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晃司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那水声就像此刻再也不能流出的泪水一样,“哗哗”地冲刷着他的大脑,让他觉得自己——快被现实逼疯了!
泉坐在喷头下,抱着头任流泻的水冲刷着身体,却无论如何都冲刷不掉随意对晃司发脾气的懊恼情绪。他觉得,在晃司那种关切焦虑又战战兢兢的眼神下爬来爬去的自己像个傻瓜。仔细想想,来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月的复健训练几乎没有一点进展,除了让自己更加适应了轮椅生活之外,脚部的麻痹依然持续着。这样下去,岂不是真的要变成残废了?而晃司,从那个雨天之后就没再碰过自己,整天苦着一张脸站在一旁,自己只要有一点点的闪失就大呼小叫地跑过来用包办一切的态度来帮自己。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变成了晃司的累赘。一天天无果的复健让他的意志在沉沦。
——好累!真想放弃……
泉坐在那里,“哗哗”的水声仿佛具有催眠效果,使他的大脑陷入混沌。皮肤在细流长时间的冲刷下起了微妙的感觉……
——好想要!晃司……我好想要……感觉你!
他轻轻喘息着,手指插进湿漉漉的头发揪紧了发根,对晃司满含爱意的抚摸和温柔微笑的渴望让他的身体在热水的作用下越来越热。真想立刻拉开门,冲进此时就等在那里的宽广温暖的怀抱。但是,若真拉开门,他知道,迎接自己的不会是如沐春风的微笑。若想看到那张笑脸,除非回到过去,回到——有自己爱的足球和爱自己的晃司相伴的时光!这两样,缺了任何一样,心,都会不完整吧!
“我要回去,晃司!我一定要回去!回到——那时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夺走的——我的唯一!”
泉抬起头来,星空般的眸子里闪耀着不屈的星芒。
(3)
第二天早上,緋奈带泉和晃司来到了中心的篮球训练馆,那里,一群坐着轮椅的残障者正在进行一场篮球比赛。虽然坐着轮椅,但他们的身手却相当灵活,操控着轮椅不停地传球、运球、投篮。而且这些人的精神状态都极佳,每投中一个球都会兴奋地相互击掌欢呼。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人尤其引人注目,他在场上最是活跃、投入。緋奈看到泉的眼神一直随着那个人在移动,笑着对泉说:“他是泽塔.科尔斯,著名国脚,前国家队的灵魂人物。”
“泽塔.科尔斯?”
泉在脑海里搜寻出这个熟悉的名字。他曾任国家队队长,精湛的球技在当时轰动一时,也曾在世界杯中捧得大力神杯。没想到,那样的风云人物居然会在这里被自己遇到。
“我知道,相当厉害的一个人。”泉有些怅然地说。
“是呀。”緋奈应道,“因为在某场意外中受了重伤来到这里。像你看到的,现在偶尔在这里打打比赛,然后给其他复健者一定的指导。泽塔——”
緋奈向那人挥了挥手,精神抖擞的前选手听到叫声快速摇了几下轮椅来到了他们面前,“哎呀,緋奈,还好吧?”
他的声音像洪钟一样饱满,中气十足,没有一点残疾后萎靡的气象。
“还好!你看来气色也不错嘛!”緋奈微笑着拉着他的手转向泉,“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给你提到过的泉拓人。”
“啊,泉拓人,我是泽塔,幸会!”坐在轮椅上都显得高大的欧洲人热情地伸出手,“初次见面。”
泉并没有去握那只热情洋溢的手,而是礼貌地微一低头。当他抬起头来时,前选手看到了那双星空般的黑眸中向自己射出了刀锋般的目光。
“这样啊……”泽塔微微一愣,伸出去的手有些尴尬地收回来不明所以地摇了摇,“我好像还没和日本人交过手。”他宽厚地笑了笑,“你那是‘战斗’的眼神吧,泉拓人。”
此话一出,站在泉身后的晃司突然觉得心脏被某种东西刺穿了一般,顿时睁大眼睛看向泉。
的确,泉的目光,是久违了的、在足球场上“战斗”的目光——是八年前让自己怦然心动的目光;是重逢后让自己无法停止追逐的目光。
这目光——真的是——久违了!
“被那种想要把人吞噬掉的视线所盯着的感觉真是久违了,让我有点害怕呢!你是不是想说‘让我们决胜负吧’,对吗?……在这之前应该还有其他什么想说吧。”
泽塔了然地低眉浅浅一笑,转而脸色一正,回以泉应战的目光,“好!我洗耳恭听。”
在緋奈充当翻译的情况下,泉问道:“足球!你不想重踢足球吗?”
泽塔一笑,“就是想踢,也无法再踢了啊。没有第二次了。”
泉的脸色却没有释然,“我一定要回去!回到绿茵场上!一定要!”
泽塔轻轻一叹,“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最先是谁都会那么想。当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以后,也曾经绝望、挣扎了好久,最后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他慨叹着拍拍泉的肩膀,“醒醒吧,我们都已经失去一飞冲天的翅膀了啊!”
泉浓密的眼睫垂下了,却仍掩不去眼中桀骜的光芒。泽塔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英气逼人的小伙子,相惜之情流于言表。他像长辈一样耐心劝说道:“我也曾听说过你的事。你正年轻,有希望成为杰出的足球选手。可能因为这样,你才需要更多时间去面对这个现实。虽然你可能怎么都无法接受,但你必须知道,凡是运动员,都存在一个运动年限,到那时,你就不得不退役。现在这种情况,你只能当成是自己的运动极限提前到来了……”
“但……”泉倔强地抬起眼睛,“只要还活着,就不能说可能性为零吧!只要还有希望,我都会竭尽全力去试!”他加重语气,“我一定要再踢足球!”
“我曾经……”看着那双难以说服的眼睛,泽塔好像看到了刚受伤时的自己,万千情绪涌上心来,“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再强迫她堕胎。……我想,把那个细胞移植到我身上的话也许就能够回到球场了。……制作我的克隆体,取代受伤的部分,就能够变回原来的样子了!就可以好好的踢球了!连这种事我都做过……”
说出了心中最痛的隐藏,揭开了封印已久的伤疤,他的声音难以克制地颤抖、上扬。在场的人除緋奈外皆被震惊,泉更是被惊得无话可说。
扫视一眼惊呆的众人,泽塔深吸一口气,黯然一笑,“又在緋奈面前胡说八道了。”
呵呵两声,他又回复成了刚见面时的泽塔,豪爽的笑容掩去了回忆的痛楚。他转过轮椅,回头轻松地对泉说:“泉,你要小心一点哦!这个医生看起来好像很BABY,其实是很可怕的哦!——来,开始来练习吧!”
泽塔大喊一声转动轮椅再次冲进篮球场。充满活力的样子让没有听过他刚才的话的人根本想象不出他曾经经历过那样的沮丧和绝望。在泽塔身上,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真的完全没有办法了吗?緋奈医生。”泉的声音在沉沦,“刚才他说的……是真的吗?”
緋奈的目光很深沉,深沉得看不清答案。那里面没有泉不想要的“是”的彻底绝望,也没有泉想要的“不是”的一线希望。他只是淡然地解释道:“是有把胎儿的神经细胞移植这种方法,但在伦理方面还是有问题的。关于克隆人,现在同样还存有争论。……或者是在身体内植入微晶片,以电脑操作行走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都是未来的法律和技术要解决的问题,现在还是得用支架才行。”
听了緋奈的话,泉低着头陷入了沉思。晃司的心潮却因此而不停地起伏——
——我知道!我不知调查过多少种方法了。只为了移植细胞取代坏死的部分就造一个具有和自己相同遗传基因的婴儿——如此堕落的方法!为了不妊者才克隆人类只是一个借口……
晃司的脑海中幻想出两个一模一样的泉。一个是以膝代脚,跪地行走的泉,另一个是克隆出的、四肢健全的泉。两个泉对望着,健全的泉用了鄙夷的目光睥睨着残疾的泉,而残疾的泉却瑟缩着萎顿在地。想到这儿,晃司不由浑身一哆嗦打了个冷战。
——那么,另一种方法……在体内埋进晶片,透过电极在肌肉里传送电流,把不能活动的脚通过电脑来让它移动……但,这些方法,无论哪一种都不是泉想要的“还原”啊!泉的愿望是……
“嗨——,泉!”
泽塔的一声呼喝把泉和晃司从沉思中惊醒。当泉抬起头来时,一只篮球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飞到了他的眼前。令众人惊讶的是泉并没有用手去接,而是一挺胸将篮球一停,然后抬起右膝把球一顶,篮球就听话地飞回了泽塔手中。
周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泽塔看着那双闪着星芒的眼睛,不屈的眼神分明在告诉他——“我,就是要踢足球!”
“真是个妙传!”
泽塔的眼神凝重起来,久已熄灭的斗志被重新点燃。他有些悲壮地说:“真想和你在足球场上好好对决一次!”
“我也想和你较量看看!”泉严正地说,“因为我绝对不会放弃!我要‘站’在足球场上!”
泽塔无语。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却没有擦出激情的火花。伏枥已久的老将就算有千里的壮志也已失去了飞翔的翅膀。他黯然地转过轮椅,强装出豪爽的笑脸回到伙伴们中间,篮球比赛重新开始。
运球依然是那样的灵活,传球依然是那样的迅速,投篮依然是那样的精准,然而眼睛却被浓重的阴霾所笼罩,失却了笑意。
“他是……”緋奈叹息着轻声说,“在刚获得世界杯冠军的巅峰状态时遭此横祸。当时狂呼着‘不能踢球我也不想活下去了’之类的话,自杀未遂过好几次。时时哀求周围的人把他杀掉,每天都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唯一的血脉——相依为命的独子夭折;本有婚约的恋人也因无法忍受他的颓废失常弃他而去。在他处于发狂的边缘,使他重新振作的,正是‘我要超越极限’的意志力。……真想再看看啊!在捧起大力神杯时他‘神’一样光芒四射的样子。”
緋奈的话让泉感到些许的不安。对于对足球有着同样狂热的两个人,从巅峰上摔下来和才起步就摔倒,哪个更惨?
篮球比赛休息的间隙,泽塔和同伴们围成一圈聊着比赛的话题。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带着愧疚的轻唤:“泽塔!”
讶异地转过头来,泽塔看到那双星空般的眼眸中流露着真诚的歉意。宽厚的笑容浮上泽塔的脸庞,所谓“知己”,就是这样交到的吧!
到最后,泉居然参与到篮球比赛中,和泽塔他们一起打起了比赛。但一旁的晃司却注意到,泉的脸上没有笑意,动作没有激情,打篮球,其实只是不善言谈的他向泽塔表示歉意的方式。
“南条,时间到了!”
身后传来小高的提醒。晃司回过神来,答应一声后,他走到泉的身边,俯身对泉说晚上会来接他,“……要等我哦!”然后和小高一起离开了中心。
(4)
今天,晃司的工作安排是给即将发行的新专辑拍封面和写真集。他的专属摄影师球绘小姐专程从日本飞来。
在吉位京和钩十字彩给晃司化妆做造型的时候,站在照相机前的球绘就开始琢磨晃司的表情。说实话,在围绕晃司工作的这一群人中,对晃司心路的变化观察得最细致入微的人就是她了。虽然晃司是出了名的扑克脸,永远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那双狭长俊美的眼睛中流露出的从冷漠空洞到痛苦烦躁、再到后来的温柔开朗,都没有逃过她这个专业摄影师锐利的眼睛。而今,坐在那里的晃司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沉思的模样,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成熟男子深沉的魅力,突然眉心微蹙流露出刹那的伤痛欲绝要是能捕捉到,就是名副其实的“晃司的表情”了,而且是以前从未见过的。
球绘的嘴角弯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她把握住这个专辑的主题了,接下来就要看自己捕捉“刹那”的功夫了。没想到正式拍照的时候,那“伤痛欲绝”的表情却像在晃司的脸上凝固了一般,而且越来越深。不只是球绘,连站在一旁的吉位京、钩十字彩、小高和灯光师等人都被那种伤痛感染着变了脸色。计划用半天拍完的照片不到两个小时就拍完了。收起相机,球绘心里有成功的欣慰感,但更多的,是晃司带给她的沉重感。虽然被这种沉重压迫得有点累,但想到自己能给晃司做专属摄影师,她又觉得庆幸。“优秀的摄影师能成就一个优秀的模特”,这句话是谁说的?忘了!对于她来说,她相信是晃司的优秀成就了自己的优秀。
“不知道他在痛苦着什么?”
球绘喃喃自问,但不管晃司在痛苦着什么,此刻,她都在心里默默祝福晃司能得到快乐。
复健中心快下班的时候,泉谢绝了义工的护送,独自一人摇着轮椅来到中心的大门口等晃司。虽然已经初春了,天气还是很凉,而且此时还微微下起了小雨。等到中心的工作人员都走得差不多了,还不见晃司的人影。泉在轮椅上缩了缩有些冻僵的身体,依然耐心地等候着。
这时,緋奈出来了,看见独自一人的泉,他问道:“接你的人还没来吗?”
“緋奈医生。”
泉礼貌地招呼一声后摇了摇头。
“不冷吗?要不要到里面去等?”
“不用了。”泉举起手机向緋奈晃了晃,“好像是遇上交通堵塞了。不过,我想他应该很快就到了。”
“坐出租车回去怎样?”
“啊……”
泉闻言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说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所以不让我单独坐车。”
緋奈听了哈哈一笑,说:“这种事不常见啊!”
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给緋奈一个微笑。不过,緋奈似乎并不在意泉的态度。一个多月下来,他对自己的病人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眼前这个少年坚强、固执而不善言谈,性情直白又有些腼腆。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其他原因,他倒是很喜欢这个英气逼人的少年。
“那你有驾照没?”
緋奈又问。看见泉不解地望着自己,他解释道:“在这里也可以考的。要是会驾驶的话,活动范围可以开阔许多。特别是现在这种情况下。”
闻言,泉低下头,半晌,他喃喃说了句“不用,我……”就没了下文。
緋奈没再说什么,只细细观察着泉的脸色,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有他,晃司接送吧?”
他了然地笑笑,“他长得非常漂亮。相当让人惊艳的一个人呢!”
“那个人……”说到晃司,泉很快接话道,“是日本有名的音乐人。母亲是世界名模。”
“原来如此,怪不得。”
听到泉有些迫不及待地介绍,緋奈的唇边又勾起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
“那他多大?”
“和我同年,19岁。”
“19岁?”緋奈惊讶地叫道,“难以置信!已经这么像个大人了!好高!很成熟!”
“那緋奈医生今年多大了?”
不愿意和别人多谈自己和晃司的事,泉转移了话题。
“我已经过了47岁了。”
緋奈眼中滑过一丝狡黠,促狭地眨了眨眼。
“啊,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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