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垢神态恬然的道:“人之常情,好逸恶劳。便是意志坚定者,要象杨坚那样勤勉到超出常人可以长期忍受的限度,即使能坚持一日两日、一月两月、乃至一年两年,却终究难以持之以恒。为君者不是不应该勤,但不应是勤于案牍文书之事。天下如此之大,在上者日理何止万机?便如何鞠躬尽瘁,终是人力有限。是以为君之首要,乃选拔天下贤才,分任各职,为己代劳。为君者应是勤于明辩是非曲直、赏功罚过,以驱策手下全力以赴,办好任内之事。那杨坚开始时还坚持得住,后来就难免疏懒了,又没有贤才替他谋划,国事遂靡烂不可收拾。”
这一番话只听得李世民茅塞顿开。他为人好胜自负,只道样样亲力亲为才能将事情办好,既显自己的本事,又彰勤勉之风气。因此自接掌朝政以来,一心扑在国政之上,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才短短两个月已觉得不堪重压,大有焦头烂额之感,以致生出“难道我不是当皇帝的料?”这种自嫌自弃之心。这时给长孙无垢一提点,才惊觉自己之非,不由得感激之上更添敬爱,拉着她的手道:“多亏了有你这贤内助,否则我就跟杨坚一样自以为已竭尽心力,谁知于国家大事,反倒有害无益。”
正说着,忽听外面传报长孙无忌求见。
李世民奇道:“他不是先我回来这儿的吗?怎么现在才到?”转身向长孙无垢解释:“我刚才叫了他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好让你兄妹俩聚上一聚。”说着起身走到室外,只见长孙无忌垂手站在门边,面上颇有惊惶之色,忙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长孙无忌道:“刚才微臣过来的路上遇见尉迟将军,他说接到急报,突厥颉利可汗率精骑十余万绕过了我军在泾州的防线,现已抵临渭水,就在长安城外扎下营来!”说到最后,不由得身子微颤。
原来当日突厥率军南下河套攻击唐军之事,早已传到长安,李渊本是派了李元吉出征迎战的。后来发生了“玄武门之变”,长安城内人人忙昏了头,竟是全然将突厥入侵之事抛诸脑后了。唐军在前线本由燕郡王罗艺率兵抵敌,但后来他闻说李建成被杀便乘乱叛变,虽后来兵败身亡,他的部属中不肯投降的却全都投奔突厥去了。突厥有了这批人作向导,唐军又正内乱而无人指挥,竟给颉利人不知鬼不觉地绕过防线,突然近在长安城下出现。长安守军直到远远望见突厥旗帜在渭水对岸招展,才知道兵临城下,急报尉迟恭。尉迟恭赶去东宫报信,正逢李世民回来西宫,只遇上了长孙无忌。
李世民闻讯微微一惊,但心中霎时重燃往昔战斗的激情,不忧反喜,竟暗暗为又可跃马横戈于战阵之上,暂时摆脱文书奏章的湮埋而大乐。他一把执住长孙无忌的手臂,道:“走,到城楼上去看看!”直奔门外。早有侍卫牵过两匹马,二人飞身上马,往北门而去。
不一忽儿到了北门,二人登上城楼。城头上已是人影幢幢,一见李世民,纷纷上前叩见。原来唐军众将如尉迟恭、秦琼、程咬金等接到消息,都是李世民一般心思,全不约而同的来到城楼察看。
李世民走近墙边,俯身鸟瞰。这时夕阳已经西沉,星月尚未升上中天,天色昏暗。地上却是烛火通明,映得大半边天都红了。城下渭水对岸竖起一个个帐幕,连营相接,绵延伸展,直至天地相交一线仍不见尽头。营里营外到处是手执火把的突厥兵将。一支火把远远看去是一个火点,这时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火点,汇成一片火海,织成一张光网,将渭水对岸全罩住了。
突厥这等声势,众将倒也并非没有见过。但以往都是在泾州乃至边疆之地遭逢这样的大军,哪象这次如此近在咫尺,就在这繁华似锦的京师之外?此前若败了,还有退守下一个城池的后路;今次若输了,那就是都城沦陷、举国倾亡的大祸!言念及此,众将无不胆战心惊,暗暗叫苦。好不容易才除去李建成、李元吉,为李世民夺得这天下,若一个不小心竟让突厥破了长安,那就别说到手的天下丢了,还要负上只顾内讧、不御外敌,以致神州沦丧异族之手的千古骂名!
正在这时,忽见突厥营中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乘者一手举着松明火把,另一手持着符节,趟过渭水,抵至城下,仰首高喊:“我乃突厥颉利可汗使者执失思力,奉可汗之命入城跟大唐新皇说几句话!”
李世民面上怒气一闪,转头对身边的侍卫道:“开了城门让他进来!”又向众将道:“都到东宫去!我要升殿会一会这傲慢无礼的蛮子!”各人领命,纷纷下城。
不一忽儿,东宫也已点起灯火无数,两排武士列开阵势,迎入那执失思力。
执失思力双目朝天,大摇大摆走到殿中,也不下跪,只将帽子摘下横放胸前,微微躬了躬身,大大咧咧的便道:“颉利可汗率军百万,今夜已抵达渭水北岸。可汗命我来跟新皇帝说,明天秋高气爽,正是猎鹿的好日子。听说新皇帝也很喜爱围猎,不如就一尽地主之谊,陪可汗游玩一天如何?”
众人听他说得放肆,都恨得直咬牙,但他这么说,摆明了是来下战书。突厥兵马之众虽没他夸张的有百万之多,但至少有十万!长安之内所有兵马合起来也不过万余,其他军队还在外围,一日一夜之间只怕赶不及前来,敌我之势如此悬殊,哪里能跟他一拼?殿中都是人同此心,众将均面上失色。
李世民拍案而起,指着执失思力的鼻子就骂:“朕跟你家可汗和解多次,馈赠的金银前后相加,已是数不胜数!如今竟又撕毁前盟,率军犯境,还敢如此不知廉耻、口吐狂言!你虽是蛮夷,也算是个人,却没半点心肝,忘恩负义、夸口强大!你别以为自己是颉利的使节就可以对朕无礼!今日朕就先砍了你的脑袋,明天再取颉利的狗命!”说着便喝:“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蛮子押出去,斩!”
此言一出,执失思力固是大骇,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求饶;众大臣战将也是大吃一惊,想:“一杀了执失思力,那就再无转圜的余地,非跟突厥开战不可!我军势弱,必是九败一胜!”
杜如晦忙开口道:“皇上息怒!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执失思力傲慢无礼,罪该万死。但请皇上看在他是突厥使者的份上,将他送回去,以示我国乃泱泱大度的礼仪之邦!”
李世民怒色稍霁,道:“朕若将他送回去,颉利便会以为我们真的怕了他突厥大军,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令他更加放肆!”说着转向执失思力,“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要放你回去,除非颉利来向朕求情。来人!押他到门下省监禁起来。”众武士齐声答应,拉起瘫软在地的执失思力,押了出去。
待执失思力出去,李世民问:“我军若与突厥开战,胜算有多少?”
大多数人心中都在嘀咕,想:“恐怕一成都欠奉!还不如问一问败数有多少呢!”但听李世民的语气,倒似有十足把握似的,自然都不敢说出这等扫他兴的话来。一时之间殿内一片寂静。
李世民游目四顾,眼光落到一人身上,道:“李靖兄,你以为呢?”
众人一听,都是暗暗吃惊,想:“想不到皇上对李靖如此恩宠,竟尊称他为兄长!”
原来“玄武门之变”一完,李世民就大封朝臣,秦王府中的旧部都是元谋首勋,自然是人人得以超升,那是不在话下的了。此外,李渊朝中旧臣也多能得保原位,连裴寂之流也暂时给他容忍了下来。至于以前事奉李建成的魏征、王圭等人,亦不计前嫌的授以重职。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李靖被一下子提拔上兵部尚书的高位,成了执掌天下兵马的大元帅!
众人虽知当年李渊破长安后曾欲斩杀李靖,是李世民给他求情留下性命,可见李世民对他颇有好感。但李渊对他猜忌不减,很长时间内一直投闲置散。后来李渊的憎嫌稍退,也让他去领兵打仗,但始终只能在赵郡王李孝恭的麾下作副手,虽然在平定江南数役中屡立大功,还是没有直接掌握兵符、独当一面的大权。虽说唐军之中,除李世民外,军功最盛者便是李孝恭,但其威名、势力都望尘莫及于李世民,李靖追随他军中,前途之黯淡,比李世民手下的一个副将都不如!大家都以为李靖年事渐高,还是处在灵州都督这么一个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位置上,只怕是前程到此为止,再无高升的指望了。李世民忽然发动兵变,夺了太子之位,但李靖跟秦王府向来无甚来往,跟李世民只能勉强说是同为一殿之臣,交情极淡,所以任命一下达,朝中各人无不大感出乎意料之外。这时听见李世民竟还开口称兄,放着以前秦王府这么多的旧部不理,先挑他来问,此等恩宠实是无以复加!
李靖也是心头一凛。
其实,他可说是长安城中少数几个不是秦王府中人却预先知道李世民要发动“玄武门之变”之事的人!那天李世民派人到他府上,向他坦陈“玄武门之变”的计划,声称要请教他的意见。他震惊之中马上想到,自己已知道了李世民的机密谋划,若不参与其事便会被杀人灭口!但他听这计划,简直是九死一生的拼命之举,自己若贸然相助,徒然惹祸上身。左右为难之下,只好默不作答以为回应。待李世民夺权成功,他便心中自危,不知李世民将会如何报复他危难之中不肯施予援手之为。岂料李世民好象不记得曾发生过这么一回事,不但对自己大加封赏,连自己的弟弟李客师也破格提升为左卫军大将军。他对此心怀戒惧,不敢显出半分得意洋洋之色。在李渊的多年压制之下,他往日的锐气锋芒早被消磨殆尽,今日之李靖已成深沉不露、谨小慎微之人了!
刚才李世民一开始发话时,秦王府的旧部尚且不吭声,他自然更不会去当这出头椽子,开口说话了。谁知他不出声,李世民反主动的挑上他来了。刹那之间,他分明感到无数双目光射到自己身上,其中不乏嫉妒忿恨之色!他心中越发惊惧,忙走出班列,跪下叩头道:“微臣愚昧,不能回答!”
李世民道:“李兄不必过谦!你随孝恭扫平江南,智计百出之名早已名动军中!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李靖无奈,只得道:“依微臣之见,我军势弱,敌军势强,本来难以与之争锋。但突厥兵马虽众,军纪却不严明,且君臣上下目光短浅,所求不大,只是一味贪财,不比我军同仇敌忾,为保长安,不惜与城共存亡!若我军能设计一举而杀其酋首,突厥群龙无首,必然军心大乱,纵然真有百万雄师,亦必霎时化作鸟兽散!”
李世民微笑点头,道:“李兄言之有理!”顿一顿,却又道:“但那颉利贵为大汗,保护必严,如何能一举将之擒杀?”
李靖早胸有成竹,道:“皇上不妨假意与他们求和,摆下筵席请颉利来。突厥人好酒贪杯,我们就在席上将他灌醉,乘机袭击他们的军队。再派重兵在北返的必经之道豳州埋伏,布下口袋阵地等败逃的突厥大军自投罗网。伏兵在前迎头痛击,其他大军在后衔尾追杀,他们腹背受敌,非败不可!”
他这一番话只听得众人喜动颜色,均想:“此计确是大妙!一旦成功,便可全歼突厥大军!”都望着李世民,只等他下旨照办。
谁知李世民只是微微一笑,道:“李兄不愧为一代将才!”却并不说这计策好不好,他是否采纳。又道:“明天我亲自出战颉利,各位今晚回去早早歇息,明日随我出城吧。”
众人一听,都是一呆,想:“你要亲自出战?那就不采纳李靖的假意求和的意见了?”却见李世民已拂袖转入内堂,只得议论纷纷的各自散去。
长孙无忌与房、杜二人聚在一处一合计,都不明白李世民何以放着李靖这条妙计却不采用。
杜如晦道:“长安存亡就在明天,我们不可不劝服皇上采用李靖的法子。”
房玄龄道:“但皇上看来并不赞同李靖之策,我们能劝得动他么?”
杜如晦道:“此事非同小可,哪怕要触怒龙颜,我们也得据理力争!我们三人一起去劝,皇上怎么也会听上一句两句的。”
于是三人又入后堂,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传见三人,道:“三位怎么还不回去歇息?”
杜如晦首先道:“刚才李靖之计,皇上以为怎么样呢?”
李世民道:“是良策!”
房玄龄喜道:“原来皇上也这么想!何以皇上却不采纳呢?”
李世民以指节轻敲书案,道:“你们说,如果采用他的计策,能不能一举就灭了突厥国?”
三人大吃一惊,长孙无忌道:“这……这个当然不可能!”
“为什么呢?”李世民追问一句,“突厥今次抽空全国兵力南下,若能一举全歼,再派军队北上直捣他们大漠中的王庭,不就能一战而平突厥吗?”
房玄龄道:“但如今在长安城外的只是颉利可汗的部队,突利可汗率领的兵马还在边陲。李靖此计顶多可以全歼颉利的军队,我们一旦将颉利全军覆灭,突利一吓之下就能马上逃回大漠中去,我军决计来不及赶上去将他们也歼灭掉。”
“不过,”杜如晦接口道,“突厥大军的主力都在颉利手中,我军一旦歼灭了颉利,突利手下兵微将寡,从此无力再侵扰我国。突厥虽不至于亡国,我国的外患却由此解除!”
李世民道:“所以,我不用李靖之法!用他的法子,固然可以打胜这场仗,但于日后覆灭突厥全国,却是弊大于利!突厥受了我们这次致命的打击之后,对我们一定产生更大的仇怨和恐惧。他们同仇敌忾,颉利又死了,突利就能团结突厥上下,与我们作殊死抗争。突利之为人,虽不及颉利骁勇善战,但他若没了颉利的排挤制肘,能专心致志地革害除弊、振兴国力,我们就再难借突厥内部不和、四分五裂来取巧胜它,更不必说能覆灭全国了!”
三人这才恍然大悟,想:“原来你心里盘算的是这么一条长远之计,不但要摆脱目前的困境,还要为日后吞并突厥打下埋伏!”
李世民又道:“若用李靖之法,要在如今一鼓作气灭突厥,也不是全无可能。我们一败颉利后,乘战胜之余威直杀入突厥,或许真能一战而平定漠北。但我现在刚刚登极,在位的日子还短,李瑗、罗艺的变乱才稍稍平复,若此时与突厥大动干戈,我们自身的损伤也一定不少。胜败之数,难以逆料。倒不如克制忍耐一下,用金银玉帛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得其所哉,还自以为得计,心中得意骄傲,就不会对我国生出防备之心。我们就利用这缓冲的几年,积极备战,伺机出动,务求不发则已,一发必中!”说到这里,不觉向着杜如晦一笑。
杜如晦忙叩一头,道:“皇上英明,非臣下所及!”
房玄龄道:“这么说,皇上还是要与突厥讲和的,何以明天又要亲自出战颉利呢?”
李世民道:“我这是以战求和!突厥今次如此狂妄,直逼京畿,为的是以为我国内有动乱,以为我新登帝位,不敢与他们硬拼。我若一开口就求和,那岂不是示人以弱?颉利定会更加张狂,局势便不可收拾了。但若我摆出一副不惜与他一战之势,他反而会脚软,不敢真的跟我动手,自然只好又主动来与我们议和。今次他们在大占上风的情势下还是要主动求和,从此就气焰大减,再也不敢轻率犯境。制服突厥,就在明天!”
三人闻言都是深以为然。长孙无忌乘机奉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