的。”
众人都说:“愿为王妃一死!”
吉儿心中感慨系之,想:“想不到长孙无垢如此深得人心!”瞬时想起平日常听侍女们闲谈说起这秦王妃如何贤惠恤下,便是小小的婢女病了,往往亲自煎药侍候,不摆半点主母的架子。还有说到她对后宫妃嫔,不管是得到宠爱还是备受冷落的,都恭谨礼待,竭力弥合李世民和她们之间的裂痕。皇上李渊对李世民这个儿子极其不满,对长孙无垢这个儿媳却是赞不绝口,夸她孝顺良淑,古今少有。
又听她说:“各位如此舍生为秦王,舍生为我,恩重如山,我这里替秦王谢过大家了!”便见前面的侍女纷纷作福还礼,想是长孙无垢在向众侍女行礼致谢,前面的人看见了急忙还礼,后面的人虽看不到,却也跟着照办。
只听她道:“现下就出发吧。”
众侍女排成三列,鱼贯而出。
一行人默不作声,低着头出了府门,直往玄武门而行。此时夜色已浓,冷月当空。吉儿侧耳只听到沙沙的脚步声,抬头只见一团团黑影在前面涌动。她忽地生出恐怖之感,觉得自己象是在跟着一群幽灵在飘行,不知要飘向何方。
这么走啊走啊,不知不觉间已见到巍峨的玄武门耸立在眼前。城墙上乌灯瞎火,静悄悄地似是无人把守。城门微微开了一线,仅可容一人侧身而过。众侍女在门前停了下来,吉儿隐隐听到长孙无垢似在跟门后一人说着什么。稍停,三列人改作一列,从那门缝间穿了过去。经过大门时,吉儿瞟了一眼,只见那门由精钢铸就,厚达一尺,门上一口口海碗大的铁钉在黯淡的星光下闪着冷冷的光芒。这,就是玄武门了!
进入玄武门,左首是一座小殿,匾上分明写着“临湖殿”三字,放眼看去,果见殿后隐隐有波光粼粼。吉儿幼时在这皇宫之中住过不知多少年了,哪会认不出这就是她小时候常与父亲杨广泛舟嬉戏的海池?她鼻子一酸,眼中几乎涌出泪来,却见前面的人已举步入殿,急忙收拾心情,紧赶几步追了上去。
入得殿中,忽觉左边大堂有刀影闪动,定睛看去,只见里面虽没举灯,却似是聚了不少人,面目虽模糊,但也看得出是男子,全都披甲在身,手中刀剑出鞘。她心中一紧,想:“世民大概就在里面。”环视四周,才发觉处处都有全副武装的兵将,人数之多不下几百。但人人屏息凝气,走路都似踮着脚尖,这几百号人竟不发出半点声息,只有兵刃反射出月色闪到眼前,那幽灵之感就更强烈了。
长孙无垢一行人转入右边的一间房舍之中,都席地而坐,也是不点灯火,只脱了帷帽休息,无声无息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
吉儿缓缓的扫视室内,只见有的人闭目养神,有的人圆瞪双眼;有的神情紧张,有的神色慌乱,但全都抿紧了嘴唇,现出百折不回的坚毅。她暗暗叹了口气,目光慢慢的移到长孙无垢身上。
在她诈死之前,她对这李世民的正室夫人只闻其名,不见其貌。后来入了府中作了杨妃,偶尔也会碰见她,但双方都似乎觉得很尴尬,你也低头我也低头,赶忙说完几句门面话就避之惟恐不及。李世民在她面前从来绝口不提这秦王妃,她可不知道他在长孙无垢面前是不是也绝口不提自己。她只隐隐听到侍女们一两句闲言杂语,说这正室夫人长得不怎么样,但为妻之德却是人人都推为第一的。如今她才有机会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长孙无垢的容貌,只见她的头发又黄又疏落,短短的仅及肩上;面色在惨淡的月色映照下更是苍白如腊;两腮深陷,颧骨突兀;双唇单薄,只有淡淡的血色;一双眼睛倒是水灵晶莹,在夜色中闪出点点哀愁,颇惹人怜爱。
想到“怜爱”二字,吉儿心中忽的一动:“不知道她爱不爱世民?”想到这里时,心中却不动半分醋意,仿佛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自己不过是好奇才有此一问。“她不惜蹈险犯难来到这里,那是甘愿为他一死了。这番心情,岂不与我一样?但是……那就一定是爱他吗?”
她又凝望长孙无垢,只见她面上神色不动,看不出她心中正想着什么。“她向来就是这逆来顺受的柔弱性子,既是嫁了这丈夫,做了他妻子,便一切都默默承受了下来,哪里容得她爱是不爱?”转念又想:“她这一生之中,除了她父亲、舅父和几个哥哥,只怕就只见过世民这一个男子了。她又如何知道这别人安排给她的夫君好是不好,又如何知道她该不该嫁他、爱他?只有接受、接受、接受吧!”
想到这里,她不禁兴起对这正室夫人的悲悯,却忽想到:“我只会同情怜悯别人,却可有想过自己其实也是这般景况?我自己又何曾见过什么男子?除了父皇、皇兄和一大群太监之外,我又跟多少别的男子交往过?”屈指一算,竟也不过就只有李世民和突利二人。不觉在心中暗暗自嘲:“我算是比她多结识了一人,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啊!突利倒是个爽快直率的好人,但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凶神恶煞似的要将我抢去做妻子,心里对他只有厌恶痛恨,再也不能生出别样心情了。后来他虽显出赤子衷肠,可是一切已事过境迁、失之交臂了。其实我自小至今,多是困居深宫之中,比之这长孙无垢,只怕更难见到什么别的男子。那次竟会在打猎时碰见世民,还被他看到我的容颜,这已是万里无一的希罕机缘了吧?”她忽又想到:“我的性子与长孙无垢完全不同。要我逆来顺受,我宁可一死。嗯,世民也是这种性子的,听说以前祖母独孤皇后(注:杨坚之妻)也是如此刚烈,不知这是不是从独孤家那儿传下来的根子?是不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抗拒着日后要作为公主、由父皇点一个附马来给我做丈夫的命数呢?所以那天一见到世民这命里注定得不到父皇钦点的人反而情不自禁呢?难道我只是为了不屈从父皇给我安排好的姻缘之中,这才堕入这另一个其实也未必如意的姻缘里去?”言念及此,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其实并不爱他?难道经过了这许多风风雨雨、离离合合之后,却原来只为了逃避一个命中注定,反倒自投罗网到他的命中注定之中?不,怎能这样?若是如此,我这一生岂不都是虚幻?难道竭力回避的,不知不觉间竟已临头?啊不!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恪儿都这么大了,难道竟要后悔?但若不是为了躲避嫁个父皇喜欢的附马爷的宿命,我为什么要爱他?”她回想起初识李世民的种种情状,心潮如波涛汹涌、澎湃起伏:“是因为他的箭术如神?是因为他的谋略过人?还是不过是我的少女情怀、一厢情愿?是的,是的,那是如梦如幻的年纪,那是只为了心中一动便可以什么都不顾、率性而为的年纪。但如今,我已不是少女了,我已不再冲动了__还是不再有勇气了?”她这么想着,虽是脚踏实地,却觉得身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崩溃,摇摇晃晃的好象要裂开一样。她竭力宁定心情,仰望窗外一弯眉月斜倚半空,又想:“我若是不爱他,又怎会来到这儿?长孙无垢是身不由己的来了,那我呢?若他并不是我丈夫,我知道他将有‘不测’,还会不会来?我只是来尽妻子的义务,还是情由心生、不能自制的来了?”她越想越觉得糊涂,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想:“还是别再胡思乱想了。如今便是想通了,又能怎样?岂不嫌太迟了吗?”
朦朦胧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