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鬼怪逼到眼前,伸出的手指已冷冰冰的摸到他颈上,便如那天李元吉将弓弦套到他颈中绞扭收紧一样,一点点的要将他喉中的空气都挤出来。他伸手用力去扳,却哪里扳得动?他惊恐欲绝,忍不住大声的尖叫、尖叫、尖叫……
“世民,世民,你怎么了?快醒醒!”李世民觉得有人在用力地摇他的肩膀,那烈火、吉儿、鬼怪什么的忽都烟消云散,分明是自己的手在叉着自己的喉咙!他猛然醒觉这是一场噩梦,急忙睁眼,抬头却见燕儿正俯身看着自己。
他腾的跳下床去,伏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叫:“天啊,天啊!我想我快要疯掉了!”
燕儿急忙也跳下来,扶着他的双肩,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噩梦,梦见了什么?”
李世民饮泣道:“我梦见……梦见在一个烧着的屋子里,吉儿就在屋外。我……我向她求救,她不仅不肯,还……还在笑,好象很高兴似的!”
燕儿心想:“这确是够伤你心的。但也不至于将你吓成这个样子啊?你一定还有话没说出来。”于是追问一句:“就这样吗?没有其它别的了吗?”李世民眼波摇动,双唇连张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再说出话来。她将脸一沉,道:“你若不肯说出来,叫我怎么能帮你?难道你受这噩梦折磨了三夜还不够,还想给它困你一辈子吗?”
李世民颤声道:“还有……还有李建成……李元吉……和……和他们的儿子,都……化成厉鬼……向我索命!”说着忍不住又怕得牙齿格格的直打架。
燕儿心头恍然,想:“原来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杀了自己的亲兄弟而抱愧在心、良知受责!”霎时之间怜悯之心大盛,伸手将他搂入怀中,只觉他仍是浑身索索直抖如秋风中的落叶,哪里是平日见到的那个威震敌胆、凛然无惧的李世民?分明只是一个在黑夜之中迷了路、找不着慈母胸怀的稚子孤儿!
她定了定神,想了想眼下的情势,自知自己决计难以独力解决这事。但李世民为人如此自负,若让外人看到他这副吓掉了魂的样子,那真比杀了他还要教他难受!
“怎么办?怎么办好呢?”她一时六神无主,忽灵光一闪:“对了,应该找长孙无垢!只有她最了解他,只有她能想出救他的法子!”于是扶李世民坐到床上,说:“我去找无垢姐姐来,好不好?”
李世民只是掩面而泣,一阵阵的抽急气,好象已听不到她的话,又好象有话也说不出来了。燕儿见他面如死灰,竟是现出痴痴呆呆之态,心中惊惧更甚,让他靠在墙上,自己手脚伶俐的穿好衣服,提笔写了一张便条,闪身出了卧室。
出了殿门,只见凉风飒飒、星月在天、夜凉如水,与殿内那狂乱郁闷之象简直便是两个世界。她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胸中的烦躁去了大半。守夜的太监迎上来,低声问:“娘娘有什么吩咐吗?”
燕儿将那便条交给他,说:“你快去皇后那儿,便说皇上有急事要召见她。你见了皇后就将这条子给她看。”
那太监领命而去,直到长孙无垢寝殿之外,将燕儿的话通传了进去。
长孙无垢一听,忙起而披衣,赶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太监递上便条,长孙无垢就着灯笼的火光展开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帝危,勿语速来!燕妃手书”不禁面色大变,急急忙忙的便直往燕儿这边而来。
才到殿门,已见燕儿翘首以盼,忙赶上前低声问:“是什么事?”
燕儿竖起食指在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命太监宫女不必跟进来,一手拉着长孙无垢直入内室。
长孙无垢一入门已见李世民俯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犹似死去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前扶起他,轻叫:“世民,世民,你怎么了?”
李世民微微撑开眼睛一线,见是她,嘴角牵动了一下,挤出一个艰难的苦笑,又合上了眼。
长孙无垢心头砰砰乱跳,转头问燕儿:“怎么会这样的?”
燕儿道:“此事说来话长,不宜现下就说。他如今是受惊过度,你看该怎么先给他压惊回神?”
长孙无垢想了一下,道:“你这儿有‘烧刀子’吗?”
燕儿会意,点点头道:“有!”,出去取了一瓶来。
长孙无垢拧开瓶盖,一手扶起李世民的脸,一手将瓶口凑到他嘴边将酒灌进去。却见他一扭头,口一张,竟将刚灌进去的酒全都吐了出来。
二女对视一眼,面上神色都极是焦急沮丧。
长孙无垢沉吟良久,忽一仰首自己喝了一大口酒,低下头来,凑到他唇上,正欲微微张嘴,将酒注入他口中。
李世民身子一震,伸手搂住了她腰间,主动的将嘴唇贴了上来。
燕儿面上一阵发烧,心底不禁一阵扰动,忙转身蹑手蹑脚的出去。她靠着门廊,仰首望月,浩叹不已。直到这一刻她才猛然领悟到:李世民不仅不是值得她爱的人,甚至不是值得她恨的人!今夜看到他这从不曾让她见过的软弱的一面,她对他的痛恨不觉烟消云散,却对自己起了自怜自叹之心。她注定了要孤独一生啊!在这尘世之中,她没有爱人,也没有敌人!
过了不知多久,听得身后脚步声响起,她仍是怔怔的望着乌蓝的天穹,并不回头。长孙无垢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呼吸声甚是粗重,显得十分激动。她缓缓的转眼看去,只见长孙无垢平日苍白的脸庞上罕有的泛起一片红晕,眼中的神色又是羞涩又是欣喜。燕儿心中一动,自嘲的想:“她倒比我还象个新娘!”
良久良久,长孙无垢才平静下来,拉着燕儿也坐下,道:“燕儿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儿便从吉儿四天之前晚上忽到她帐中之事说起,将李世民这三夜里都发噩梦,见到吉儿及李建成、李元吉诸人等等情由一一说了。
长孙无垢听得心胆俱裂,道:“想不到他对那吉儿竟是如此迷恋入心肺中去!”忽流下泪来,“他这病根子,其实在八年前已种下了!那次他以为那吉儿死了,不也是这么神志尽丧么?唉,那吉儿真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除了迷害他,还做过什么好事?”
燕儿虽对她这话不以为然,但此时此刻也不便出言相驳,只道:“如今怨天尤人亦复无益,还是想想有什么法子救他吧。”
长孙无垢恨恨的道:“除了将那吉儿找回来待在他身边,还能有什么法子?”
“这恐怕不大可能。吉儿是宁死也不会再回来的了。”
长孙无垢急道:“难道她真是这么忍心狠绝,对世民如此见死不救吗?”
燕儿沉思了一会,道:“若将世民现在的情形跟她说了,求恳她回来,或许她会心软答应。但要她一辈子留在这儿,那是决无可能!今日虽一时救得了他,以后吉儿又要走,他这病岂不又要发作出来?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啊。”
“那怎么办?”长孙无垢掩面泣道,“难道世民真的就要死在这狐狸精的手上?”
“唯今之计,还是得用上次的法子。”
“上次的法子?”长孙无垢心念一动,眼前一亮,想:“不错,不错,我怎么忘了有此一计?”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世民这病是心病,用药石是治不好的,还是得再找一个女子来分去他心中对那吉儿的痴迷才是办法。”
“只是如今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女子?”燕儿面上一红,“这次我可无能为力了。”
长孙无垢立时已想到一人,道:“这个倒不难,我已有一人选。”
“谁?”
“故齐王的元配妻子杨蕊儿!”
燕儿大吃一惊,失声道:“这可是乱伦!”
长孙无垢惨然一笑,道:“事到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哪里还顾得上回避这些虚忌?总得先设法保住世民的性命,别的可就管不了啦!”
燕儿心中犹震骇不已,半晌才道:“可是,你怎知这杨蕊儿可代替吉儿,能分世民之心?”
“听说这蕊儿生得跟那吉儿一模一样,而且……”长孙无垢忽地红潮满面,“而且吉儿走的那晚,世民已跟她好上了。”
“什么?”
长孙无垢低下头去:“哥哥前天来跟我说,大前晚世民不知怎么心血来潮,领了一百名侍卫突然包围齐王府,本要屠尽府中良幼。后来那齐王妃杨蕊儿出来见了他一面,就一个人也没杀。他还跟那蕊儿在起凤台勾留了一夜,那还能干下什么事来?如今听你说起,才知那晚正是吉儿出走的时候,只怕这又是那狐狸精好事多为!”
燕儿暗暗心惊,想:“长孙无忌好生厉害,竟连李世民这等私隐之事也查得一清二楚!对了,他知道自己妹妹相貌不佳,难以拴得住李世民的心,便这般严密监视着李世民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作出不利于长孙无垢的皇后之位的事情来。无怪乎以李世民之宠爱吉儿,也不能以她来取代无垢的正妻名份。有长孙无忌这等心思缜密、心眼狭窄的人在背后撑持,她这皇后之位原是稳如磐石、无人可撼的啊!”想到长孙无忌的阴险,不觉生出凛惧自危之感,想:“所谓‘一入侯门深似海’,入这宫门更是凶险无比。我可真要事事小心、处处提防,否则我身死事小,连累突厥事大啊!”
长孙无垢见燕儿紧抿双唇、神色不怿,哪想到她心中转过这许多念头?只道她在为引入一个蕊儿进来与她争宠而不快,便道:“我这法子太糟糕了,是不是?唉,可是还能怎么样呢?妹妹,你替我想一想吧。”
燕儿忙道:“不,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看来也非这么办不可了。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恕我直言说一句,世民今次这心病,恐怕不仅仅与吉儿有关。”
长孙无垢心中一寒,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还与……他们有关。”心想:“世民这是杀了兄长、四弟后中心难安,只是始终压在心底,不让人知道。直到这吉儿一走,他伤心之下不能自制,将这惨痛之事也勾了出来。”一时之间彷徨无计,道:“此事非女色而起,我们作女子的,只怕无能为力。”忽灵光一闪,“有了,这事应跟哥哥说一下,让他来想办法。”
燕儿心下皱眉,想:“这一来,长孙无忌岂不是将李世民最要命之处也抓住了?以后他要控制世民,岂不是易如反掌?那还有谁能制服得住他?”但转念一想,除此之外确是再无良策。在外臣之中,还有谁跟李世民的关系能比长孙无忌更亲密?若说李世民肯让谁知道他这秘密,那就只有长孙无忌了;若说谁能想出解治李世民这心病的法子,也只有长孙无忌了。无可奈何的道:“眼下情势,确实只有求助于令兄了。”
长孙无垢站起来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召哥哥来商议此事。无论如何明晚之前一定得琢磨出一个法子来。世民是再也受不住连续第四晚这噩梦的侵袭了。”
只一顿饭的功夫,长孙无忌已在密室和妹妹坐在一起。长孙无垢将燕儿的话转述了一遍,把她和燕儿商量的事情也说了。
长孙无忌骇然浩叹道:“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我总觉得世民跟平日有些不同,老是寒着脸不怎么说话,只是听我们说。我还道他是当皇帝当得久了,渐渐有些摆架子了,想不到他夜里受这等煎熬,白天还硬挺着不露半句口风。唉,他也真是了得!这么多天来谁都没看出他半点破绽。我见他处事还是一样的有条不紊、精明强干,竟也没起疑心,若不是你来跟我说,我还一无所知呢。”言下竟是有些自怨自艾,觉得自己向来自负对李世民的腑肺洞若观火,今番竟看走了眼,真是失策!
长孙无垢道:“哥哥,这件事该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世民一定命不久矣。蕊儿那事我可以设法办妥。但……其他那二人怎么办呢?”
长孙无忌在室中踱步良久,摇头道:“我看他这病,永远也不能治好!”
长孙无垢惊道:“为什么?”
“他这病是由亲手射杀李建成而起,而今他们不死也死了,难道还能死而复活不成?他这弑兄杀弟、屠灭诸侄之罪已犯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既是如此,这心中的郁结又岂能消去?这心病又岂能治愈?这是他终生都洗不脱的罪孽、一辈子都要承受的折磨!”
长孙无垢怔立当地,半晌才道:“那么……他是救不了啦?他就非要夜夜这么给这噩梦折磨、给这厉鬼缠身,直至疯狂而死?”
“那倒不然。”长孙无忌坐回案边,双手虚按,“病虽不可根治,却可以压下去不让它发作出来。”
“此话何解?”
“他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后,这心中的惊恐惧怕已经有了,但不是一直都压在心底没发作出来吗?只因这吉儿忽然舍他而去,才令他心志崩溃、一发不可收拾。我们若能助他重获勇气,将这惊惧之念压回心底去,自然就不会再作这噩梦,又可行若无事了。”
长孙无垢皱眉道:“这道理谁不懂呢?但怎能助他不再作这噩梦?”
“他屡屡梦鬼,那是邪气、阴气太盛之象。若找正气、煞气重的人宿卫宫中,想必就可以驱鬼逐妖。”
长孙无垢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之色,道:“你这话怎地活脱象个茅山道士?哥哥饱读诗书,岂会不知‘子不曰怪、神、乱、力’这话?鬼神之道,虚无飘渺,岂可信之?”
长孙无忌微微一笑,道:“世民这不是心病吗?心病本就是虚无飘渺之病,要对症下药,便也应用虚无飘渺之法。如今治的又不是你我之病,我们信不信鬼神有什么要紧?只要世民信,那就行了。”
长孙无垢摇头道:“世民也是不信这一套的。”
“他以前胸怀朗朗、心无隐私,当然不信;但现在内有隐痛,正当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之际,他就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这虚无飘渺之事,本来就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只怕真能收到奇效呢。”见长孙无垢仍是不搭嘴,又道:“再说,事到如今,可谓‘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这法子,他就非死不可了。若这法子不成,那是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及;若是成了,可就什么都好办了。”
长孙无垢叹道:“哥哥说的是理。那么,该找谁来宿卫宫中才能以正气、煞气吓退妖魔鬼怪呢?”
“秦琼秦叔宝相貌堂堂、正气凛然,由他来宿卫宫中,那是再好不过了。此外尉迟恭尉迟敬德,一副凶神恶煞之相,煞气最重,定能教小鬼回避。他二人向来忠于世民,稳重可靠,不会将这等隐秘之事随便张扬出去。除了他们,再难找到更好的人选。就由他们二人轮流当值好了。”
“目下只有这么办了。那么哥哥快去跟他二人悄悄的说这件事,明晚就得将此事办好。”
次日夜里,宫中后门悄然而开,一乘小轿将故齐王妃杨蕊儿抬了进去;前门则是秦琼全副披挂、手执双锏的守卫。那晚果然一夜无事,再也听不到李世民惊梦尖叫。第二晚,轮到尉迟恭守夜,李世民也是睡得安稳香甜,再无异闻。如是者一连数夜都平安渡过,知情众人俱各欣喜。
过了十日八日,再没有邪崇之事出现,秦琼、尉迟恭二人便不再通宵守卫,各回府中安歇。说来也怪,他二将一不守夜,李世民又连作噩梦,邪崇复生。但二人终究不能长此以往的守下去啊。最后又是长孙无忌想出妙计,命画师描下二将的相貌,挂在寝殿两扇门的一左一右,居然亦生奇效,震慑大小鬼怪,宫中从此不复再现邪崇。
这事本是瞒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但不知怎的终于还是流传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