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我还算什么前朝皇后?只怕亡国妾妇也说不上吧。”
正说着,颉利和突利已并肩而出。颉利在萧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微微仰了一下头,似是深深吸了口气,回首向吉儿点了一下,便向宫内走去。
吉儿见她那凄凉的背影渐行渐远,心中忽涌起一股不忍之情,大叫一声:“母后!”追上前去,拉着萧皇后的手,道:“世民若真的不肯饶你,你将这个给他,就说是我向他代你求情。”说着拔下鬓边那凤凰吐珠的步摇,交到她手中。
萧皇后涩然一笑,低声道:“谢谢你了。”将那步摇握在手里,向殿里走去。
吉儿呆呆的望着她消失在殿门的身影,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突利走过来,拖起她的手,道:“吉儿,我们走吧。”
吉儿三步一回头的向那庭院深深的宫中张望,终于给突利拉着走了出去。
回到驿馆,吉儿才问突利见李世民的情况。
突利道:“他……皇上见了我,很严厉的说,朝中很多人都建议拆散突厥的部落,甚至将突厥人赶尽杀绝,但他已决意采用温彦博的法子……”
“真的?”吉儿喜道,“那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他说他将在突厥故地设立十个州,任命我为都督,管辖这些地方。他说我的祖父启民可汗当年走投无路,只身投奔隋室,杨坚立他为大可汗,统管漠北;到了我爹爹始毕可汗的时候却忘恩负义,乘中国内乱而为害边疆,这才上动天怒,使我们今天沦落到丧土亡国的境地。他有此前车之鉴,再不能让突厥复国、封我为突厥大可汗,只盼我感怀恩德,不要重蹈覆辙、有负于他。若能这样,中国固可以长治久安,我们阿史那家族也能富贵长存、永保平安。”
吉儿见他仍是一副怅然若失之态,担起心来,道:“他能采纳温彦博之议,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突利垂首不语,好一会才道:“我今天才见识到他的威严!他说,他是念在我昔日多次襄助他之情,这才将我包容下来;至于颉利,就决不会再放他回突厥去,要一辈子软禁京师,以作惩戒。我若敢起异心,象颉利一般,他就只好不顾一切也要屠尽突厥全族,以保中国安定。到了那时,就别怪他翻脸无情,燕儿死了也是白死。”说到这里,他身子都微微颤抖,显是回想起李世民说这番话时的疾颜厉色,仍禁不住胆战心惊。
吉儿暗暗叹了口气,拉着他的手道:“不管怎么样,他这么做对突厥可是优渥有加、以直报怨了。燕儿的血,总算没有白流。”
突利又道:“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上任,你……打算怎么办呢?”
吉儿厉声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当然是跟着你一起走了!”
突利嗒然若丧的道:“我……我已是亡国之人,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还不如……”他见吉儿面色阴沉得难看,剩下的话又吞了回去。
“我是这种贪图富贵的人吗?若是这样,我早离开你了。不想时至今日,你还是这样鄙薄我……”说着眼圈一红。
突利忙道:“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你过惯了有求必应、安逸如意的日子;可从今而后,我过的只能是低首下心、忍气吞声的日子,你……你怎能跟着我受这样的委屈?”
“你若真为我好,那就再也休提李世民的事!今生今世有你爱我恋我,不要说李世民只是区区一介凡夫俗子,他便当真是玉皇大帝,我也不放在心上。”
突利眼中噙泪,握住她双手道:“我也只是凡夫俗子,实在不配……”
“我也一样是凡夫俗子,有什么配不配的?总胜过李世民自以为是什么天纵英明,却将别人都视作凡夫俗子还不如。”
翌日,李世民正式下旨册封突利为北平郡王及顺州都督,统御突厥各部。此外封原启民可汗之弟阿史那苏尼失为怀德郡王、北宁州都督;夹毕特勒阿史那思摩为怀化郡王、右武侯大将军、北开州都督,统领原颉利可汗的直属旧部;颉利也得了个右卫大将军的名号。其余归降的突厥酋长,全部提拔为将军、中郎将,以致五品以上的官员多达百余人,几乎占了原有中央官员的半数,定居长安的突厥人更近万家。
圣旨中又说到有人暗中写信给萧皇后的事,称当年国家未安、突厥又正强盛,百姓愚昧无知,才生出此等事来;而今全国统一,应该既往不咎,方是至理。吉儿见了这段,知道李世民终于是饶过萧皇后,她不必再受刑讯的羞辱,心中也自替她欢喜。
吉儿诸般心事已了,过得几天,便和突利一块赴顺州而去。
岁月如飞,匆匆之间,十三年已弹指而过,这时已是贞观十七年。
这天,突利视事回来,神色间似有些郁郁寡欢之色。吉儿给他换过便服,问:“怎么了?是不是公务上有什么麻烦?”
“其实说不上是什么公务,是私事罢了。”
“什么私事?”
突利默然良久:“颉利在贞观八年病逝,这事你是知道的?”
“唔。自从突厥覆亡,颉利被软禁长安,一直中心抑郁,常常哭泣不止。后来世民听闻他的情况,也感怜悯,想到虢州之地麋鹿众多,是狩猎的好地方,便欲让他出任虢州都督。但颉利自己却不肯,不到四年就一病而逝了。大唐对他倒还算仁至义尽,准许以突厥风俗将他火葬。此事距今都快十年了,怎么你又旧事重提?”
“就是这十年之期将到,那些原属颉利旧部的人才多生事端,要我亲到长安一趟主持颉利的十年之奠。”
“那也是很应该的啊?”
突利怫然道:“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你和颉利毕竟是叔侄一场,当年虽是仇怨纠缠,但如今他人都已死了十年,突厥更不复在,何必还为这陈年旧恨耿耿于怀呢?”
突利沉吟良久,道:“既然你都这么说,我就去吧。嗯,你也很久没入中原了,不如这次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吉儿懒懒的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中原?”
“你有十多年没到中原啦,难道你不想看看如今中原是什么样子?以前每年元旦我到长安晋觐圣驾,你都不肯跟着去,今次又是这样!”说着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吉儿不觉失笑,道:“瞧你这样子!一入长安,免不了又要见着李世民,我才不愿哩。你可想到过我的尴尬没有?见着他时,你说我跪他还是不跪他好?依我的性子,那是宁死也不要跪他的;但在大庭广众之中,我坚持不跪,削了他的面子还是其次,若惹得他迁怒于你,岂不是我害了你?”
突利苦着脸道:“你就只想着你的尴尬,我的又怎么样?每次元旦见驾,别人都是夫妇内外齐至,只有我是孤零零的一人,以至有一次闹出被人以为我这一把年纪还没成婚的笑话。我娶了你,倒跟没娶一样。”
吉儿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但转念又想到,这事确是自己的不是。自己口中虽说已不再想着李世民,心里却总难以光风霁月的面对他,以致突利这些年里受了这许多委屈。言念及至,心中一软,道:“以前老是要你听我的话,今番我便听你一次好了。我可以跟你进长安,不过条件还是跟上趟的一样,你见你的‘皇上’,我是不会见他的。”
突利听了,喜逐颜开,道:“使得,使得!”
于是二人准备行装,起程往长安而来。
这天二人到了长安,入住驿馆。突利递送了请求晋见的奏章,马上就有圣谕下来,命他明日入宫。
次日,突利和吉儿一起入宫,突利径直往正殿而去见李世民,这边吉儿踱着踱着便进了御花园。
她来到东角,驻足四顾,只见景物依旧,那棵大树还是郁郁苍苍的矗立在那儿,只是树干更粗壮了些、树冠更繁密了些。她心中感喟不已,刹那间仿佛又回到差不多三十年前的那一夜,仿佛又见到李世民从上面轻飘飘的跃下来……
正在出神间,忽听树上传下来“格格”的笑声。她悚然一惊,却见一个人影真的从上面轻飘飘的跃下来。她定睛一看,脑中更是“嗡”的一声大响。眼前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卧眉蚕眼、面色微黑,竟是似足了李世民,只是面上稚气尚存。
她心中一阵茫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少年已张开双臂,乳燕投林似的飞扑入她怀中,又笑又叫:“娘亲,娘亲!”
吉儿犹如身处梦中一般,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了他,喃喃的道:“娘亲?”
那少年依恋的贴着她,道:“娘亲,您怎么了?生孩儿的气了吗?您若真的不高兴,孩儿以后再也不敢这样了。”
吉儿脑中灵光一闪,霎时明白了__这是她的儿子李恪啊!不由得心头一热,搂着他的双手紧了一紧,喜极而泣道:“恪儿,恪儿,真是你?”心底却又一阵疑惑:“他怎么会认得我?怎么知道我来了?”
正在这时,背后遥遥传来女子的声音:“恪儿,恪儿,你又顽皮胡闹啦?是不是又爬到树上跳下来?不小心摔着了可怎么办?”那话里似是责备的意思,语气中却全是眷爱关切之情。
吉儿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女子正向这边走来,行到近处二人一照面,都是惊呆了。那女子眉目耳鼻嘴巴,无一处不是与吉儿自己一模一样,若不是她衣饰打扮不同,吉儿几乎要以为自己正站在镜子之前,眼前这人只是自己在镜中的影像!
吉儿怀中那少年也是一呆,忙从她搂抱中挣脱出来,站在二人之间,左看看,右望望,面上现出惊诧之极的神色,道:“这……这……怎么有两个娘亲?”
吉儿猛地想起她很小的时候曾听别人谈起过,说她的众多堂妹之中有一个叫蕊儿的跟她相貌完全一样。她那时还很好奇,缠着父皇问这件事,父皇却笑斥道:“哪有这回事?这世上哪会有人比得上朕的宝贝吉儿?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这时忽地见到这女子,才信那传言是真的。
蕊儿面上有如罩了一层寒霜,双眼紧盯着她,却向李恪道:“恪儿,过来娘亲这儿。”
李恪毕竟是听惯了蕊儿的口音,马上已认出蕊儿才是他日夕共对的“娘亲”,忙走到她身边。蕊儿一手将他紧紧的揽在怀中,似是怕吉儿会将他抢了去。
李恪转头疑惑的望着吉儿,道:“娘亲,这……这人是谁?怎地……她跟您这般相象?”
蕊儿一见到吉儿,已猜到她是谁了。她向来对吉儿怀有敌意,却又隐隐带着亲近之心,此时更是百感交集,又混入了莫名的恐惧,想:“她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要抢回恪儿?”双手不由自主的直发颤。
李恪又叫:“娘亲,娘亲!”
蕊儿一惊,稍一定神,道:“哦……这……这人是娘亲的……姐姐,不错,是……是姐姐。”
李恪奇道:“是您的姐姐?那不就是我的姨妈吗?怎么我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姨妈?”
“因为……”蕊儿揽得他更紧了,双眼却向着吉儿,“她在你还没出世的时候便已嫁到突厥去,从来没回过来,所以你没见过她。”
“是这样的啊。”李恪信以为真,笑逐颜开,“我刚才还以为她是您,叫她娘亲呢。”说着红晕上脸,似是羞不自胜,将半边脸埋在蕊儿怀中,却又拿眼角瞟着吉儿,看得吉儿又是爱怜又是心疼。
蕊儿摸摸他的脑袋,道:“娘亲要跟你姨妈说话,你不要在这儿吵着,快回去吧。”
李恪显是十分听蕊儿的话,听她这么说,又看了吉儿两眼,便顺从的走了。
李恪走后,二人仍是默默对视良久,终于是吉儿先开口:“你……是蕊儿?”
“我……只是你的影子,不配有什么名字。”蕊儿冷然的道。
吉儿心中一窒。
她还未再开口,蕊儿已抢先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想带恪儿走,是不是?”也不等她回答,已激昂的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恪儿是我的,他只认我是他的娘亲!”
吉儿忙道:“你别误会,我没这个意思。”顿一顿,又道:“原来……这些年来是你照顾恪儿,那……真是好极了,好极了!”不由得哽咽起来。
蕊儿冷冷的道:“那有什么好?他没了母亲,我没了儿子,我们都是苦命人。我不爱他,还有谁爱他?他不爱我,还能爱谁?”
吉儿心中一痛,掩面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对不住恪儿!”
“现在才来‘猫哭耗子__假慈悲’,那也太迟了吧?”
吉儿心下惊骇,想:“她何以对我如此毒恨?我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蕊儿见她茫然失措的立在当地,还待再说什么刺她的话来,却勾起当年的伤痛,鼻子一酸,几乎自己也要落下泪来,转头便要走。
吉儿急叫:“恪儿……他不知道我的事?”
蕊儿摇了摇头。
“请您给我说说恪儿的事,求求您!”吉儿凄然哀恳。
蕊儿心中一动,转过身来,见吉儿一副泫然欲泣之貌,不觉心肠一软,低下头道:“那一年你走了之后,我……我就进来了。有一天,皇后来跟我说,恪儿自不见了你后一直哭闹不止,嚷着要娘亲,其情可悯,求我想个法子救救这小孩儿。”说着,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伸手往额上抹了一把。
吉儿忽想:“无垢原来也是这般有心计的人,这一点我以前倒没想到。”
只听蕊儿道:“恪儿才一见我,已把我认作你了,扑进我怀内,又是哭又是笑。在这世上,除了爹爹,再没有人象他那样依恋我了。他又是那么伶俐可人,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疼爱他的。”说到这里,满面忧戚已化作微笑,便如母亲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儿子,藏不住满心的骄傲喜悦。
吉儿也是满怀感激,轻轻的道:“多亏有你,才没教恪儿受苦,稍稍减去我的罪孽。”
蕊儿一提起李恪,喜盈于胸,对吉儿的敌意霎时消了大半,拉着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道:“其实是多亏有了恪儿,才教我终于尝到一点做人的乐趣。我一生不幸……”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人世于我犹似炼狱,我本来总是想着一个‘死’字,只是凡尘的负累太多,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只好一而再再而三的苟延残喘下来。直到见了恪儿,他天真烂漫,对我全心全意的眷恋依偎……”她慢慢的抬起头来,望向天边白云深处,“一天夜里,我哄他入睡,看着他在梦里都含着笑意,才忽然明白以往自己一直孜孜求死,是多么懦弱!人生是有无穷的苦难,但活着还是有可以企盼的东西吧。到那一刻我才恍然顿悟,当年我爹为什么在重重打击、种种羞辱下仍是挨了过来,这都是因为他爱我!便只为了多看一眼我象恪儿那样含笑入梦,便要他再吃十年的苦,他也愿意。”
吉儿想:“听她这么说,她和她父亲以前只怕挨过不少苦日子吧。”便道:“你这么疼爱恪儿,我……我也放心了。”
蕊儿猛的转头对着她,眼中射出寒光:“我这一辈子,噩梦连场,好象永远苏醒不过来。今天我有了恪儿,过去一切,都可以不再计较,都可以淡然处之。但是……但是我怕又会来一场噩梦,会将恪儿从我身边夺去!”
吉儿忙道:“你不要误会。我……我决无抢走恪儿之心。恪儿有你爱护他,那是他的福气。我……我自知有负恪儿,决不能再害他了。”
蕊儿听她说得诚恳,面上神色稍缓,道:“你真能说得出、办得到,那当然最好。但是我怕……”她打了个冷战,“老天爷还是放不过我,总有一天恪儿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