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冒昧,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学插花?”
商翠微正在挑著手边的花材,听到她的问话时,手边正拿起一朵温室栽培的山茶花端详著,纯白的、娇弱的、楚楚可人的一朵美丽的花。
递了过去,送给她:
“因为我想来认识你啊。”
“啊!”一惊,张口结舌半晌,最后笑了出来。“谢谢你这么说。虽然只是开玩笑,但我听了真的很高兴。”她双手接过那朵山茶花,觉得这对“前”夫妻都有一种非常迷人的魅力。虽然充满距离,但也因为这样而特别的迷人,而且刺激,让平凡如她这样的人,每每接近了,心口都忍不住怦怦地狂跳个不停。
商翠微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也因为有了柯顺芬领头接近商翠微,其他贵妇也开始靠了过来,一边与柯顺芬谈天、一边注意著这个当红的话题人物,每个人心中都有著满满的好奇想要从商翠微身上得到解答,但现在毕竟不是恰当时机,还是等大家都熟了之后再探问吧。
当然,也不是每一个贵妇都愿意与商翠微亲近,就有几个则是怎么看都无法对商翠微看顺眼,存了心想与她过不去,在言语上多有带刺。虽然没有直接谈她离婚的事,但却爱说著哪个女人被先生休了、又有哪个女强人的先生外遇了的八卦来企图挑动引发她相同的伤心事。说个不停就是想冷眼笑看商翠微失去冷静,最好崩溃痛哭,这样她们也就有最新鲜的话题可以回到姐妹淘里去炫耀了。
反正她已经被罗家除名,失去了强而有力的靠山。得罪了她,根本一点事也不会有。落水狗,不踩白不踩,尤其踩这种曾经最高高在上的人种,最是痛快。
虽然有柯顺芬努力在转移话题,甚至直接要求不要再谈这些与大家无关的事情,但情况也顶多是好一点而已,并没有停止。有些人甚至以柯顺芬的婚姻幸福为主题,又开始发表一篇“好女人不会被休”的论调,让柯顺芬好生尴尬,又不好扯破脸。
“不要介意。”后来,下课后,她们一道搭电梯下去,柯顺芬认真的看著商翠微道:“她们喜欢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娱乐,但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别人的伤害有多大。你不要难过,我会找她们谈的。”
“我没放在心上,你不用在意。”商翠微是真的没放在心上。那些人说了什么,她其实也没注意。
商场,既是个竞逐金钱的地方,当然一切朝权势看。有钱有势,就会理所当然有地位,成为人群里的领袖。
柯顺芬这个长盛电子总裁夫人,在几年前顶多还只是个有钱的新富夫人,不被贵妇放在心上、也不放在可往来名单上,觉得不过是没什么品味的暴发户,与之结交,太失身分。后来还是知晓了她是知名小提琴家柯厚华的女儿之后,才开始往来。但现在可不同了,“长盛”如今已经是电子界的指标性龙头,她自然也成为所有贵妇急欲攀交的重要人物,人人以能够结识她为荣。
她本人也许还没深刻体会到这样的改变,不过适应倒是不成问题。所以她才能理所当然的说出要找那些势利贵妇谈谈的言词。因为知道那些人会因为她的要求而加以收敛,这就是权力的自信。
而权力,是很容易让人上瘾的啊。
“翠微,我才刚认识你,或许现在就这样说你会觉得奇怪,但是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柯顺芬说道。
“哦?”
“而且你很坚强。我很羡慕你的坚强。”柯顺芬重重点头,又说道。
“是这样吗?”
“因为我现在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淡定与坚强,但我却必须尽快学会。”说著,又忍不住苦恼起来。因为她过完农历年之后,就要去公司正式上班,去财务部坐镇耶,天哪!
“翠微,以后我有工作上的问题,可不可以找你请教?”
“如果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当然没问题。”商翠微深思的望著她,原本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
“啊!那太好了,这样我就放心了!”柯顺芬闻言欢呼了声,非常快乐的笑眯了眼。
商翠微也笑了,没有再说些什么,电梯已经到了一楼,两人走出去,婉拒了柯顺芬要顺路送一程的好意,道了再见。柯顺芬让司机载走,而她,招了辆计程车,以很平民的方式离开。
“翠微,我那件铁灰色的羊毛背心你收在哪?”
清晨七点,十度的低温,让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相当的冰冷,他没有生气,只是没法有好情绪。
“嗯……”被电话从睡眠中扰醒,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以暖呼呼、软绵绵的声音道:“更衣室右手边第三个柜门打开,第四个层板最左边,第三件。”
电话那头情绪不佳的男人依言走进更衣室,冰冷的空气让他的脸也化成冰雕。他打开第三个柜子,果然看到这里是所有背心放置的地方。伸手欲拿——啪!“唔!”他发出微乎其微的闷哼声。
“……怎么了?”虽然睡意浓重,但她还是听到他在那头发出的声音。也没有多想,就明白了——他一定被毛衣上的静电给电到了。
“没事。”被静电电到这种小事,不值一提。虽然他的脸色已经不止冰,还很臭了。
“嗯……也许你该让李小姐住下来的……”虽然不喜欢这样,但想到他早上还得四处找衣服,也没人帮他将冰冷的衣服薰暖,生活上如此的不便利,总是看了不忍心。
“总管也这样建议过,我拒绝了。”他一手抓手机,一手开始套衣服。
“……以律。”她声音还是好软好软。
“嗯?”
“对不起。”
“为了哪件事?”他扬眉。让他的生活变得如此不便,她愧疚了?
“为了……”她声音里带著笑意,听进耳里,像是尝起来又甜又绵的棉花糖。“为了,这么冷的天,我还窝在蚕丝被中好眠,能够一直赖著;而你却得早早起床,准备上班工作。”
“嗯哼。”他在那边冷哼,怀疑自己正在被消遣。
“……只要一想到你这样努力工作,这样努力的……为了赚我的赡养费而风雨无阻的出门工作,真是感到过意不去,所以,觉得必须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他果然被消遣了。
而无言,是他唯一的反应。
这女人!居然在他心情这么差的时候,还消遣他!
只是离个婚而已,对她打击有这样大,逼得她性情大变吗?而离这个婚,还是她提出来的呢!该性情大变的人是他才对吧?
罗以律感到百思不解,也对这样陌生的前妻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正想说些什么回敬时,就听到那头传来女儿童稚的声音——
“妈妈!睡觉觉,不吵——”
“宝宝乖,再睡一下。妈妈不吵你了。”
“电话,吵!”
“来,宝宝,跟爸爸说早安。里面是爸爸哦。”
“爸爸,早安!不吵!”睡意正浓的女儿大声叫著。
“小愉儿……”罗以律也只能无言。
“嘿,跟女儿打完招呼之后,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哦,快去上班吧。”她提醒他。
罗以律听著她与女儿的声音,那种在最寒冷的天气里,躺在最温暖的被窝中所发出来的声音,实在让人忍不住要嫉妒!
是的,他嫉妒,可他却不太弄得清楚他真正嫉妒的是什么。所以当他问出下面这个问题之后,连自己也为之一怔。他这样问道:
“你跟女儿睡?我们向来不都是让孩子自己睡,培养他们独立的吗?”
“那是男孩子啊!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现在我都跟小愉儿一同睡。”
“过去两年,并不是这样的。”
“那是当然啊。”她说道。
“什么当然?”
“那时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们的床当然不能让别人分享。而现在,我最重要的人是小愉儿,情况不一样了。”
很认真的声音。而,因为他没法看到她的表情,所以无从判断她是说真的还是随便说说而已。无法确定的感觉让他心中涌起丝丝烦躁,躁得他气堵于胸,闷得紧。
他……现在已经不是她最重要的人了吗?
她是真的这么想吗?还是决定要这样做了?
说了再见,结束通话。他看著时钟,知道司机已经在下面等著了,该去上班了。自从翠微搬走之后,李小姐也被遣回祖宅,白天会过来几个小时整理家务,但不准备餐点。如今他的早餐,都是司机从祖宅里带过来,让他去公司用餐。所以他必须比以前更早出发去公司,不能在上班时间用餐是他的规矩,连他自己也不能打破。
该走了……
他套上西装外套,将羊毛大衣挂在手臂上,走出更衣室之后,即往玄关走去,走了两步,才想起他的公事包与手提电脑还放在书房里呢。而且昨天工作得太晚,所有文件还散乱的放在书桌上没有收拾……
转身走到书房,站在书房门口,有些无奈的看著一桌的凌乱。是想要收拾的,但当他的目光不经意瞥到原本放著全家福相框的地方,却发现空空如也时,为之一愣。
那里……原本是放著全家福的相片,他没有记错吧?
对!不可能记错。虽然没有特别记住,但该有的东西不见了,他还是知道的。
是谁将相片拿走了?
是李小姐?还是翠微?
不,不可能是李小姐,她应该不至于自作主张做这种事,那最有嫌疑的,就是翠微了。
她为什么要拿走?明明她那里也有相同的一份不是吗?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喃喃低语。走到书桌旁,弓起食指,轻轻敲著原本放置相框的地方。“如果我一直没发现,你又能怎样呢?”
他不是个喜欢算日子的人,不过,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今天是他离婚的第二十天。
吃完了尾牙,就等著迎接农历年了。全公司的员工沉浸在年终奖金的快乐中,多已无心工作,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就是谈论著今年这个春节长假有十天,要去哪里玩等等。
年末,是合家团圆的日子,罗家也不例外。
罗家的大家长罗越,过完年就八十六岁了。虽然年事已高,但因为保养得宜,所以身体仍算是相当的健康,没有太多扰人的老人病。在七十岁退休之后,也就真正放权给子女,再不管事,每天就在山上的祖宅里练练太极拳、养养花、逗逗狗,过著平静的生活。
罗家这个大家族在每年年末也会固定的回到祖宅聚会一次,但并不会刻意挑过年当天。有时会早一点,有时会晚一点,就看大家的时间怎么配合了,老人家也不会古板的认定非要大年夜聚会不可。
日日是好日,做人哪需要有那么多拘束坚持?非要什么日子不可,岂不是太自我设限,人生光被这些无谓的事牵著鼻子走,哪还有空做自己的事——老人家总是这么说。
今年的聚会定在二月十四日这一天。除去那些还在国外读书的小辈们不论,其他人都从世界各地飞回来了。
罗以律离婚一事,对家族而言是个大消息,加上他今年意外成为媒体追逐的宠儿,所以没有意外的,他成了家族聚会的话题。
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三十五年来,他很少成为家族讨论的重点,至今算来总共雨次,而且都是因为商翠微——他的结婚与离婚,对家族而言都是桩稀奇的事件。
他是长房的次子,在家族里虽然算是优秀,但也没有优秀到足以成为被谈论的重点。他有两个自小到大都表现杰出的大哥与小弟,而放眼第四代罗家子孙,也多是成材出众,在事业上建功立业,其成绩也足堪与第四代掌门人罗以衡一别苗头了。要如何驾驭这些野心勃勃的堂兄弟们,将会是日后罗以衡当上家主之后,最头痛的课题。
在吃团圆饭之前,罗以律已经被众亲人给抓住机会盘问了他离婚的事,而且男方女方还分开盘问,每个人都只好奇的想知道一件事: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竟能让她放弃你?
他说:没有。什么也没做。
亲人们又问:还是她做了什么,让你气到非要与她离婚?
他还是只能如实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但没有人相信,认为他一定有所隐瞒,太不够意思了。
罗以律并没有生气,虽然他说的是实话,但他能了解别人不相信的心情,换个角度想,如果他是个别人,不是娶了商翠微的罗以律,那么他也不会相信这个“罗以律”什么也没做,就离婚了。
世上有这么好离的婚吗?说得像儿戏一样。不说就算了!嗟!几个比较娇气的堂妹不满被他敷衍,“嗟”了他一声后走人。
然后,吃完了热闹的团圆饭之后,原本父亲、大哥都满脸有话想说、恨不得立即抓他辟室密谈的神色,而且小弟也紧跟在一旁,企图旁听。但这架势才刚摆出来,就被大家长罗越的一句话给打散了——
“以律,到楼上来。”
老人家说完后,迳自上楼去了。罗以律当然不敢怠慢,立即跟上。
二楼南边的所有空间都属于老太爷一个人独有。
他向来喜欢宽阔的空间,所以从来不使用隔间。卧房、书房、起居室等的区隔,都仅以家俱或半人高的书架权充了事。这个私人的空间,平常老太爷也不轻易邀人进来。如果他唤人进来了,就是有事要谈。
而,能让老人家觉得“有必要谈谈”的事,向来都不是小事。罗以律其实有点讶异,因为知道爷爷想跟他谈的应该是他离婚的事情,但这似乎不必要特意找他上来说吧?四年前大哥决定与上海首富杜家的女儿结婚,在家里造成巨大的风波时,爷爷也没说些什么。只当众告诉大哥:只要是你是真的喜欢她,而不是为了商业上的扩张而娶,那就没有问题了。
那时风波会闹得那么大,一方面在于父亲曾经帮大哥安排了一个世交的女儿当未来结婚的对象,那时大哥没有反对,女方也认定了。就等大哥在上海的工作告一段落后回来办理订婚、结婚事宜,谁知竟会变成这样。
另一方面,则是杜家的来头太大,与大陆官方有深厚的关系。如果两方缔结成婚的话,那么日后罗家少不了被台湾这边的政府投以特别“关爱”的眼光,许多事情做起来,就得小心翼翼的避开被那些极端份子动不动就扣来的“卖台”、“台奸”的大帽子,对罗家的商誉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这事情算是很大了吧?可是也没见爷爷担心过,那时爷爷甚至还笑著说:我们有什么好烦恼的?搞不好对岸杜家的父母更烦呢,正在那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劝著女儿不要嫁,他们那样的人家,要嫁过来也很难对亲友交待吧?这样想想,也就好过多了。
相较之下,他只是与翠微离婚,实在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坐。”老人家习惯自己泡茶,不喜欢让小辈服侍。指了指对面的位子,道。
罗以律坐下,双手接过爷爷泡好的茶,道了声谢,缓缓啜饮那烫得刚刚好的茶香。
“说说你跟翠微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家也不迂回,开门见山的要求著。
“她向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所以离婚。”不是故意将话简略成这样子,然而事实就是这样。
老人家望了孙子一眼,摇摇头道:
“我猜,你没问她原因吧?”
“她自有她的理由。”他微微耸肩,间接承认。
“你这是在与她赌气,还是在玩什么只有你们两口子知道的游戏?”
“没有。”
“还没有?你就不怕她是有更好对象,所以才决定离开你?”
“不可能。”斩钉截铁。
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