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阳光……好刺眼……
“泉!泉!”
在晃司连声的呼唤中,泉终于醒过来。
朦胧的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恍恍惚惚感到身边有人,他努力睁大眼睛,才看清楚站在床边向自己弯下腰来的人是涉谷,听清楚一直在急切呼唤自己的其实是涉谷的声音。
“这里……是哪里?”他喃喃地问。
“这里是医院,泉!你觉得怎么样?”涉谷的眼睛流露着关切。
“我马上去叫医生!”小高急忙离开。
“医……院……”
喃喃重复着涉谷的话,看看周围的环境,泉明白了自己的所在。
——可是为什么会在医院?我究竟怎么了?
存着这样的疑问,泉试图动一动自己的身体。
“泉,麻醉还没完全退掉,你不要乱动!”
涉谷急忙制止他。但已经动了一下的泉忽然感到腰部空空的,好象身体从那里消失掉了一样。他一惊,又想动动脚,却感到脚也消失掉了,但脚明明还在啊!
“奇怪,我的腰……我的脚……”
无名的恐慌涌上心头,难以名状的强烈不安摄住了他的心脏。
“泉,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涉谷急忙按住泉的肩膀,尽量和缓地说:“你被车子撞伤了!”
“被车子……撞伤?”
泉不安地抓挠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双腿,极力回忆醒来前发生的事。
“对。你的外伤不是很严重,脑部也没有异常。可是……”
涉谷的话戛然而止,他无法对泉说出残酷的现实。
泉的视线移到一直默不做声坐在床边的晃司的脸上,突然,秋人那张狰狞的面孔浮现在眼前。看看晃司哭泣过的面容,哀伤的眼睛布满血丝,网络着晶莹的瞳孔似破碎的水晶,含着深深的绝望,泉的心脏狂跳起来。
看到泉大变了脸色,克制不住地要动动身体想证实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晃司终于伸手轻轻压住了他,柔声说:“你还不可以乱动!好好躺着!”
“什……么……‘可是’?涉谷,‘可是’?什么‘可是’?”
没有理会晃司的温柔,泉大睁着惊恐的双眼,一迭声地问。但涉谷的嘴却像被胶条封住了一般,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你在车祸的时候,背部受到强烈撞击,所以脊椎……受了伤。”
一阵让人难受的沉默之后,响起了晃司平板虚无的声音,仿佛遥远的空谷飘渺的回响。
“脊……椎?”
泉喃喃重复着,脑海深处响起一阵尖锐的碎裂声,“不安”开始崩溃……
“你醒来后,脚一直没有感觉,不是因为麻醉或是外伤的关系,而是……”晃司顿了顿,最终吐露出对泉来说无比残酷的现实,“处于半身不遂状态。”
“半身……不遂?”
脑海里“啪啦啦”一阵乱响,泉眼前一黑,身体被逆流的漩涡迅速卷到深海底部,险恶的海藻涌过来,一条条将他的身体紧紧缠住,再也没有一丝逃脱的机会!
“可是……可是泉,等一下会马上帮你转到我家医院,我们请到了最好的医生,再动一次手术,所以还没有绝望!没事!绝对没事!”
涉谷急切的喊叫将泉从震惊的昏迷中唤醒。他的瞳孔因巨大的恐惧而微颤着,疑惑的双眼紧紧盯住涉谷的脸,极力想从那张俊朗的脸上看到语言的真实,得到可信的承诺。
“这样吗?……我没事吗?”
泉下意识地反复抓挠着自己的腿,极力说服自己相信涉谷的话——
——是吗?我……应该没事……
——因为我还在做梦……这是刚才梦中的延续吧?否则,“脊椎受伤”……如果真的是……这么严重的病情,怎么可能会没事?
“‘耶酥’……‘耶酥’呢?”
似是相信了涉谷的话,泉的脸色平静下来,他不再关心自己的病情,出人意料地问起了狗。
“啊……喔……‘耶酥’啊?它很好,只是脚有点扭伤而已。它很想念你呢!”
被突然转移了话题的涉谷先是一怔,接着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然而……
“泉,这不是梦!你不是在做梦!”
晃司飘渺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张充满哀伤和绝望的脸分明在告诉泉:你不是在做梦!你已经重伤到半身不遂的地步了,要完全治好根本不可能!你的足球生命已经——完全终止!
泉疑惑地看着晃司——他不相信!
——晃司,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骗我吧!
然而,他没有从晃司的眼睛里……看到谎言……
医院的接待室里,涉谷院长对崛内夫妇和芹香姐弟说:“我千拜托万拜托,总算说动了外科界脊椎治疗的最高权威来亲自执刀。”
“可以医得好他的脚,让他正常走路吗?”芹香迫不及待地问。
“这个……恐怕没办法。切除或不切除受伤部位,痊愈程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几乎都是要坐轮椅。即使恢复情况非常好,也会留下跛脚的后遗症。虽然目前看结果似乎是这样,不过别忘了,医学上还有一种称为‘奇迹’的东西!”
“奇迹?”
“总之,尽快动手术比较好。至于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就要看患者的情况了!”
听了涉谷院长的话,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地沉默着。希望,依然飘渺得看不到一点点。
也许是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涉谷院长挨个看过众人的脸,尽量轻松地说:“虽然现代医学技术还有很多做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放弃了希望!”
“老爸!”
涉谷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父亲,“这次不管什么技术、奇迹,反正,绝对、绝对要医好他!绝对!”
父子俩的态度和话语总算给了其他人一点信心,崛内夫妇感激地向涉谷院长深鞠一躬,“一切都拜托了!”
涉谷院长走后,崛内夫妇决定留下芹香姐弟去看看泉,自己等泉情绪稳定一些后再来。分手后,涉谷和芹香、优吾来到了泉的病房。
病房里,泉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晃司依然坐在床边。进门后,看到病床上已经醒来的哥哥,芹香叫了一声“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捂住嘴,拼命不让自己发出哭声。优吾难过地搂住她的肩膀,不知该怎样安慰她。
“我没事啦!”
看着伤心的弟妹,泉的脸上挂起微笑。他柔声安慰道:“涉谷家医院会再帮我动手术。我会好的。别担心了!”
“嗯……嗯……说得也是!”
芹香赶忙擦去眼泪,连声答应。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让哥哥反过来替自己担心啊!
(2)
天已经黑了。涉谷送走了芹香姐弟,一天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剩下的,就看明天的情况了。松一口气,他才觉得累了。从昨天接到泉出车祸的消息到现在,一直在一刻不停地奔波,今天又是圣诞节,虽然没有过节的心情,但是,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睡一觉吧!也让晃司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才是。
心里做着这样的打算,涉谷回到病房,一看到晃司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样子,就知道今晚想好好休息的打算泡汤了。一整天了,晃司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在泉的床边定定坐着,想让他离开泉去休息看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虽然医院二十四小时完全看护,但反正有留宿许可,我也要留下来。”涉谷对那个也许根本没有在听自己说话的人说,“昨天你完全没睡,我去帮你借床被子来。”
说罢,他转身离开了病房。没走几步,就听见晃司在身后说:“涉谷,你回去!”
涉谷回过头来看着他,心里有一点不高兴。在泉醒来的时候,他觉得,即使要告诉泉真相,也应该婉转一些。在第二次手术还没有动之前,一切还都是个变数,谁也不能说就没有一点希望,而晃司就带着那样一副哭丧的表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泉结果。虽然泉从表面看并没有惊慌失措,但内心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他现在还是病人啊,这样,怎么能让他把伤养好?晃司啊晃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为什么你就不能做他的支柱,让他挺过这一关?为什么你要把你的绝望也让泉来承受?你,太自私了!
“怎么可以!你昨晚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涉谷一脸不快。
“……放心,我不会再干嘛了!”
晃司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保证。
“谁相信你啊!”
看着那张已被绝望打倒的脸,涉谷真的生气了。他一扭头自顾走去,却听见晃司声气颤抖地说:“拜托!求求你……”
他讶异地转过身来,看见晃司的眼里含满了泪水,那哀伤的神情让人看得心都要碎了!
“拜托……拜托你!让我们两个独处……”
他颤抖着刷白的双唇哀求着,让涉谷无法再坚持下去……
病房里,就剩下晃司和泉两个人了。不知过了多久,泉从又一次的昏睡中醒来,他睁着无神的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既不说话,也不看晃司一眼,仿佛身边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而晃司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紧抿着双唇没有要说话的意识。
“晃司……”
又不知过了多久,泉终于动了动,叫着晃司,却把头扭到一边。
“我想喝果汁,你去帮我买好吗?”
“啊……好……我马上回来!”
晃司从愣坐的麻木中回过神来——泉说话了,想喝果汁了!虽然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却让晃司木然的心急速跳动。他赶紧答应一声,急忙出去。
“不好意思……”
听到传来的关门声,怀着要支走晃司而撒谎的一点点歉意,泉喃喃地说。
确定晃司走远后,泉的一只手突然扣紧了床的边沿,另一只手则向这边努力着,拼命要翻过身来。白天,压抑了一整天,他克制着想要动一动身体的冲动。他不相信——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就瘫痪了?他要动一动!他要下地走一走!他要证实这是个谎言!只不过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挣扎着!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床沿。
——痛!很痛!不是没有知觉!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身体不是没有知觉!它在痛!所以,他们在说谎!半身不遂的人不会痛!我要下去!我要去走……去跑……去踢足球!
泉费力地拖动下半身向床边爬去。他挣扎着、喘息着,浑身流着冷汗,像蠕虫一样挪到床边,当手臂已经扶在地上,上半身已经完全悬空后,下半身却“咕咚”一下掉在地上。输液的铁架被带倒,“哗啦”一声砸在了泉的腿上。当铁架砸下来的那一瞬间,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做出了抵抗冲击的反应,然而……不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因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而惊恐地惨叫,但是,却没有听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怎么……怎么回事?就连惨叫……我都发不出了?
他趴在地上,看着离自己只有一尺多高的床沿,惊恐的目光仿佛没有办法相信自己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腿,用力掐下去……
——什么啊……这是?……腿上怎么……好象装了……什么东西……
——不!不对!……就像是我的腿……没了……
——为什么?
他似乎百思不得其解,但潜意识又让他觉得不能待在地上,不能让晃司回来后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必须回到床上——马上回到床上才行!
他伸出抖抖嗦嗦的手,想抓住床沿回到床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急切地催促:回床上去!快一点!
但是……
床沿,明明只差一点点,却够不到——太远了!
床,明明只有一尺多高,却上不去——太高了!
——奇怪!
——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他挣扎着!颤抖着!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摄住了,为了摆脱那个束缚而疯狂地跳动。血液在心脏的挤压下发出“轰、轰”的响声冲向头部,而头部的血管却像被堵住了一般,在血液的一次又一次冲击下发出“卡嗯、卡嗯”的声音……
——心脏难受得快死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身体完全动不了?
——我觉得全身都在痛!但哪个部位在痛我却不明白!
——我好痛!好痛!痛得受不了了!
——为什么我的身体抖成这样?
——我好热!热死了!汗水又好冷,冷到发抖!
——头要炸了!要炸了!我的头啊……啊啊……被镶进了一个铅块!我的头里有铅块!
——好痛啊……全身都在痛!全身到处都在痛!痛死了!
——头发从发尾到发梢都在痛!
——痛啊……
——但为什么独独腰部以下没感觉?
——我要回去呀!回到那边……
意识的声音在拼命大叫……
“但是,为什么那么高?叫我怎么回去?”
他绝望地大口喘息,手,还在拼命地向前伸去……
忽然,在无法遏止的颤抖中,模糊的意识感到一阵温暖熟悉的气息包裹住他——那是晃司温暖的怀抱!在晃司抱住他的那一瞬间,沸腾的血液渐渐平息,挣扎的力量忽然消失,狂跳的心脏也平静下来,他无力地倒在晃司的怀里。
(3)
晃司把脱力痉挛的泉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迅速按下床头的按钮叫来了医生。在他直起身的瞬间,衣服被泉牢牢抓住……
“哎……晃司,好奇怪喔……”
泉颤抖着抓住晃司,两只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无力地望着他。
“我怎么觉得……我的……我的身体……好象不……好象不是……我的了……”
他流着冷汗,衰弱的声音断断续续。
“很奇怪吧,晃司?很奇怪吧……晃司……晃……司……”
他像中了魔魇似的反复呢喃,直到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打了一针,他应该可以安静地睡一觉了。请保重。”
医生对面无表情的晃司说。他不明白,在病人最需要安慰的此刻,这个一直守侯在身旁的年轻人为什么一语不发?而且脸上的表情冰冷到让人觉得有点残酷,好象他只是一架看护的机器,根本没有人类最起码的感情。
医生不解地摇摇头离开了病房。晃司站在那里,直愣着两眼看着泉睡去的脸。这张脸苍白、衰弱,已经失去了健康的颜色,没有了往日的活力,在熟睡中都流露着凄苦的无助。这张脸还有醒来的必要吗?这双眼睛还有睁开的必要吗?
——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永远都不要从梦中醒来,该有多好!
晃司抱住自己的左臂,悲哀,在心中蔓延——
——真希望能忘记一切!
——忘记曾经出生过,最好连自己是谁也忘记!
——这现实太残酷、太沉重了!
一个已经消失的念头又重新浮现——我应该杀死你的……
这个念头刚一浮现,晃司的身体就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还……还来得及!
——现在还来得及!
——趁现在动手……还来得及!
——忘记曾经出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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