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道:“突利不在这儿,你要找他,可得到马邑去呢。”
吉儿诚恳的道:“我求见你,就是想请你带我去找突利。”
燕儿勃然道:“好啊!这是李世民教你这么说来羞辱我的,是也不是?”
吉儿奇道:“你怎么这样说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燕儿恨恨的道:“还在这里装蒜!你明明知道我明天就要嫁给他,却来说这种话?是不是李世民有心悔婚?是就直截了当说出来好了,何必这样拐变抹角的闪烁其辞?”
“什么?你……你明天要嫁……嫁……”吉儿脑中一阵眩昏,“这……这是真的?”
燕儿见她面上那震骇之色不似作伪,也是疑惑,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吉儿吁出一口长气,“竟会至此……”说着便默然了。
燕儿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才道:“进来说话吧。”转身当先进了帐中。吉儿便似神游天外似的跟了进去。
二在帐里隔着一张矮几盘膝坐下。燕儿遣退闲杂之人后,冷冷的道:“是不是都要说出来?是你先说你的,还是我先说我的?”
吉儿定了定神,道:“我的太长了,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请你先说吧!”
燕儿道:“我的也短不到哪儿去。”沉吟了一下,道:“好吧,那就从头说起!”
她真的从头说起,自她从突利口中得知李世民之名、她率突厥援军助李渊攻打长安之事说起,一直讲到今次随颉利攻唐、颉利以她下嫁李世民来求和的缘由。
吉儿听得惊心动魄,过往许多模模糊糊、不明所以之事,如今听她一番细诉,这才明白过来。
燕儿说毕,道:“现下可轮到你了。”
吉儿道:“你坦诚相告,我也自当不加隐瞒!”于是也从一开始在终南山上狩猎时偶遇李世民讲起,追述到今夜她决意离开他。
燕儿听了,也是心旌摇荡。她本对吉儿痛恨之极,后来对李世民绝了指望,这痛恨之心虽是淡了,成见却一时难去。此时听她敞开胸怀的述说往事,刹那间嫌忌尽消,反起了愧悔之心,站起来一揖道:“从前我对你误会不浅,多有得罪了!”
吉儿见她为人爽直,油然而生自愧不如之感,忙起身回了一礼,道:“过去的事情何必还放在心上?我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不怪我,已是难能可贵之至了。”
二人相视一笑,隔阂尽去,携手并肩坐下,促膝而谈。
燕儿道:“这么说,你是决计不再回他身边的了?”
吉儿轻声却坚决的道:“我心志已决,不会再如上次在洛阳时那样了。”
燕儿想了一下,道:“我虽不能亲自护送你到突利那儿去,但我手下也有亲兵,对我向来都忠心耿耿、赤诚无贰的。我让他们明天护送你上路,此事只要不张扬出去,不让我父汗知道,应无大碍。不若你改了男装,扮作我亲兵中的一员,便可掩人耳目。”
吉儿感激的道:“一切全赖你为我打点了。”
燕儿自嘲的笑了一下,道:“想不到世事奇幻至此__我要嫁给他,你却要走了!”
吉儿叹道:“我磕磕碰碰了这么多年,才算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我已对他绝望,不能装作还象从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燕儿道:“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兴许会感到刺耳,但我自来便是这么一副藏不住话的脾性,你不会怪我吗?”
吉儿忙道:“时到如今,我们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
燕儿望着摇曳不定的烛火,道:“你逃循了一次又一次,到底想得到些什么呢?你从前逃离你父皇,失去了父女之爱;你如今再逃离李世民,又失去了夫妇之情。当初你投奔李世民,今日却后悔;今天你投奔突利,难道又不怕他朝会后悔?”
“突利是至诚君子,岂同于世民的为人?”
燕儿苦笑道:“突利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他得不到你,自然当你是宝贝;真的得到了你,还不是如李世民一般?当年你还是大隋公主、李世民还高攀不上你的时候,他何尝又不是象今天的突利那样在你面前戴上一副至诚君子的面具?你对他的心狠手辣不以为然,那么突利对我父汗的大位怀有觊觎之心又算是什么?”
“那是世民将他迷得昏昏乎乎的,他才会对你父汗如此无情。”
“哼,君子固然是可欺之以方,但‘苍蝇不叮无缝之蛋’,若非突利有野心在先,李世民又怎能乘虚而入利用他于后?”
吉儿登时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道:“你的话也有理在焉。但事到如今,我既决意离开世民,不欲受他操控,而他是中原之主,这中原之大已无我容身之所,唯有突厥还是他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之地。若连突利我也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托负终生?如果这世上真如你所说那般处处污浊,还总有一死保我清白!”
燕儿低头不语良久。
吉儿道:“我说得不对么?”
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我是羡慕你如此看得开、放得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象你这样?好比我自己,我何尝想受李世民的罪?但我能置父汗于不顾、置突厥于不顾吗?还有以前的太子妃冰儿,她是何等心比天高之人,难道甘心受李建成的龌龊气不成?但她放得下太子妃、皇后的名号吗?你瞧不起长孙无垢的软弱,但她能怎样?长孙家的盛衰存亡都在她手上,她可以不管吗?可你呢,为着你自己的清白便可以将父亲、丈夫、儿子……全都抛诸脑后。这世上又能有多少人可以象你这样狠得下心来呢?”
“你是在说我自私吧?”
“或者我们都应该象你这样‘自私’才好呢。这样为了别人而活,到头来又怎么样呢?只怕不过是便宜了李世民这种人吧!”
翌日,李世民和颉利在渭水便桥之上斩白马盟誓。当夜,宫中举行盛大婚礼,以贺突厥公主嫁与大唐皇帝。
燕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切的。她头上盖了红巾,眼前只见一片血红,人影幢幢在那血后闪动。身边的宫女扶持着她前进、后退、下跪、叩拜、起立、坐下……一切行礼如仪,好象是在梦中游荡一般,耳边的丝竹声、锣鼓声、笑语声、赞礼声……交织成一片混沌,如天际的闷雷隆隆的碾过。
终于,入洞房了。终于,一切声音归于沉寂。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等待着新郎来掀头盖的那一刻。
她忽然想到,这一刻本该是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幸福喜悦的一刻,谁承想自己的这一刻却是这般充满着无奈与苦涩?
她耳听得李世民的脚步声走进房来,在案前坐下,然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桌案那边却始终没有动静,象是根本没有人在似的。燕儿越等心里便越气恨,怒火与时俱增,渐渐的积聚成熊熊之势。她终于忍无可忍,心想:“我好歹是突厥公主,你这般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我,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突厥真的如此不堪,要受你这等欺辱?”她怒从心上起,忽地一手扯下红头巾,厉声喝道:“你到底想……”话未说完,却见李世民坐在桌边,怔怔的望着烛火,面上竟是悲凉如绝之色,不觉心中一颤,恼怒顿化乌有,口气一软,轻声道:“你怎么了?”
李世民的目光缓缓的移到她这边来,但那眼神空空洞洞,目光透过她的身体落在背后遥远的一点上,好象并没看见她。他道:“吉儿走了?”
燕儿抽了口冷气,道:“是的,今天一早已经走了。”
“她真的走了,永远都不再回来?”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伸出手去,向着她大叫:“吉儿,把手给我,我救你出去!”谁知她却不伸手,仍矗立在烈焰之中,面上竟露出笑容来,轻轻的道:“不,我不用你来救我。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你还是救救你自己吧!”
他正骇然不明所以,忽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忙转身一看,不由得全身发颤。只见身后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面上一阵凉飒飒的,原来不知不觉间已流下泪来!
霎时之间,羞愧耻辱之情直涌上心头,盖过了梦中的惊悸恐惧:他竟在燕儿面前暴露出他的软弱和惊恐!
这是不可原谅的,这是不可忍受的!
他,堂堂大唐天子;他,向以勇气自负的昂藏七尺男儿,竟然在燕儿面前因一个虚幻的噩梦而失态地尖叫、流泪!
奇耻大辱啊!
他紧紧地咬着锦被,以抑止住自己再尖叫出来,但眼中的泪水却无论如何怎么也不听使唤,一个劲的只是往外涌。
燕儿举起手,拿衣袖擦去他额上的虚汗,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他怎能跟她说出梦里的情景?他已经够丢脸啦!还要被她窥见他内心的脆弱和惊惧?不,决不!
燕儿见他这副神情,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李世民只觉自己就站在那熊熊烧着的屋子外,清清楚楚看到吉儿抱着哭喊不休的孩子,满面血污的站在大火的中心。他一把抓着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拉。岂料不知怎的,吉儿竟突然变作了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大骇之下急忙要抽回自己的手,李建成却已手一翻紧紧扣住他的腕根,用力往火屋里拉。他竭力要稳住身子,却听得背后响起李元吉桀桀的怪笑声:“进去受死吧!”一双冰冷的手在他背上狠狠一推。他身不由己的便双脚离地,直往那正烧得猛恶的烈火中心跌进去。他感到灼热的火舌已舔到他面上来,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飞在半空的身子却还在往下急堕。他本能的双手往下一撑,却已马上抵在坚实的床上,一虚一实间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他猛然醒觉这又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这时他脑中犹残存着李建成狞笑的面孔、李元吉阴冷的笑声和那似要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到此境地,他已惊吓得连昨夜的羞耻之心都荡然无存了,尖叫着便一头扑进燕儿怀中,一手紧紧扯着她的衣襟,另一手用尽全力的攥着她的手腕,似乎噩梦中的李建成还在执着他的手往火里拉,只要他抓着她的手腕就能幸免于难似的。
他五指紧紧的捉着燕儿的手,便似一个铁圈牢牢的套在她腕上,还在不断的收紧。燕儿痛得忍不住也尖叫出来:“放手,放手!你要捏断我的手啦!”说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扳开他的手指。但李世民此时已迹近疯狂,用的是无情力,燕儿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上哪里比得上他?她竭尽平生之力连扳数下,都如蜻蜒撼石一般纹风不动,给他捏着的地方渐渐的肿起一圈淤血,手掌处却因血流不进去而现出青紫之色,一片冰冷,似乎就要失去知觉了。
燕儿知道自己决计扳不开他的手,只有先将他安抚下来,消去他心中的惊惧,让他自己主动放手,才是办法。于是她另一手轻轻抚拍着他背上,口中安慰道:“别怕,别怕,只是发梦而已!”
李世民尖叫了一会儿,嗓子火辣辣的痛,全身冷汗淋漓、疲乏无力,终于止住了叫声。又听得燕儿柔声相慰,神志慢慢的清醒过来,但仍是埋首在她温暖的怀中,啜泣良久。
燕儿见他已稍稍平静,感到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劲道也没开始时那样狠了,这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只觉他手心汗津津的犹如刚从水中捞出来。
她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手腕,以疏通闭塞了太久的血脉,一边低声问:“你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这样可怕?”
李世民猛的从她怀中抬起头来,惨淡的月色下只见冷汗混着热泪流满他面上,脸色又青又白,有如鬼魅。他咬牙道:“我不说,我不说!厉鬼找上我啦!但是我不说!”说着反身扑在床上,面孔埋在枕上,仍是抽噎不止。
燕儿又是暗暗叹了口气,道:“你不肯说就算了!”背靠着墙,双手抱膝,默默的看着窗纸由黑而灰、由灰而白,直到雄鸡高唱、东方放红。
第二夜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夜。
夜色沉沉,却似有千万种声音在响:火焰烧灼着房屋的毕剥声,砖瓦木头跌落在地的声音,婴孩的哭叫声,人群的惊叫声……
这次李世民却发现自己站在那烧得正旺的火屋之中,屋内热浪逼人、火舌乱蹿,前后左右无处不是毒蛇吐信一般的火焰在急起急落。他心中也是急如火燎,正不知该如何逃出这火场,忽听得一阵“嘻嘻”、“哈哈”、“呵呵”、“哼哼”的似笑非笑的怪声在身周响起。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吓得全身发颤。只见前面站着两个鬼怪,面目便跟李建成和李元吉死时的神情相貌一模一样。李建成左胸处还插着那支镞头洞穿而出的箭,还是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那副令他见了便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惧意的样子。他们后面影影绰绰的还跟着许多小鬼,似是被他诛杀的那十个小侄子。他们都伸出血淋淋的双手,直着颈脖,平板板、阴森森的叫:“我们死得好惨啊!还我们的命来,还我们的命来!”也不见他们如何抬脚移步,已一点点的直向他逼来。
他竭力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脚象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点都不听使唤,怎么用力都动弹不了分毫。他惊骇之下一抬头间,忽见吉儿正站在屋外,穿着一身白衣,在热风的燎动下襟带飘飘,直似绰约仙子,正欲乘风而去。他大喜过望,急叫:“吉儿,吉儿,快救我,救救我!”
谁知吉儿站在那里,手也不伸一下,反欢快的笑了起来,道:“我不是早说了,该是你救救你自己吗?这是你罪有应得!罪有应得!罪有应得!……”那声音象锉子一样锉进他耳中,象刀子一样割在他心头。痛!痛啊!
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伸出的手指已冷冰冰的摸到他颈上,便如那天李元吉将弓弦套到他颈中绞扭收紧一样,一点点的要将他喉中的空气都挤出来。他伸手用力去扳,却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