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又道:“还有那李恪的母亲杨妃,她是杨家的子孙,又曾是李元吉的妻子,这次李恪作乱,只怕是受她唆摆,好为她杨家失了江山和李元吉被先皇所诛报仇。她唆子谋逆,罪无可恕,皇上应将她也赐死。此外,李恪有一姨母,早年嫁给突厥的突利和亲。臣拷问过附逆的反贼,他们都招认那女人与李恪往来甚密,一定也有为他在外筹划谋反之事。想来那女人为我国灭掉突厥而怀恨在心,所以才一心一意要挑起我国内乱,好让她的夫君可以混水摸鱼,乘机为突厥复国。皇上宜马上派钦差大臣赶赴漠北,趁他们还未知悉李恪奸谋已被揭破、不加防备之时将他夫妇二人也斩草除根!”
李治听得脑中一阵眩昏,道:“怎……怎么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是只有恪哥哥一人犯事吗?这当儿怎地又牵涉了这么多人进来?这……这么做,不是成了滥杀无辜了吗?”
长孙无忌疾言厉色的道:“皇上此言差矣!如今要杀的不过是四个人,怎么算多?皇上若不将其余三人也正法,那杨妃倒还罢了,谅她那点前隋余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但那突利手握突厥骁勇之师,一旦被他知觉李恪伏诛之事,不顾一切的起兵作乱,那就是兵连祸结、非死伤无数不可收拾之势!皇上只为了痛惜他区区四人的性命,难道就忍心看到天下黎民因皇上这一己私情而家破人亡吗?”
李治面上一阵青一阵白,颤声道:“不杀他四人真的会引来如此大祸?”
“臣岂敢虚言恫吓皇上?皇上杀他四人,乃是存大义而舍小仁,方是圣君贤主之当为!”
李治直搓手,求助似的看看褚遂良和徐世绩二人,却见褚遂良只是拼命低着头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徐世绩一双眼半开半阖,似是没在意听他们的话。
他还在犹豫,长孙无忌又逼一句:“皇上,请当机立断!”
李治无奈的又扫视了殿中众人一眼,道:“舅父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长孙无忌心头狂喜,想:“吉儿啊吉儿,我苦等今天的大报复已等了多少年了?你终于逃不出我的五指关!”马上写好了圣旨,让李治过目,拿玉玺盖好印章,命侍卫出去传命办理。
李治见此事已告一段落,吁了一口气,道:“这件事算是了结了。嗯,朕还有一件事想与众爱卿商量。”
长孙无忌心不在焉的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李治未语先赧颜,嗫嚅了一会,道:“皇后……一直没能生子,这个……你们也知道的。朕打算废了她,改立武昭仪(注:即武媚)为后。”
屏风后的武媚听了,一颗心砰砰乱跳,不由得热血直涌上来,双手握成了拳头,对着半空无声的呐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她等这一天已有多久了?十多年啦!十多年啦!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是记不得了,而是她不能回想!那些日子,那些噩梦一般的日子,她哪怕只是一想起就血都冷了。她也不是不曾历经忧患,但入了那“冷宫”后,她才知道以往所经历的一切跟那儿一比,简直有如世外桃源。那里,是不折不扣的人间地狱,是名符其实的魅魑鬼域!若不是她有着近乎冷酷的意志,若不是她有着近乎痴迷的狂念,她早就死在里面,再也不能出来了。事实上,所有人,包括在她清醒时的自己都曾以为,她会死在里面,再也不能出来了。他们都说,在这“冷宫”里,从来只有死尸给抬出去,没有活着的人可以离开。但她大多时候都在疯狂之中,根本不能接受这个念头。不,她不但不能接受这个念头,她甚至沉湎于胡思乱想之中,不住的幻想有朝一日她得脱困境,将会以怎样的手段来一一报复在这“冷宫”里受过的一切苦痛。疯狂的念头啊!她被囚在那阴暗湿冷的废墟里,却竟然以幻想报复那固若金汤的大唐江山、那如日中天的大唐天子为乐?!她已经疯掉了,连她偶尔清醒过来时也会这么自嘲的对自己说。
在“冷宫”的日子里,只有一次从外面听到的一桩事在她心中掀动过波澜。那次,她听到别人在议论,说起李世民易储之事,新立的太子竟是那身弱多病、性情怯懦的晋王李治。
李治?
她耳内如响起一片焦雷。她只记得自己曾见过这李治一趟。那时自己正在侍候早朝,他不知怎的走了进来,傻愣愣的望着自己,还几乎站立不稳跌倒在地,是自己赶上前去扶住了他。她是何等冰雪聪明之人,当然已看出李治对自己倾心,但她一向都没将这懦弱无能的人放在眼内,更没想到他竟会当上太子。这时想起往事,不觉深深悔恨自己没有眼光,竟然没有在当时乘机抓住他的心,否则又岂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但这痛悔之心也不过是如风掠水面、撩动点点涟漪罢了。如今自己已身处“冷宫”之中,不可能再见着他,便再懊恼,也是徒劳。不久,她就丢下此事了。
“冷宫”中犹似不分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天,一个太监面无表情的来宣召她离开“冷宫”。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竟可以活着离开这人间地狱?但是没错!那太监真的一直将她领出了那“冷宫”的殿门。当她跨出门槛,回首向着那阴冷的庭园看最后一眼时,心中不知涌起什么的滋味。李世民竟肯放过她?她心底由衷的升起莫名的感激,一瞬之间,这么多年的怨毒忽都烟消云散,她自言自语的默念:“我原谅了,我愿意原谅!”她不再想到报复,只盼可以给放出宫外去,重新过些平静安稳的日子。
然而,她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她给带到一个房间里,里面全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她抓着其中一个探问缘由,那女人红肿着眼睛跟她说:李世民死了,这屋子里全是在他生前侍寝过他的女人,明天她们就都得赶到一个庵堂里落发为尼,为他枯守一生的贞节。
她脑中“嗡”的一下,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啊!不是李世民肯放过她,她想从此过些安乐日子的痴想终于不过是作梦!她仍然给困在“冷宫”里,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罢了。
天啊,天啊,他活着的时候不肯放过她,到他死了还要她为他耗尽一生的青春年华!可笑的是自己竟想着要感激他、要原谅他。少女的天真无邪啊,从今天起不再残留在她心中!这世上没有良善,只有恶毒!她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风光得意,那就得比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更恶毒,只有以毒攻毒,只有以毒报毒,才是这炎凉世界的生存之道!
她茫茫然望着这满屋子里痛哭的女人,既感厌恶又觉恐惧:难道自己也要沦为她们之中的一员?难道自己注定了只能在青灯佛影、幽怨哀泣中消磨掉这一辈子?不,不,她决不甘心!她要脱离这地狱,还要狠狠地报复所有曾伤害过她的人。李世民是死了,但他的大唐江山还在,他的子孙后裔还在。总有一天,她要亲手灭掉这他引以为傲的万里河山,她要亲手屠尽他李门上上下下!
但是,这些不都是痴心妄想吗?她有什么能耐可以报这刻骨深仇?她马上就会被送去尼姑庵,永远只能在那里困守至死。
忽然,李治那痴痴迷迷的脸庞在她脑海之中浮现出来。
李治!当然了,如今只有他能救自己!他不是爱她的吗?他不是已经成了一国之君了吗?只要他还爱她,只要他还肯要她,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免掉她老死庵堂的厄运。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么?看来他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一定会来救自己。她得见他一面,让他知道她也“爱”他!这样,她就不但不必落发为尼,还可以马上飞上枝头变凤凰!
她一想到这法子,心中的惊恐一扫而空,马上筹划起该如何找到与李治相见的机会。换了任何一个人处于她这样的境地都会绝望:明天她就会被送出宫去,到城外的感业寺里落发为尼,她若要见到李治,就得赶在明天天亮之前。可是这时她连李治身在何方都不清楚,要在这偌大一个皇宫里找到他,那是谈何容易?便何况在这皇宫里,到处守卫森严,哪里容她一个女子四处乱跑的去找一个人?
但她若是这样容易就绝望、这样容易就轻言放弃的人,那她在“冷宫”之中早就绝望、早就放弃了。她凝神筹思,推想到这时李世民刚死,李治应该是在停放棺木的地方守灵,也就是在翠微殿里。她在宫里这些年,对宫中的地形已烂熟于胸,知道那儿距这里并不太远,自己若在半夜三更众人都安睡的时候,悄悄的溜到那边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见到李治。当然夜里一定还会有守更的侍卫,她可能会惊动他们而被捉住。但那毕竟比之白天时的人来人往较不容易败露行迹。而且,她已抱了必死之心,若不能找到李治,若不能摆脱这老死庵堂的可怕的前景,她宁可就在这时被宫中侍卫活活打死,也决不愿屈从命运这恶毒的摆布!
当夜,她假装跟其他人一样睡着了,挨到三更敲过,悄悄的爬起来,偷偷的溜出那房间。宫中侍卫从没想到这班娇怯怯的女子中会有她这样的人,竟敢在三更半夜里私逃出来,因此没在外面派人看守,给她轻轻巧巧的便离开了那房间。她将裙裾撩起来束在腰间,向着翠微殿飞奔而去。
她仗着对宫中各处地形十分熟稔,见到有侍卫巡过时便在花树、草丛、石山、廊柱等处躲起来,竟给她一鼓作气的来到翠微殿。
她悄无声息的推开虚掩着的殿门往里一张,只见殿内素烛高烧,说不出的凄凉诡秘,灵前伏着一人,不时的抽搐一下,似是在无声的饮泣着。她只见过李治一次,这么多年过去,原已认不出他来,现在他又是背向着她,脸孔埋在地上,更看不清他的样子。但只从他那一身孝子的服饰和头上戴着的太子的冠冕,已可猜到他就是李治!
她心头一阵狂喜:成功了!既已见着李治,她就有把握一定能说动他将自己救出苦海。她定一定神,闪身入殿,随手将殿门关上,从后面飞扑上前,双臂一把搂紧李治,哭道:“殿下!”
李治全身一震,回首一看,烛光下她那眉目如画的脸庞映入眼帘。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再见到她,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见到她,不觉一声惊呼,只道自己又在做那“鬼交”的梦。
她泪如雨下,热情如炽的呼叫:“殿下,殿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武媚啊!”
“武媚!?”李治双唇发青,“真是你?真是你?我不是在发梦吗?”
她见到他这动情的神色,心中更是狂喜不禁,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道:“当然是真的,你摸摸看,你摸摸看。”
李治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她,从她的秀发到她的脸庞、她的胸脯、她的腰肢……口中喃喃自语:“真是你,真是你!我其实……其实一直……一直在……在……”
她竖起耳朵等他说出她盼望已久的那一句,但李治结结巴巴的说了半天,仍是没能将那句话说完。她等得不耐烦了,脱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都爱我,是吗?”
李治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低声道:“天啊,天啊,这是罪孽!”
她大叫道:“这算什么罪孽?我爱你,我爱你,殿下,我一直都爱你!”说着猛地与他双唇紧贴。
李治全身剧震,挣扎着用力推开她的脸:“不,不能这样!父皇尸骨未寒……你……怎能这样?你快出去,快出去!”
她热血如沸的狂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只管我爱你,殿下!”又是一吻封住了他的嘴巴。
李治惊恐欲绝,心中一个声音在叫:“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做!她是父皇的人,她是父皇的人啊!”他是爱武媚,但他本是决不敢跟她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可是如今是她主动的这样要求,他明明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却不懂该如何拒却。武媚虽是力气比平常的女子大,但毕竟是女流之身,他若真的要挣脱她的纠缠,根本是不难办到的。但他一生之中从来不曾抗拒过任何人,只知道别人叫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更何况,在他心底深处,他还在以为这是那个“鬼交”的梦!难道不是吗?那蛇缠着了他,武媚也搂紧了他;那蛇将信舌钻入他口中,武媚也以热吻堵住了他还想说、还能说的一切话。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几分清醒、还有几分惊恐,但刹那之间,他已陷进那个“鬼交”的梦中,身不由己的重复着他在梦中进行过的一切:一股热流从喉头处一直向下冲到胯下去,左冲右突的要突围而出。忽然之间,那热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奔泻而出。瞬时他只感到一种飘飘欲仙的痛快,仿佛灵魂超脱了那凡俗的身躯,直升上九重天上去。
他不知餍足地欢娱,直到一阵雄鸡高唱,那嘹亮的叫声霎时将他出窍的魂魄都唤了回来。他猛地明白了自己在做着些什么,大吃一惊之下腾的跳起,面无人色的道:“你……你……你……”却怎么也“你”不下去。
她一伸手又揽着他双腿,将他几乎拖得又要跌倒在地:“殿下,殿下,您要救救我啊!”
李治心神恍惚,道:“什么……什么救救你?”
“我马上就要给送到感业寺落发为尼,为……为先皇守灵,您若不救救我,我便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您了!”
李治尖叫一声:“先皇……父皇!天啊,我做了些什么?我对不起父皇,我禽兽不如!”说着跪倒在地,双手抱着脑袋。
她执着他双手,道:“您怎么这样说呢?您是爱我的,是不是?您不想我们这一辈子再也见不了面的,是不是?殿下,殿下,救救我吧!我也不要什么名份,只要您能让我留在您身边,让我能天天见着您、服侍您,我已心满意足了!”
李治有气无力的道:“不,不行的!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我……我无能为力啊!”
“那怎么会?您是殿下……不,不,您是陛下,只要您开口说一声,那就是圣旨,谁敢不从?陛下,陛下,救救我,救救我!”
“不,不,我办不到,我无能为力,你走吧!”
“陛下,我爱您,您也爱……”
“不,不,我不爱你,你快走!”
这话犹似在她后脑勺上猛敲了一记,整个人全僵住了。
李治面上全是眼泪鼻涕,抽抽噎噎的道:“你这可死心了吧?快走吧,到感业寺去,为我父皇守灵,为我们昨晚的……昨晚的罪孽忏悔去吧!”
她如身陷冰雪之中,怔怔的道:“昨晚的罪孽?昨晚的罪孽你也有份,为什么只是要我一个人去忏悔?”
李治低着头,道:“总之你不用痴心妄想了,我不能救你。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你一定得去感业寺。我……我虽是一国之君,但舅父……他决不会容许我这样胡来的。天啊,如果舅父知道了昨晚的事,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他忽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不觉吓得心胆俱裂。
她见他怕成这个样子,心底一寒,知道自己又错了!李治才新登帝位,哪里能有什么实权?自己求他庇护,他还要求长孙无忌庇护呢。一刹那间,她万念俱灰,心中闪过一念:“难道我真的注定了要困死在感业寺里?”但是,这颓废之情只是一掠而过,她马上又鼓励自己:“不,不会的。今天他虽然不能救我,但他心中已有了我这个人。日后他坐稳了这皇帝宝座、真的大权在握之后,就能设法救我出来。不,不要绝望,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只要抓紧他的心,只要他还是爱我、不能忘记我,我还有希望!”
她慢慢的站起来,凄然道:“不管陛下如何待我,我爱陛下之心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