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小一个女子,能帮她什么?”
“深宫之中就只她孤零零的一个突厥人,只怕她连倾诉心事的人都没有。你进宫去见见她,便只是跟她说说话、解解闷,那也是好的啊。”
“她若要找人说话解闷,怎不叫你也一起去?”
“哎呀,她是女的,我是男的,若她要见我,非惊动大哥不可。她正是不想被大哥知道这事,那才只见你一人嘛!”
吉儿恍然道:“这么说,李世民真的不会知道这件事?”
突利恳切的道:“阿燕从来都不骗人的。你就帮她一次,好不好?”
吉儿点点头,道:“我不能这么自私,只顾自己。她如今处境艰危,我应该尽力帮她的。”
次日,那宫女又来驿馆中,带着吉儿从皇宫的后门进去。吉儿一路上环视四处,回忆起童年时在这儿的种种往事,不免有一番唏嘘之情。又想到:“李世民终于是搬进来住了。”
原来李世民曾向李渊许诺皇宫仍由父亲居住,因此刚即位时在东宫视事、在西宫居住。但就在灭平突厥之前不久,他突然向裴寂发难,先是让负责秘密监视李渊和裴寂等旧臣动静的侯君集上递密奏,声称沙门法雅常常出入皇宫和裴寂等人家中,妖言惑众、心怀不轨。李世民于是借此“口出妖言”之名斩杀法雅,又以裴寂与妖人交往之罪削其司空之职,贬回故乡。
裴寂上表认罪,请求仍留在京师。李世民自然不加理睬,反斥责他道:“以你的功劳,根本就不配居此高位。当初不过是因了父皇的宠爱才让你尸餐素位。当年父皇在位,朝中贿赂公行、法纪紊乱,都是因为你处事不公之故。朕只是念在你还在佐命首义之功,才从轻发落。你能活着回去,已属万幸!”吓得裴寂屁滚尿流。
但裴寂仍不死心,又跑到李渊那儿哭诉,只盼这老朋友能为自己出一出头。但李渊除了陪着他痛哭一场、劝他乖乖从命之外,又能怎样呢?裴寂终于还是带着妻妻妾妾,凄凄凉凉的回到蒲州故里去。
李世民处置了裴寂后,又大举为刘文静平反翻案,追封他为鲁国公,并由其长子刘树义承袭爵位。
李渊眼见这种种事态,心知肚明李世民的用意了,“主动”提出要迁出皇宫,将太极宫让给儿子。李世民不免要推搪一番的,但在李渊的再三“严命”之下,在众臣的再三“恳请”之下,终于在贞观三年四月四日,李渊迁居弘义宫,李世民正式搬入这太极殿。
且说吉儿由那宫女领着,曲曲折折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燕儿的寝殿。只见殿外空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太监宫女,想是燕儿早将闲杂之人都遣退了。吉儿见了,更添几分安心。那宫女进去传报,一忽儿便出来道:“燕妃娘娘在里面等候,请夫人自己进去吧。”说着也走开了。
吉儿缓步入殿,只见燕儿一身胡装打扮,面朝窗外,背对着她。吉儿轻轻叫了一声:“燕儿!”
燕儿霍的转过身来。吉儿定神看她,见她相貌倒没怎么改变,但神色郁郁,颇有憔悴之态,一双眸子却比往日更是乌溜圆亮、如冰似刀。她想到燕儿这些日子来,以突厥人之身待在这深宫里,有如强敌环伺,又似羊入狼窝,不知该如何饱受煎熬,心下不觉歉疚无已,又迈上一步,柔声道:“燕儿!”
燕儿冷冷的道:“突厥亡了!”
吉儿不知说什么才好,怔怔的立在当地。
“突厥没再来招惹大唐,大唐却去招惹突厥,还将突厥也亡了!”说着一掌击在几案上,震得杯盏直响。
吉儿又叫一声“燕儿!”却始终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燕儿惨然道:“是我害了突厥!”
吉儿一惊,道:“你怎么这样说?”
“是我无意之中作了李世民的帮凶,离间了父汗和汗兄,才有今日之祸!”她沉痛的道。
“这怎么关你的事?颉利和突利一向都不和,就是没有你,李世民也会有法子利用这一点的。”
燕儿却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不住的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难道突厥就这样没了?难道我要眼睁睁的看着李世民杀尽我的族人?”
吉儿忙道:“不至于此吧?”
“不至于此?”燕儿悲凉的道,“你知道什么?他恨突厥人!我知道的,他恨死突厥人!我亲眼见过他面上的怨恨之色,你见过吗?那神色可怕极了,可怕极了!”她举手悲怆的叫道,“我们完了,我们完了!报复临头了,突厥国亡了,突厥人也要灭绝了!”说着扑倒在案上,一动也不动。
吉儿上前扶着她双肩,道:“或者不会这样的。突厥人成千上万,岂可说要屠灭就屠灭?”
燕儿冷笑道:“他是天子,还是天可汗!他要做的事,从来可有办不到的吗?再说,突厥就算不灭族,当亡国奴的日子还能好过吗?”她在殿中又盘旋了几圈,忽走到吉儿面前,一手拉起她道:“跟我来!”便向殿外跑去。
吉儿身不由己的被她直拉出去,忙问:“到哪里去?”
“一会儿你就知道。”燕儿头也不回望她一下,毫不犹豫的穿廊过殿,来到一座殿堂的背面,从后门进去。入了殿中,仍是从后面的小门走进去,只见一座大屏风将大殿隔成前殿和后堂,屏门上挂着帘幕,看不到前殿是什么样子。后堂里站满了手持拂尘、痰盂、香炉、扇子之属的宫女太监。
燕儿和吉儿一进去,那些宫女太监都面现惊奇之色。一个太监头目模样的人迎上前来。燕儿低声吩咐他拿了两个榻来,放在屏风之后,和吉儿并排坐在上面。吉儿想开口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燕儿用严峻的目光制止着她。四周虽是站了这许多人,却个个屏息凝气,不作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更将她刚到唇边的话都压了回去。
过了一忽儿,只听屏风另一面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似有十几人先后走进前殿,但仍是没人说话。脚步声止后,静了一下,忽听得“嗵”的一声大响,地面也震得摇了几摇,十几人的声音一齐响起:“臣等叩见皇上!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吉儿大吃一惊__老天,李世民就在屏风那一面!她羞得要跳起来尖叫,燕儿早防她有此一着,一手按住她肩头,一手捂着她的嘴。吉儿还想挣扎,燕儿左臂如铁圈似的紧紧箍着她的双手和腰肢,嘴巴凑到她耳边,不发声的用喉音道:“不要吵!你一吵,马上便会惊动他,你再不想见他亦不可得了。”
吉儿又羞又气,想不到燕儿竟会对自己使这一招,恼恨之余又是叫悔不迭。早知燕儿会这般引她入彀,她便打死也不会踏足这殿堂一步!但此时此地,李世民就在外面,她真的要与燕儿争吵,他岂有不发现自己之理?只好压下心头怒气,恨恨的横了她一眼,却不再挣扎了。
只听李世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突厥一国,已为我军所灭。但突厥一族,仍存留于世,该如何处置他们,才可永绝外族之患,诸位不妨各抒己见。”
吉儿心中一动,转眼望向燕儿,见她脸色发白,双唇颤动不已,心下霎时一片雪亮:“原来她早知世民要在这儿与大臣商讨处置突厥的法子,便特意来这里听消息。”但仍有疑惑,“可是她怎么将我也拉了来呢?我决不让世民再见着我,便见着了我也不会与他说话!她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又能帮得上她什么忙?”
正想着,只听到外面李世民又道:“近日不少官员都向朕上书,建议应乘破灭突厥之势,将突厥人全部迁往黄河以南古兖州及豫州一带,拆散他们的部落,将他们零星地安置在各个州县之中,授以耕织之术,以汉人之法将其同化为农人,以使塞北大漠之内永成虚空之地。众卿家意下如何?”
吉儿感到燕儿猛地执着自己的手腕,抖个不住,显是心中惊恐之极,害怕李世民会采用这法子。
只听一人道:“臣中书侍郎颜师古以为,突厥蛮夷自上古以来就没有一个朝代能臣服他们,直到今日圣天子在位,才终于使之屈膝于我中土天朝。皇上最好是将他们安置在黄河河套以北,分别遴选各个酋长管治各自的部落,才是永绝后患之道。”
这颜师古一说完,吉儿感到燕儿的手微微放松了一点,似是她心中稍稍宽慰下来。
又听另一人道:“臣礼部侍郎李百药以为,突厥虽自成一国,但其实内里有许多部落,各有各的酋长作头领。如今我国应趁败灭突厥之机,将他们重新分拆为多个部落,任其各自推选首领,各酋长之间应是平起平坐、互不隶属。皇上即令慈悲为怀,不打算屠灭阿史那一族,也不能再让他们总领突厥各部,只许他们做阿史那一部的首领。突厥汗国既被分割,力量就会削弱,我国要控制他们,易如反掌。各部落之间势均力敌,也就难以互相吞并。他们各自为政、彼此独立,就不可能与我们相抗衡。以微臣愚见,何不在定襄设立都护府,专门管治突厥各部?这才是安定边境的长远之计。”
又一人道:“臣夏州都督窦静以为,蛮族本性,有如禽兽!严刑不能威吓之,仁义也无法感化之。他们今日虽是国破邦亡,心里一定还是感怀故土、无时或忘。皇上若将他们安置在中国的心腹之地,有百害而无一利。还不如趁他们破败之余,施之以恩典,封给他们酋长王侯的称号,将皇族的公主、郡主嫁给他们为妻,割其地而拆其部,使他们势单力薄,永为我国藩属,方可长保边塞安宁。”
吉儿心想:“这些人全都瞧不起突厥人是蛮夷之辈,一心只想拆散他们的部落,便是施以‘恩宠’,亦非真正安着什么好心,无怪乎燕儿会如此焦虑。”又看看燕儿,只见她上齿紧咬下唇,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心里不禁涌起怜悯之情,对她的气恼消了大半。
只听又一人道:“臣中书令温彦博以为,将突厥人强行迁往古兖州、豫州一带,乃不仁残忍之举,岂是圣人爱护子民之为?当初东汉之时,曾有将匈奴人安置在边塞以内的前例,请皇上依古人之法,让突厥人保有原来的部落从属之制,尊重他们固有的风俗习惯,由他们来开垦北方人烟稀少的土地,使之成为中国的屏藩,这才是上策啊!”
吉儿想:“这么多人中,只有此人真正关心爱护突厥人。”又转头看燕儿,只见她虽仍是泪眼莹然,面上却已浮出笑容。
忽听一人铿锵之声响起:“臣秘书监魏征以为,突厥世代侵扰边疆,是百姓的仇敌。今天幸而破亡,皇上只因感念他们投降归附,这才不忍心将之全部屠杀,但岂可再让他们留在中原的地方,而不逐回故土?蛮族都是人面兽心之辈,衰弱时屈服、强大时背叛,那就是他们的本性!如今投降的突厥人将近十万,几年之后,子孙繁衍,人口将加倍增长,一定会成为我国的心腹大患,到时就悔之已晚了。当年晋帝在位之时,各蛮族分散在中原各地,郭钦、江统都劝他将蛮族驱逐出塞外,以断乱源,晋帝却不肯接受。结果只短短二十年后,伊洛一带尽成蛮族巢穴,这就是前车之鉴了。”
吉儿不知道魏征说话向来语气激烈,只听得心中咚咚乱跳想:“他怎地这般痛恨突厥人?听说这魏征才学过人,何以对突厥的见识却如此鄙俗?”
只听温彦博扬声反驳道:“皇上明鉴!君民之间应该亲密如天盖地承、丝丝入扣。而今突厥走投无路,向我国归降,我们号称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可弃之不顾?子曰:”有教无类!‘,突厥人也是人,皇上也应眷爱教化他们。如果今日将突厥人从绝境中救出来,授以自力更生之法、礼仪廉耻之道,数年之后,便也如汉人一样是中国的子民。再选取他们的酋长到京师担任侍卫禁军之职,如此恩威并重,才能令他们对皇上既惧威严、又感恩德,又哪会有什么后患呢?“
魏征冷笑道:“突厥人算是什么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突厥欺辱我们之时,又何曾当我们汉人是人?皇上今日对突厥心慈手软,他朝就要吞下五胡乱华的苦果!”
温彦博急道:“皇上……”话未说完,却已被李世民打断,道:“温爱卿稍安毋躁。此事朕还要细细思量,今天暂且到此为止吧。”
吉儿心中一沉,想:“糟了!李世民这分明是想采纳魏征的意见。”望向燕儿时,果见她也是双眼发直,满脸绝望之色,看来她也想到这一点了。
只听得外面衣衫相擦之声,似是众大臣起立躬身退出。那些宫女太监都涌了出去侍候。不消一刻钟,前殿后堂的人都散尽了,只余燕儿和吉儿还呆坐在那里。
过了不知多久,燕儿低低地吁了口气,松开了一直抓着吉儿的手。吉儿这才发觉燕儿手心满是冷汗,将自己的手腕也染得凉飒飒的。
燕儿掉头往回走,吉儿默默的跟在后面。回到寝殿,燕儿又是来回踱步,一遍又一遍的道:“我们真的完了!我们突厥真的完了!”
吉儿安慰她道:“刚才你也听到了,世民不至于屠尽你的族人,至少可保住性命吧?”
“那又怎么样?他要拆散我们的部落,故意令我们各部之间互相憎恨、仇杀。他不一刀杀了我们,却要我们自己自相残杀,慢慢的灭绝!”
吉儿默然了半晌,又道:“那温彦博说的话可挺好呢。或者世民会考虑考虑他的话吧?”
燕儿只是摇头:“你不明白。他向来十分宠信那魏征,只要是魏征说的话,便再怎么逆耳刺心,他都肯听。”
吉儿问:“那魏征是什么人?我以前在秦王府里只听说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这三人是世民的心腹,好象没听过有什么魏征的。”
“那时魏征还是李建成的心腹,你当然不知。”
吉儿一惊,道:“什么?那魏征岂不是他的敌人?”
“何止是敌人?我听说这魏征入东宫第一日就直言提议李建成明诛暗杀,铲除世民!”
吉儿更奇,道:“那世民如今怎么还对他这样言听计从?”
燕儿叹道:“这就是他厉害之处啊!只要对他有用,便再是怎么样的深仇宿敌,他都有本事摆弄得那人对他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当初东宫之中的僚属,除这魏征之外,文者如王圭、武者如薛万彻等,现下全都受他重用,位望之尊崇,不下于秦王府的旧人呢。”
吉儿张口结舌,道:“这些人都不记得今日的主子就是当初亲手杀害自己旧主人的凶手了吗?”
“嘿嘿,那能怪得了他们吗?你何不出去问问看,如今可还有人记得甚或知道曾有过一个叫李建成的大唐太子?咳,没有,没有了!这就叫做‘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成者什么都有,败者就一无所得,便有也只有一个恶名。”她顿了一下,又道:“我们突厥,也将是这样的下场啊!就如当年汉代匈奴何等强盛,而今安在呢?”
到这般田地,吉儿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来了。
燕儿忽笑道:“你远来是客,我还一直没好好招呼你。你等一下,我进去换件衣服,跳支舞给你看。”
吉儿见她面容惨淡,却这么强挤出笑意来,真比见到她哭更难受,忙道:“不必了,我……”燕儿却早翩然入内,吉儿只好住了口,想:“燕儿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行事在在都透着古怪,无一不是出人意表。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心下一阵疑惑不安,但转念想到:“刚才李世民就在屏风那边,她尚且没有惊动他,让他发现我在宫里,可见她确实没将我的事告知他。她既能信守言诺,对我就不会有什么恶意吧?”
正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