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此时满心里只在揣测吉儿的用意,全没留意到长孙无垢的神色有什么不同。其实即使他注意上了,也不可能看出些什么。他道:“我到她那边去看看。”便转身出殿而去。
走进吉儿寝殿,只见殿中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在,似乎都给吉儿有意的遣开了。他见了这不寻常的景况,越发的觉得不妙,迟疑了一下才推门入内。
才一进去,已见吉儿正坐在榻上,埋首收拾着一个小包袱,他心头一紧,脱口道:“你干什么?”
吉儿霍然抬头,面上仍是那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道:“我在干什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要走!”
“走?”一股寒意直升上来,“走到哪里去?”
“走到突厥去。”顿一顿,又补充一句,“永远不再回来!”
李世民象被铁锤猛敲了一下,身子摇了两摇,道:“什么?”
“我说我要到突厥去,终身不再踏足中原。”吉儿将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中却是理所当然的味道,并不显出焦躁来。
“这怎么可能?”他好象一时之间还弄不清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面色虽是白了,话语却仍平和。
“没什么不可能的。”吉儿也异常的宁定,“突厥的军营就在外边,只要你开了城门,我就可以出去,跟着突厥的大军一起去漠北。”
李世民开始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双目放光,道:“你要离开我?”
吉儿点了点头:“正是。”
“为什么?”狂怒爆发出来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吉儿那边仍是出奇的冷:“不为什么。我不想再留在这儿,就是这样。”
“可是……可是……”他只觉双脚发软,不禁退后几步,挨到墙边扶着,“我并没有骗你,我没有骗过你。你答应过的,只要我不骗你,你便怎么都不会离开我的。”
吉儿面上浮出莫名的笑容,“是吗?或许你并没想过故意骗我,但那又怎么样呢?这一切从头到尾,本就是一场骗局!”
“不,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我没有骗你!”
“没有用的。”吉儿仍是微笑着,“你跟我走在不同的路上,你要的东西,我不稀罕;我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我……”
“我能,我能!”李世民象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我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给你!”
“我要的东西你没有……”
“我有!”李世民又一次迫不及待的打断她的话,“只要你说得出来,我都有!我都能给你!”
吉儿看着她,好久没作声,面上现出怜悯之色。李世民觉得受不了她这样的凝视,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吉儿已说:“李世民,为什么你总是这样自负?你什么都有?你以为你是谁?当真是紫微星下凡?当真是天帝之子?”
李世民窘迫万分,咬了咬下唇,道:“我确实不是什么都有。但是,这世上我给不了你的,别人也不行;别人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到底要什么,你说!你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给你办到!”
吉儿只是摇头,道:“你不能的,你不能的。”
李世民心念一动,道:“我知道了。你……你想做皇后,是不是?原来……你一直都想取无垢而代之!”
这一下,可就轮到吉儿勃然大怒了,一跃而起,戟指便骂:“李世民!你怎么待我都可以,但你不能这样羞辱我!我想取无垢而代之?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会稀罕做长孙无垢?我真是不知应该可怜她还是痛恨她的不争气!看她对着你的那副卑屈的样子!一言一行都要看着你的脸色来做人!便是一条狗,给逼得急了、打得狠了,也会反咬一口!可她!她除了忍你,忍你加诸她身上的千般侮辱、万种欺压之外,连哼一声痛都不敢!她!她连一条狗都不如!不过……”她凄然摇首,“那又怎能怪她?若不是你待她连一条狗都不如在先,她又怎会这样含羞忍辱于后?你……你竟以为我会想取她而代之,好让你随心所欲的欺侮!你太少看我杨吉儿了!”
李世民给她这一轮急风骤雨似的痛斥骂得一阵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再也撑持不住,顺着墙根滑到地上,仰头看着怒不可遏的吉儿,微弱的道:“那你到底要什么?你倒是说啊!”
吉儿一轮发作之后,也是有如生了一场大病,全身虚脱,软在榻上,只觉四周的空间好象是活物似的一忽儿胀大,一忽儿收缩;一忽儿拉扯着她,一忽儿又压逼着她。
李世民望着她,脑中忽闪过一念:“难道她不爱我?”但自负的天性马上拒绝细思这个在他看来“荒谬绝伦”的想法,立即将之驱逐了出去。又叫一声:“吉儿!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没有你!”
“你能的。你已经失去过我,你已经没有过我。”吉儿淡淡的笑道,“我什么都不要你给我,只要你给我走。”
“不!”
“你不是说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这……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为了你留下来。”
吉儿点了点头,若有所悟似的道:“原来如此。”
李世民自觉又说错话了,但说错了什么话,为什么是错的,却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禁又急又气。他脑中急转如轮,只盼能想出一个挽留吉儿的法子,但种种法子以往都用尽了,她连皇后都不稀罕做,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觉身子一点点的冷下去,连脑筋都好象慢慢地凝固住,再也转不起来了,平日的机变伶俐好象忽然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空洞的声音在叫:“她要离开我,怎么办?她要离开我,怎么办?”
吉儿道:“让我走吧!”
李世民双手掩面,痛哭出来道:“我到底对你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恨我!”刹那间仿佛又处身在那噩梦之中,吉儿那手从他指缝间一点点的滑走的感觉又那么清晰的浮现出来。
天啊!他倒但愿现在真的是在那噩梦里!那么现在便再怎么的无奈、惊恐,总会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一场虚惊的时候!但如今他偏偏却是那么清醒,毫不含糊的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真的要离开他!他真的要失去她!
“让我走吧!”那是从她口里说出来的。千真万确!让她走?不,他办不到!这是他一生的噩梦,难道竟会成真?为什么?为什么美梦总只是梦,噩梦却会成真?为什么在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的时候,却要失去他以为已经得到的她?
“让我走吧!”吉儿又叫道,这次却多了几分哀恳之色。
李世民象从昏睡中惊醒,全身一震,终于艰难的开了口:“这……不可能的!”
“可能的!只要你肯放我,我就愿走!”
李世民忽地抓着了一个藉口,精神大振,口舌便给起来:“不,不!你不能去突厥大军那里。你不知道,突利不在城外的营中,只有颉利在那里,他会害你的。”
“我不怕!”
“你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李世民心头一窒,将开了嘴,却说不出话来。吉儿那断然决然的声音跌落在静默之中,又似给室内的空气加重了几分。
过了半晌,他才颤声道:“你宁可死,也不愿留下来?”
“不错!要不让我走,要不让我死!”
“真的再没别的法子?”
“我不需要别的法子!”
“但是我需要!”
吉儿又现出那奇怪的笑容:“那你就只有失望了。这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哩!你可以强行杀死不想死的人,却不可以强逼想死的人不死。”
李世民脑中闪了一下:“失去她?还是逼死她?”但随即想到:“逼死她,不就是失去她吗?我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霎那间,他体会到无从抉择的滋味,宿命就压在头顶,除了屈服,再也没有别的出路。
吉儿望着窗外,似是自言自语的道:“当初,在洛阳皇宫里,侗弟临死前将一把匕首给我,说我杨家子孙清白之躯决不可死于匪人之手。我就是用那匕首亲手了结他的性命,免他受辱而死。后来,我又用这匕首抵挡住王世充的兽欲。今天……”她猛一转头,直视着李世民,“难道今天你非要逼我走这一步,以对付王世充的法子来对付你不成?”说着手腕一翻,已从袖中亮出那柄匕首。
“不要!”
吉儿将刃尖凝在胸前一寸之外:“让、我、走、吧!”
李世民急抽一口气,忽道:“那恪儿怎么办?”
吉儿心头一痛,但马上警醒自己:“决不能再让他拿孩子来逼我屈服!”一咬牙道:“我只好对不起他,让他做个没娘的孩子!”
这一下,李世民真的是彻底地绝望了,想:“她连恪儿都可以不要,我还能怎样留得住她?”凝视她良久,忽地长身而立,沉声道:“跟我来!”转身迈步而行,再没向她望上一眼。
吉儿收起匕首,拿了包裹,紧跟上去。只见李世民在前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飞跑起来。吉儿咬着下唇,一言不发的赶上去,攸忽之间已一齐来到大门前。
守卫的士兵上前侍候。李世民道:“牵两匹马来!”
两匹马牵来后,李世民飞身上马,仍是头也不回一下,直向大道上驰去。吉儿也上了马,尾随而出。
两乘马一前一后的奔出皇门,朝着北城门的方向跑。这时已是深夜,城中因突厥来犯戒严,偌大一个长安城里全没了往日的繁华喧闹。大街两旁的房屋都是门窗紧闭、灯火不明,黑沉沉的两排屋舍夹峙着街道,透出一股诡秘阴森之气。街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士兵都举着火把、执着干戈,更添几分杀气。两骑在街上一掠而过,铁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得得得”的在这死城一般的长安里听来,一声声都似重重击落在心上,又是刺耳,又是可怖。
顷刻之间,二人已来到北门。李世民一勒马缰,顿住在那冰冷无情的铁门之前。守城的士兵已飞奔上前叩见圣驾。李世民的声音在蔼蔼夜色中回荡:“开了城门!”
士兵们不敢怠慢,一声“遵命!”之后便一连串的传下令去,十几人涌到门边,搬开了门闩,一齐用力往内拉。只听得“吱吱嘎嘎”的数声,那笨重无比的铁门缓缓的向内移开一线。刹那间,城外天空上的月亮恰好从那拉开的一线间直泻下来,正落在吉儿的面上。郊野的气息扑鼻而来,凉飒飒的好不舒服。
吉儿微微转身,看看立马一旁的李世民,却见他双眼也是望着城外,面上流露出悲苦之色。她看在眼中,不觉一阵心旌摇荡,想:“难道我这是错了?”转眼又看着城外,隔着一线渭水,可见到对面突厥大营的灯火灿烂烛天。一时之间,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__李世民真的肯放她走?
忽然,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多年前的下午,又站在太原城外的雷音寺上,又手捧着那竹门已被自己打开的笼子,又看到那刚才还在绝望地撞向紧闭着的竹栏的金丝雀儿这时却立在敞开的门前发怔。它被困太久了!它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然!以致竹门真的开启的时候,它竟犹豫了,它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__它真的自由了!
如今她不也正象那鸟儿一般?她已被困太久了!她每一次的挣扎都是徒然!以致这城门真的开启的时候,她竟犹豫了,她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__她真的自由了!
在她眼前,闪过那鸟儿振翅一飞的刹那,双脚也不由自主的用力一夹。胯下的坐骑一声长嘶,前脚跃起,后腿一蹬,轻轻巧巧的便从那一线之间飞射而出__她自由了!
那一声马嘶也拨动了李世民的心弦,他忽地踢蹬下马,奔上城楼,扑到墙边,睁大眼睛往下张望。夜色之中只见吉儿如一个灰点激射过莽莽大地,没有半分的犹豫,没有半分的留恋!
泪水直涌出来,点点滴滴都从高耸的城头上跌落到下面的黑暗之中。他抬起头来,只见天边那轮明月圆润光洁、灿然生辉,猛然想起这又是中秋佳节!
天上的月亮终于圆了!
当他策马回宫时,心底的冰冷已化作烈焰焚烧。他也不知自己在生谁的气,只觉那心火烤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焦了似的。一团火焰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似乎被他困在里面,正急于突围而出。这火焰左冲右突了一忽儿,突然从喉咙处直冲上来,涌入口中,却化作腥甜的液体。这种感觉,便跟他那天惊闻李渊那道宣称李建成在“杨文干兵变”中受陷并勒令他次日入宫见驾时的一模一样!他抿紧双唇,强行将那股腥甜的液体又咽回去。但那团火仍在里面翻江倒海似的闹,好几次又要冲了出来。
他需要长孙无垢!他需要长孙无垢的安慰,就象那天一样,将他搂入怀中轻轻的抚慰!但是他不能,他不能去找她!这事与吉儿有关,他不能向她解释,他不能面对她!
他伏在马背上狂奔,有大半已是昏昏沉沉,却仍有小半还清醒着,逼切地感知大祸将要临头:“我一定要想个法子发泄出来!否则……否则我一定会喷血而亡!”但才想了这么一句,疯狂的意念已占据了他的心,在他耳边狂吼:“为什么?为什么她要离开我?她不应该离开我!她不能离开我!我不能没有她!”脑中迷迷糊糊的掠过她那句话:“你能的。你已经没有过我。”
“但那次是不同的!”另一个声音在怒斥,“那次是李元吉害死你,不是你故意要离开我!”
那个纤细的声音冷冷的道:“那次李元吉没有害死我,是我故意要离开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他?他没错,错的不可能是他!那么是谁错了?这是谁的错?难道会是她吗?不!这怎么可能?那到底是谁的错?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跃入脑中:“当然是李元吉的错!除了他,还能是谁?若非是他想烧死吉儿,吉儿上次又怎会离开我?她上次没离开我,这回又怎么会再动这样的念头?”
他迷狂之中已不能想到自己这番推断太也蛮不讲理了,只一味的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出来为自己竟会失去吉儿这事顶罪。
“李元吉!”他在心中咬牙切齿的想,“一直都是他在害我,死了还要夺去我的吉儿!我要……我要……”可是他要怎么样?当然是要报仇。但他怎么能报仇?李元吉已经死了,他再有通天彻地之能、他再有刻骨铭心之恨,也不能向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报复!
“但是!”他恨恨的想到,“李元吉虽然死了,他的齐王府还在!我要杀!我要杀尽他齐王府的满门良幼,杀尽他齐王府的上上下下!”
他这么一想,中心如沸的悲痛马上退减了大半,几欲呕血的烦闷之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杀戮的欲望却腾升而起,眼前只有一个字在闪动:“杀!杀!杀!”心里只有一个意念在翻滚:“杀!杀!杀!”他似乎又回到当年以为吉儿死了的时候,全身心都沉浸在杀人的心念之中。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纵马在街上乱冲乱跑,根本没回到西宫去。他勒停坐骑,招手叫过在路边站岗的一个兵士:“马上去调一百人到齐王府外面集合!府里一个生口也不许给逃掉!”那士兵接令而去。他伸手摸到腰间的配剑,忽然失控地狂笑三声,辨明了方向,拔转马头向齐王府奔去。
齐王府内,李元吉的元配妻子杨蕊儿穿着素白的丧服,双手托腮,正凝望着天上那十五的圆月。
她已记不请自己这一生之中有多少个夜晚是这样托着腮、仰着头,在凝望着天上明月之中渡过。除了看月亮,她还有什么可做的呢?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