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蕊儿心中,杨广是一个喜怒无常、动辄拍案而起没头没脑地乱骂她父亲一通的可怕的魔怪!这样的人竟会对自己的女儿疼爱到这种地步?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而自己竟还与那吉儿生得一模一样!这更是匪夷所思了。但人人都这么说,不由得她不信。从外面被赶进来的宫女太监中,有些是见过那吉儿的,听说她生得象吉儿,都专门来看她,没有一个人不是惊叹不已,连声称奇道:“真是一模一样,简直就象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更有些人望着望着她,便不怀好意的桀桀笑了起来,听得她心胆俱寒、汗毛倒竖。她知道这些人久困冷宫之中,已是有点心志失常。在这个地方,只有女子和不男不女的太监,不少人还都很年轻,不免会有人受不了心中欲火的烧灼,生出种种怪诞的癖好来。有的是两个宫女之间一人扮阴一人扮阳的配对,有的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之间行些虚凤假凰之事。这些人见了她与那吉儿一般的美艳绝伦,竟是起了“色”心。幸好她毕竟名义上是主子,每逢这种关头也总是严辞疾色的坚决抗拒,这才一直没出什么事来。
于是她也就明白了那次杨广看见她的样子时为什么会现出惊诧之色来,他定是想不到这世上竟会有一个女孩与他那宝贝女儿生得这般相像。同时,她又猜到了杨广为什么要将自己幽闭于此:他是不能容忍自己父亲也拥有这么一个与他那吉儿一般漂亮的女儿啊!
她常常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怔怔的出神,竭力想象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已熟知其貌的吉儿是怎么样的。有时甚至禁不住想:“我跟她生得一模一样,为什么命途与她却大异其趣?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恩宠无比;我却困在这冷宫之中、饱受折磨!为什么老天如此偏心她,对我却如此不公?”这么想着想着,那镜中的影像似乎真的变成那吉儿,活了过来,升到半空之中,俯身向她冷笑道:“你以为你跟我一样?才不是哩!你只是我的影子!你只是我的影子!”
后来她听说这吉儿在从雁门关回长安的路上失散被造反的贼兵所杀,杨广为此呼天抢地的哭了好久。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只因都怕一个不小心会触动皇帝的伤痛而被他杀了来出气。众人纷纷议论,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一国之君为她如此沉痛,真不知是哪生修来的福气,死都不枉了!
她出了冷宫回家后,竟又一次听说这吉儿的“死讯”。原来那次她并没有死,不知怎的到了太原做了当今二皇子秦王李世民的暗室__此事大家都说得含含糊糊、极力隐晦,她也就迷迷糊糊的不甚了了。谁知这吉儿又给齐王李元吉烧死了,那秦王李世民又是为她痛不欲生,竟因此打了个大败仗,唐军死伤八余万!京中各人又是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么一个小小女子,竟能引得八万多人因她而死,真是风光到了极点,死都不枉了!
她听到这些议论,只有在心里叹气。有些人的生死竟是如此牵连重大。偏偏还“死”一次都不够,要一“死”再“死”,引那身居高位者为她痴狂,害无数无辜者形同陪葬!“可是我呢?”她又望着镜子,象镜中那人真的就是吉儿,“我若死了,除了爹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流一滴泪。就连爹爹,他便是哭也不敢哭出声来!”何以她竟跟这吉儿的命数如此判若云泥?难道她真的就只配做吉儿的影子?
吉儿!面前这“皇上”就是当年的秦王李世民了。连他也误认自己是吉儿!但那又算什么呢?误认的人,可不是自他而始,而是……她的丈夫李元吉!
那是洞房花烛的第一夜,那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一夜!他一手扯下她的红头盖,她看到他那满脸的酒气,心中先已寒了半截。他一见自己的相貌,便也如刚才那“皇上”一样的惊诧莫名,也是叫出那一声:“吉儿!”但那是充满着多少刻骨仇恨恶毒的一声啊!接着便是狞笑,哈哈哈的笑声震动屋瓦,便如野兽终于逮住了久捉不着的猎物一样纵情狂啸!
她吓得全身发软,只觉那笑声就要震破她的脑袋,不由得双手捂住了耳朵。笑声未了,李元吉已象疯了似的扑上她身上来,双手乱撕,几下子已将她的衣衫扯得稀烂,将她压倒在身下。他的手在抓,他的口在咬,倒似是陷入了牢笼中的困兽在垂死挣扎,不顾一切地乱扯乱咬身边的东西。
她紧紧闭着眼睛,泪水决堤似的迸流出来,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她听到李元吉在吼叫:“吉儿,吉儿,你还敢不从我吗?你还敢不从我吗?”
天啊,天啊!又是那吉儿!难道她真的只是这吉儿的影子,生下来就只为了代替她来受这种种折辱?回答她的只有李元吉发狂的撕咬!
她的身子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天地都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她所有的一切、曾希望拥有的一切、哪怕只在梦里拥有的一切,也在崩裂,裂成千千万万块碎片!在那一刻里,她脑中想到的只有一个字:“死!”世上已无她的存身之地,唯有一死可以助她摆脱这永恒的苦难!
但她不能死!她的性命不属于她自己!她还要活下去,怎样含羞忍辱都要活下去!这是她答应过父亲的。这才是她毕生的噩梦啊!__一个永远困身其中、永远都苏醒不过来的噩梦,一个比那冷宫的噩梦更甚的噩梦!在那冷宫里,她还可以抱着父亲会来救她出去的渺茫的希望;但在这儿,恰恰正是父亲亲手将她送进来的啊!这儿是永恒的炼狱!
“王妃,王妃!您快醒醒,快醒醒啊!”嘈杂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蕊儿感到有人在用力地摇着她,猛然清醒过来,张开眼睛,只见身边围了一圈子的侍女,个个一面焦急惊惶之色,七嘴八舌的在叫:“王妃,快醒醒!”一见她张开眼,全都喜上眉梢的叫:“好了,好了,终于醒了!”
她环顾四周,只见自己处身于卧室之中,并不是大殿之上,刚才所见的剑拔弩张的侍卫一个人影也没有,心中惑然,想:“难道刚才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嚅嚅的道:“我……我怎么了?”
一个侍女道:“王妃刚才在大殿上一见皇上进来便昏了过去,可吓坏我们啦!”
“皇上!”蕊儿尖叫一声。原来不是噩梦,真的发生了刚才的事,屠灭之祸还在眼前!
那侍女道:“是啊!皇上……这会儿在起凤台那边等候王妃呢。王妃……快梳妆好了过去见驾吧!”
蕊儿尚未在惊恐之中完全清醒过来,一时之间还听不明白这话中的含意,茫茫然的重复了一句:“去见驾?”
那侍女脸上一红,却又现出欢喜的神色,低声道:“皇上见了王妃昏厥的情状,显得对王妃……这个……很是怜惜呢!”
蕊儿终于明白了她的言外之音,霎时满面绯红,气道:“你……你怎么恁地无耻?”
众人一听,全都变了面色,忽啦一下跪倒了一片,叫道:“王妃,您千万要救救我们啊!”
那侍女哭道:“我们都知道王妃是贞烈之人!但齐王爷人都死了,王妃只顾感念已去之人,难道就不理会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的生死?您若不从皇上,皇上震怒之下,这全府上下就没一人能活过今晚啦!王妃又岂能独善其身、不遭屠戮?”
蕊儿冷然道:“你们为着自己活命,就逼我去干这等淫贱的勾当?死则死矣,我是求之不得!要我受这等羞辱,还不如千刀万剐而死!”
那侍女急道:“王妃可以不顾惜自己性命,可以不顾惜这全府上下的性命,难道也不顾惜您娘家杨氏全族的性命?”
这一下正击中蕊儿的要害,她大叫一声,扑在案上,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又是杨家!总是杨家!每次她恨不能以一死摆脱这人世间无尽的苦楚这时,这个“杨家”就象一条绳索将她紧紧束缚!为什么她总是要为杨家而活,哪怕是多么含羞忍辱?她以为她终于可以死了,却原来还要活下去,还要再受一场那新婚之夜的羞辱和强暴!她的噩梦还没有完,她还是要继续做那吉儿的影子,替她受尽这世上的苦难!
那侍女拉着她双手,道:“王妃,您这么一犟,不仅送了自己性命,还要连累杨家老爷啊!杨家如今就都指望您了,如果连您也完了,杨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这话怎地如此耳熟?对了,是父亲跟她也这样说过的!父亲说过的话霎时又在耳边响起:“唉,蕊儿,你姐姐完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
姐姐完了,真的是完了!
姐姐嫁到武家后,自然大受两个前妻所生的儿子的忌恨。但武士镬对她宠爱异常,简直是当她天上的神女一般的崇敬,大概是他自觉自己的卑微出身实在配不起姐姐这样的前朝皇族的郡主吧!一开始时,她甚至忍不住要羡慕起姐姐来,觉得其实姐姐才是因祸得福,比自己幸运多了。
然而好景永远是不长的。过了一年多,姐姐就怀孕了。那胎儿动得格外的厉害,几乎人人都一口断定那必然是个男孩。除了武家那两个儿子外,个个都笑得合不拢嘴,武士镬更是欢喜得手舞足蹈。原来他私心之下,感到自己官运已尽,难再高升,只有寄望于下一辈。但他早年所娶的贫贱之妻生下的两个儿子都愚鲁不堪,比之自己的机灵敏巧真是天渊之别!他心里认定这是因为前妻的血统不够高贵,如今娶了这高贵的杨家小姐,生下的儿子若好好调教,一定能成大器!
于是,姐姐为将出生的婴儿缝制的小衣小帽,全是做成给男孩子穿戴的。岂料临盆一产,出来的竟是个女孩!身为女子,头胎便生下个女孩,本已是可怕之极的事,更何况在此之前人人期盼的都是男孩呢?人人大失所望,姐姐更是终日以泪洗面,恨不能自己死了才好。她与父亲都忧心不已,只怕姐姐这辈子是完了。
谁知这小女孩不仅生得玉雪可爱,更是冰雪聪明,逗得武士镬对她爱不释手,竟不嫌弃她是女的,索性便让她穿了那原为男孩缝下的衣帽,将她当作男孩子似的教养。她和父亲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暗暗为姐姐庆幸。__只要还未失去丈夫的欢心,姐姐还年轻,要再生个男孩,一定不成问题!
可是世事穷通变幻,就是这样的啊!当你以为已绝望的时候,偏偏又会来个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当你以为又有指望的时候,却真的便到了山穷水尽之境!武士镬对姐姐的恩爱虽不断,谁料他自己却命不久长,未及再与姐姐生下一子便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他这一死,姐姐和那女孩霎时便落入那两个武家的儿子的魔掌之中。他二人早已对她两母女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只是一直受着武士镬的压制,不得不装出一副毕恭毕敬之态。这时武士镬这大树一倒,她两母女岂有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之理?
父亲马上想到了这一点,立即派人都武家去,以吊唁为名,顺便提出要接她两母女回来住的意思。可武家的两个儿子竟当面奚落出来道:“不是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吗?你们还以为她们是你杨家的人吗?发你的清秋大梦去吧!她们是我们武家的人!我们爱怎么处置她们就怎么着,你们管不了!识相的就给我滚回去,以后也别再来。否则就别怪我们棍棒侍候!”骂得派去的人狼狈而回。父亲还不死心,再派孔武有力的仆人去,想强行将她两母女抢回来。谁知那两个武家的儿子似早料有此一招,挟着她母女俩举家搬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父亲苦苦追查她们的下落,始终杳无音信。
她每次回娘家见着父亲,说起姐姐母女俩,父亲总忍不住涕泗横流的道:“是我害了你姐姐,是我害了阿媚啊!”那“阿媚”就是姐姐生的女儿的小名。她小小年纪已出落得千娇百媚,连武家那两个儿子暗地里都恨恨的骂她长大后必定是个迷死男人的狐媚子,是以有此名儿。
父亲悲叹完姐姐两母女,便又对她说:“蕊儿,为父就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熬下去,不要也象你姐姐那样完了!”
她眼中噙泪的道:“爹爹放心好了!还有什么艰难困苦我没熬过?如今我男孩也生了;齐王在外面无法无天、三天两头就横拖竖拽着个把女子进府去胡闹,我只闭了眼睛当什么都看不见。他干什么事,我一概不理不管,他便再横蛮凶暴,也找不着我的茬儿来废我的齐王妃之位。”
父亲叹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我都知道!如今麻烦倒不是他会动念废了你的齐王妃之位,而是他是否保得住齐王之位啊!”
她惊道:“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道:“你对他的事全然不闻不问,也难怪你不知道如今朝中的风风雨雨。现在二皇子秦王李世民正在跟太子李建成争位,李元吉站到了太子一边去帮他。这种权位之争最是凶险,一个不小心败了,就是身亡家灭的大祸,你叫为父怎能不替你担心?”
她忙道:“爹爹这么说,莫非李建成会输给李世民?”
父亲皱眉道:“以目前之势,东宫、齐王府合力共倾秦王府,李世民以一敌二是处了下风的。但世事莫测,此人也不是善男信女,手腕心肠都不可逆料,最后胜负如何,恐怕只有天晓得。我是竭力回避卷入这漩涡之中的,你也千万不要与闻其事。以后倘有不测之祸,首要的是要保住你自己的性命。他们李家兄弟的勾心斗角、是是非非,还是少理为妙啊!”
她说:“女儿明白了。他的事,我哪敢管?”
父亲搂她入怀,道:“杨家如今就都指望你了,如果你也完了,杨家可就真的要完了!”
“王妃,王妃!”耳边又听得侍女们乱纷纷的叫起来。
蕊儿抬起头来,眼中已没有泪水,有气无力的道:“给我梳妆吧!”她又一次屈服了!
第十一章
吉儿纵马飞奔,趟过渭水,直到突厥营门前。守卫上前喝止,吉儿道:“我要见你们的突利可汗。”
守卫道:“突利可汗不在这里,他还在马邑那边。”
吉儿心想:“世民倒没骗我。这可如何是好?”但已立定了决心便是死也不会再回入长安,便问:“除了颉利可汗,营中还有谁?”
“还有阿史那燕公主。”
“阿史那燕公主?”她眼前一亮,“是颉利可汗的女儿、突利可汗的妹妹吗?”
“正是。”
“好,我要见她。”
守卫入帐中通报。不一忽儿,只见帐帘一掀,一人闪身而出,俏立夜风之中,月色下看得分明,正是史燕儿!
二人一朝相,燕儿一怔,柳眉一立,厉声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找突利。”
燕儿大感意料之外,道:“什么?你要找突利?找他干什么?代李世民来做说客,说动他与唐军勾结,好夹击害死我父汗,是不是?”
“你误会了。”吉儿温言道,“我是离开李世民,来投奔突利的。”
燕儿干笑道:“是吗?你以为我是谁?三岁小孩?会信你这套鬼话?”说着“嚓”的一下拔剑在手,剑尖抵在吉儿胸前,喝道:“我劝你还是跟我说老实话吧!”
吉儿神色不变,也不闪避,道:“我说的就是老实话,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已抱了见不着突利便求一死之心来这里,你要杀我,这就请动手吧!”
燕儿眼中一阵神色摇动,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信她,转念想到:“她一个弱质女子,能济得甚事?我要杀她,也不忙这一时三刻。”于是撤回长剑,道:“突利不在这儿,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