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吓了一跳?……我想,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对不对?”
她伤感地笑笑。
“……唔……”
泉含糊地应道。
当年,自己明明亲眼看见妈妈杀了爸爸,然后举刀刺向自己的喉咙,怎么会……
远处,有摩托车飞驰的声音渐渐传来,晃司回家路过这里,恰巧看到这母子相逢的一幕。
“我一下就看出来了。……你跟他年轻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没有在意泉那令人不舒服的眼神,母亲欣慰地看着儿子,泉却觉得她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寻找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还要来!”
泉的血似乎一下被母亲的目光点燃了,他像对着仇人似的吼起来。
“因为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跟你说。就是这个原因,才让我活下来。”
母亲没有责怪他的无礼,温和地解释道。
泉感到很难受,十二年前的一幕潮水般地涌来,撞击得他说不出话来。这时,一双温暖的大手坚实地搭在他的肩上,晃司低沉平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请问,你就是他的母亲吗?”
在这没有一丝喜悦,反而有些剑拔弩张的重逢场面中突然插进来一个陌生人,而且是如此俊美的少年,令母亲不由把视线凝注在晃司身上。
“你是……拓人的朋友?”
估计着晃司的年龄、看着他并非学生的装束打扮,母亲疑惑地问。
晃司刚要回答,却听泉颤声道:“不……不是……才不是!这个人才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早在十二年前就跟我爸一起死了!所以她根本不是……”
颤抖的声音变成了愤恨的嘶吼,泉几乎要暴跳起来。
“泉!”
晃司扳过泉的肩膀紧捏了一下,温柔的眼睛示意他要冷静。
“晃……”
看着晃司的眼睛,泉有想扑到晃司怀里的冲动,想不管不顾地依偎在那宽厚的胸膛前,让痛苦的心停止令人窒息的颤动。
看到泉那么难过,晃司的心也跟着痛起来。他好想带着泉离开这个女人,让她消失,让泉忘了她,但是,他的心中也有和泉一样的疙瘩需要解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不是把心爱的人杀死了吗?为什么这十二年你还可以活下来?你的感情就只有这样吗?”
他替泉、也替自己问道。
母亲的脸上露出尖锐的痛苦……
“就因为我爱他,所以我怎么追都追不上。……这十二年,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然而,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想必我儿子心底,一定有一个对我最大的误解一直在盘旋。”
她低头用力缠绞着拎包的带子,似是在强撑心中残存的执念。
自从知道泉的父母的死因,晃司对泉的母亲杀夫殉情一直怀着莫名的敬佩,因为对泉的喜欢让他体会到了欲爱不能的痛苦。他能理解母亲当初的行为,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难道那令人疯狂的力量也仅能维持一时吗?
如果是那样,自己是不是也只是一时的疯狂才不能放弃,最终所有的爱都会随风而逝?
真是那样的话,又何苦要执着于当下,让泉不得安宁,让自己饱受痛苦的折磨呢?
“那么,请你进屋里再说如何?我们家,就在附近。”
晃司很想知道母亲现在的想法,于是向她发出了邀请。
母亲微微点了点头。
把着泉的肩膀,晃司半推着泉,将怒气未平的他和母亲一起带到了住处。
请母亲坐在沙发上,晃司又把泉摁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靠在落地窗前,安静地看着这对不合拍的母子。
寂静凝固了周围的空气,令人窒息。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说有一个世纪也不为过。
终于,母亲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轻柔缓慢地响起。
也许是感谢晃司给了她一个道出心声的机会,也许是还不能面对充满抗拒情绪的泉,她选择了晃司作为倾诉的对象。
“十二年前,他爸爸,对于放弃了他的最爱——足球——而选择了我感到后悔。正确来说,他是对于他后悔的这个事实,感到非常痛苦。这是因为,他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我才会做这样的选择,为何如今会后悔不堪?”
泉的齿缝间响起轻微的“咯吱”声,这一细微的声响却没有逃过母亲的耳朵。她转过脸来,看看因强忍愤怒而浑身僵硬的泉,似是明白了儿子讨厌自己这样说他的父亲。
她伤感地闭起眼睛,轻叹一声——
“他的眼眸,看起来总是那么悲伤。我们在周围强烈的反对下,不顾一切私奔,生下了你。我们原以为可以得到幸福,可是,他却过得一点也不幸福,然后我……”
她费劲地咽了一下,喉咙间挤出最不想说的一句话——
“因为渴望能将他占为己有,就把他杀了。”
听到那个“杀”字,泉的齿缝间又一次传出轻微的“咯吱”声。
母亲看了泉一眼,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继续说道:“只要能把他占为己有,要我做什么都行——即使会让心爱的儿子遭受到不幸。要我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我不懂……”
终于不能抑制愤怒,面对杀了自己从小敬爱的爸爸的妈妈,他厉声质问:“我不懂你为何要这样!你这样做,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是啊……”
一行清泪从母亲的脸上滑落,她的声音仿佛是从冻透的冰窟中传出来的一般,冰冷地颤抖着。
“你说的没错。……就算他希望死在我的手里,我也应该还有其它方法可以用才对。”
她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满含歉意的眼睛望着泉……
“拓人,虽然我以一个母亲来讲,没有资格做一个人,但只有这点我还懂。”
接下来,晃司觉得,母亲的话完全是说给他听的。
“若这是我一生一次的真爱,为了对方,我可以不顾一切为他做任何事。如果不想离开他,就要去考虑如何不离开他就能解决事情。如果怕自己成为对方的负担,就要尽量让自己不要变成一种负担。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那只是姑息自己的想法。如果你真的去爱,就不会有什么做不到的事。这样的努力都做不到的话,那什么才叫一生一次的爱?只会彼此伤害对方的爱,这不叫做爱,只是太任性罢了。”
晃司的血,因母亲的话而沸腾起来。心脏在猛烈地跳动,那激烈的跳动令他一手抱住骨折过的左肩,一手抱住被玻璃碎片刺穿过的右肩——
是啊,不要让自己变成一种负担,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只会伤害对方的爱,不叫做爱,只是太任性罢了。
这时,母亲站起来,双手伸向自己的儿子,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
她绕过茶几来到泉的面前,将泉的头紧抱在胸前,亲吻着他浓密的黑发,泪珠顺着发丝滚滚而下。
“当拓人你为了保护爸爸而冲出来时,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哪有什么在所不惜的道理,你就是我爱他的证据!……我是如此的爱他!……对不起……拓人……很痛对不对?一定很痛对不对?……拓人……对不起……”
母亲的眼泪一点点溶解着泉心中的坚冰。
——原谅她!原谅她!
他在心中热切地高喊,极力说服那颗倔强的心接受妈妈。
毕竟她是自己的母亲,是在这世上除了弟弟和妹妹之外唯一的亲人,是唯一能给予自己爱的人。她的归来是自己的幸运,从此再也不会孤孤单单的,又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以回去了,弟弟妹妹也可以回来了。
一个有母亲的家——多好啊!
“再见了……”
当泉还沉浸在自己的心情中时,母亲却说出了告别的话语。
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愣愣地看着妈妈走出了屋子,消失在门外。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梦——一切都太不真实。
晃司站在窗前看着母亲在楼下上了一辆计程车。车停了一会儿才开走。晃司心中一动,对泉说:“泉,我觉得……她搞不好会去死。”
“你说……什么?”
泉像突然从梦中惊醒。
“也许,她真的是要告诉你这些事,才熬过这十二年活下来的。所以,既然心愿已了,现在当然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晃司推测道。
泉跳起来朝门口冲去。晃司一把拉住他,说了句“骑摩托车去追的话还来得及!”拽着泉的胳膊向车库跑去。
(5)
摩托车在车流中像一条灵活的蛇蜿蜒前进。
泉紧紧搂着晃司的腰伏在他的背上。
晃司宽阔的肩膀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到前面的车。
“是一辆什么样的车?”
他焦急地问。
“我记得是咖啡色的个人计程车。”
“只有这样怎么找得到!车号呢?”
“我没看得那么仔细。有没有想到她会去哪里?”
“我怎么可能知道!”
泉焦躁地大吼起来。
“到底上哪里去了?”
前面的车流分开了一丝缝隙,一辆咖啡色的车影微微一闪……
“啊……那台!就那台!”
晃司突然急促地叫了一声,加快了速度冲到那辆车的侧面,在摩托车和计程车都未减速的情况下抬起右脚朝车窗猛踢过去。这危险的动作让泉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万分的计程车司机赶忙将车向路边靠去。
车刚一停稳,晃司和泉不约而同地冲司机吼道:“你刚刚载的那个女的在哪里下的车?”
看到满头大汗、焦急万分的两个人,惊魂未定的司机来不及抱怨急忙回答:“车站前的组友保险大楼。”
晃司和泉立刻朝不远处的一幢高楼望去,隐隐看到楼顶上有一个人影,俩人不由分说朝那里飞奔而去。
母亲已经站在了安全网的外面,那里只有一条狭窄的边缘可供落脚。
风,吹动她的衣衫猎猎作响,狂乱地抓散她的头发,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
她对这个没有爱人的世界毫不依恋——即使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十二年了,他们在没有父母的境况下不也一样成长吗?而自己不可能活在没有爱人的世界里。这生命是为爱他而存在,既然他的生命已经在自己手里消失,自己又怎么能苟活在世?没有爱人的世界不属于自己!
她抬起脚来……
“妈!”
身后的门被猛烈地撞开,泉和晃司出现在楼顶。
母亲微微侧过头来,泉看到她的脸如止水般平静——波澜不惊。
站在几步之外,泉动也不敢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妈妈就会消失不见。
“为……为什么?你……你太自私了!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好多事要跟你说!”
他喘着粗气,慌乱地问:“芹香和优吾怎么办?何况优吾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母亲低下头,飞扬的发掩住了她的脸,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平静的声音。
“我不会见他们的。我是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生下我们!”
泉悲愤无助地喊。
“既然不想要,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生!你当时应该把我们全部杀了算了!你……既然要抛弃我们……就不要一开始对我们好——!”
嘶哑的喉咙里喊出来的声音令人心碎,他的身形摇摆,脚步踉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
“泉——!”
晃司大喊一声扑上去将泉紧紧拥住,泉痉挛的身体在他的怀中不停地颤抖。
哭声憋在泉的喉咙里发不出来,一行冷泪滑下他的脸颊,流的那么艰难。
晃司感受着泉无法宣泄的痛苦,心如刀割般地疼痛。
他紧搂着泉,在泉的耳边一叠声地说:“算了……算了,不要再说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遭受到这种不幸!……拜托你不要哭了!哪有不要你的道理!”
被晃司宽阔的臂膀拥住,恍若回到了儿时在爸爸怀里的感觉——温暖、安全,犹如母鸟做出的巢窠。
剧烈的抽泣渐渐平息,颤抖的身体变得软弱,泉的头无力地靠在晃司的肩上。
晃司抱着泉,怨怼地看着母亲,忿忿地说:“我了解!我想,我很清楚你刚刚所说的、和你接下来想做的。我不会去阻止你。可是,你没有权利再继续伤害他!”
听着晃司的话,看着晃司的表情,母亲仿佛明白了一切。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晃司,嘴角浮现出一丝凄婉、欣慰的微笑。
“我求你!我已经够痛苦、够悲伤了。所以,拓人就……麻烦你了。”
微笑凝固为永远……
“希望你,不要跟我一样做错,不要让自己宝贵的东西迷失,不要害怕去爱。”
泉从晃司的肩上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母亲,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突然,他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要留住妈妈!
这是挽回这个破损的家的唯一方法!
——留住妈妈!
——留住她!
“拓人,妈妈爱你!”
母亲看穿了泉的想法。
“现在,请你让我……到他身边去吧……”
最后的话音被风吹散,连同那身影一起随风而去,代替消逝的话音响起的,是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号。
“哇啊啊啊啊啊——!不要啊——!为什么——!”
泉惨叫着向妈妈消失的地方扑去。
“不要过去!泉——!你不要看!”
晃司紧紧抱住他,竭力阻止他。
“放开我!混帐——!”
泉拼命挣扎,晃司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拘束在怀里。
“冷静一下!泉!冷静!”
“放手!放手!你给我放手!”
泉像一头困在笼里发疯的野兽狂躁地暴动。
晃司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他,大喊道:“有我在!有我在你身边!求求你不要过去!”
晃司的喊声,令泉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更加狂暴。他声嘶力竭地狂喊道:“我……我不需要你——!”
晃司浑身一震,拘束着泉的力量突然消失。
泉扑过去一头撞在安全网上,网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抓住隔开阴阳两界的铁丝网跪倒在地,泪水像断线的珠子“吧嗒吧嗒”落下。他无力地哭泣着,绝望地呻吟着——
“不……需要你!我已经受够了!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期待……就会绝望!我只要相信……就会被背叛!所以……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泉的话撕扯着晃司的心,让他痛苦万分。
——泉啊!难道我就不能让你从痛苦和绝望中解脱出来吗?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信任我?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的脸上显现欢乐?
晃司的耳边响起泉的母亲的话,“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是的,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我喜欢泉!喜欢你!我的爱,不会输给你的母亲,不会输给任何人!
晃司冲过去抓住铁丝网,坚定地对泉说:“没关系!就算你没办法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你不想要这样,我……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我也不会再碰你,所以,即使你不愿相信我也没关系。我只求你让我待在你身边,只有这点我不会让步。以后,我再也不要离开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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