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娥收了这些女弟子,渐渐学成俄语,改作俄装,终日出入俄营,兵将不敢觑他一眼。他同俄妇俄女无不狎熟,才知道俄人里面,有什么被兰人、芬兰人、犹太人,都是亡国余生,颇想乘机恢复。剑娥加意笼络,却肯助他一臂。内中有个波兰女士,同剑娥尤为亲呢,剑娥也倾心相授。据称有一儿子,年甫逾冠,现充俄营队长。剑娥常去探望女士,果然同这队长遇见。那队长极为惊异,经女士说明剑娥华籍,队长始加礼剑娥。从此彼往此来,过从极密,有时哝哝商议,甚至泪下如縻。剑娥慷慨激昂,每用俄语问答。
偏是队长三日不至,剑娥正在惦念,雪下舞了一回剑,觉得寒气侵满衣袖,煨着一炉榾柮,开瓶酒来豪饮。只听得叩门声急,拔关出去,阶下走进个披大氅的雪人,仔细一看,却是波兰女士。剑娥问他,冒雪见访,必有要事。女土大哭道:“吾死矣!吾于本虚无觉人,现已事发被获,审讯定罪,闻三日内即需枪决。我既痛我身无嗣,我又痛我国无人。这事若告诉别个,大众都怕波及,只有你肯扶危救难,况且同我至契。究竟有法可想么?”
剑娥道:“夫人无忧,我当竭力。此地不可久留,请夫人于黎明时在某处相待。”
剑娥佩枪掣剑,反手阖门,一路映着雪光,与女士分道疾走。这日俄营捕得党中要犯,传令戒严,并派兵三十人荷枪实弹,围守囚室。无如天气僵冻,自朝至暮,不曾休憩,彼此互相怨诅。看看时已夜半,雪花乱扑,还不见有人瓜代。俄兵既冷且倦,只得拥背取暖。忽然一阵香气,攒入鼻观,非兰非麝,不知何物?俄兵打了一个噤,已是沉沉睡去,不能展动,隐隐约约有一白衣人过来,只是口呆目瞪,任其所为。捱到晨光熹微,俄兵如睡方醒,囚室里的要犯,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之了。俄兵错愕得很,外面履声橐橐,走进三十个俄兵来,满身雪痕泥迹,狼藉不堪。说道奉令调班,中途闻得香气,在雪里睡了一夜。这面守囚的俄兵,也将夜间的所遇说了一遍。六十人去见俄将统领。统领疑及剑娥,派人探他居室,已经凤去台空,连那波兰女士一干人,尽皆踪迹杳然,飘飘乎登仙羽化了。统领急电西伯利全道大索,仍是蛛丝马迹,无可追寻,也只能敷衍过去。倒是那俄将夫人,着实叹息一回,说:“党人中有了剑娥,俄国愈加危险了。”
原来剑娥约定了波兰女士,乘这半夜工夫,将两处俄兵,一齐闷住,然后救了队长,会合波兰女士,一迳避往美国。队长同剑娥,有情人成了眷属,预备到中国蜜月旅行。
这时,美国已有了中国的学生,官费自费,都归公使馆保护。各学生毕业回国,廷试授职,便算是识时务的人材。大约日本较多,英法次之。日本是道近费省,语言文字又比他国便利,什么速成科,简易科,多则年半,少则一年,一样给文凭,称学士,所以趋之若鹜。英文是便于商界,法文是便于公牍,各省停了科举,只有这条出路,自然乘风破浪地去了。但是,这班学生大都年轻貌俊,往往同彼邦女子,发生恋爱。便是严重取缔,这种秘密的勾当,究竟官厅防范所不及。只苦于彼邦女子,容易受留学生的欺骗,无论始乱终弃,声名弄得稀糟;即使海誓山盟,相携回国,也有富贵易妻的行动。逼得这方面万不得已,只好束装归去,反说他有意离婚。
英国有个留学生李方,同英女拍尔利结缡已久。起初是感情极好,互相慕悦,在甘别立地方,联成姻眷。到得遄返以后,还向英使署请求移转国籍,归隶广东。不知这样爱弛情迁,使英女无可驻足,趁着英女归宁的时候,竟用大理寺推事名义,遣报赴顺天府府尹衙门,提出“离婚”二字。这不是胡闹吗?
那李方的原呈道:具呈大理院推事李方,遣报家人李兴,为呈请咨行事:窃职系广东长乐县人,自幼留学英国,于光绪二十五年,在甘别立与英国人拍尔利结婚。三十一年毕业回国,遂将拍尔利带回。
现因拍尔利不守妇道,复于三十四年一人回英国,至今不归,并来信言伊不返,实系彼此情愿离异。为此理合取具同乡京官印结,并拍尔利亲笔来信,一并呈请尹堂大人查核。照例咨行外务部,转咨英公使馆办理。伏乞准予施行,实为德便。府尹接到这项呈文,是破题儿第一遭,从来不曾办过。便向幕府商议,还是准与不准,咨与不咨?有的说:“这种片面的话,只靠着一封邮信,并且信内只言不返,不言愿离,我们何苦为了他去惹起交涉?应该不准。”
有的说:“这李推事,自己娶外妇,离外妇,与官厅什么相干?从前并不在顺天府注册,如今倒要顺天府出咨,照此办下去,顺天府着实管不了。
应该不准。“
有的说:“留学生出洋,不曾读书,先要结婚;既然结婚,又想离婚。外国女子自来自去,尽可听其自然,把娶外国妇人的,做个殷鉴,也是好的。应该不准。”
有的说:“他既要外务部转咨英使,尽可叫他迳呈外务部。应该不管。”有的说:“他带这英女来国,在那处移转国籍,该在那处请求离婚,应该不管。”
府尹道:“诸尹的说话都有见识。我也抵桩不准。况且这项呈文,实在混同得很,不守妇道,也须有个确据。言伊不返,如何便认离异?留学生下笔,真正异常率易。”
幕友道:“这李方还是推事,算懂法律的。呈文格式,才能不错,不然糊里糊涂,满嘴别字,这才可笑呢。”
记得有个留学翰林,致书把何秋辇中丞,“辇”字写做“辈”字,又有一个“宄”字认做“究”字。有人谑以一联道:辇辈同车,夫夫竞作非非想。
宄究异穴,九九先从八八推。
还有个最荒谬的,讲《诗经》上有“有女怀春”,痛斥孔子不删淫词。因为广东地方,将男子生殖器叫做春,才有此语,不更是广东人笑话吗?府尹也不禁拊掌,将李方的呈文,批驳几句,不允照咨。
李方居然来见府尹,纠缠不清。府尹问他不守妇道的证据?他说奢侈靡费,并指不出十分劣迹。问他不返是不返,离异是离异,不能并作一谈。他说:“不返同离异一般。他不好说离异,所以说不返。”
府尹笑道:“新法令我没有老兄熟,老兄有印结,有附件,只要我一纸空文,我亦何必阻掯?外务部咨不咨英使,我却不管了。”
李方再三称谢。
咨文到得外务部,他又东求西恳,勉强咨行英国使署。英使看是离婚重案,按照英女信上住址,电致本国,令行该管官厅,传该妇拍尔利讯问,李方呈请离婚,是否同意。并将李方原呈,译与观看。柏尔利大不谓然,缕述李方如何薄幸,如何贰心,并不赞成离婚这事。并声明信中“不返”二字,系指李方不与和好之前而言,不得作为离异证据。若果李方悔悟,他仍须到中国同居。
外务部接准来咨,仍复顺天府署查照。府尹送达李方。李方还哓哓置辩。其实李方别有所眷,因碍着英女,未能如愿。
难得英女回国,他便仗着官势,先发制人。谁知有了这道裂痕,英女哪里肯歇?结婚的时候,甘别立官厅注册的。回籍的时候,广东官厅注册的。一面在中国官厅控诉,一面在英国官厅控诉,拍尔利还要质问不守妇道的确证,因此便成了交涉。李方不能到英国听审,翻来覆去,事情越弄越僵,大理院当然将李方解职。李方无法可使,只能托人向拍尔利婉商,津贴大宗养赡费,返与不返,听其自由,将离婚话头,停顿不谈。两面就此销案。
拍尔利固然安静了,李方即丢了官,又破了财,京里的同乡,还传颂他这段离婚史,真是“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京里哪能够站得住?急急乘轮船赶到上海。
那上海广东帮的绅商,正在开会馆,发传单,上禀帖,驱逐淫伶李春来。李方自然附上名字,不到几时,李春来果然会审,公廨提去。那到廨控诉春来的,先后却有数起。会审官逐案讯鞫,勘得春来实属数罪并发,判令拘押西牢。广东的绅商推倒春来,算是出一口恶气。那春来到了西牢以后,逐日总有个中年妇人,浓妆艳裹,前往探望。牢里的上上下下,众口一词,叫他做黄太太。黄太太见了春来,说道:“侬诚命薄,致苦了我黄天霸。”
春来也同声一叹。这黄太太究竟是谁呢?广东绅商,为什么这样起劲呢?正是:惩凶先许随鹰逐,求牡依然学雉鸣。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八十二回 缟袂痛黄嫠梨园一部 红妆谈谢妓华屋双栖
上回说到淫伶李春来收禁,黄太太逐日往视。这黄太太是粤人黄京卿开甲的遗妾,起初在上海公羊里挂着朱桂珍牌子应客。论他家世,系苏州山塘上的人,父亲曾做屠户,殁后母醮棕匠,桂珍当然随往。他虽是贫家妆束,却跟着母亲在大观、庆乐两剧场里游玩,绰号叫做小棕棚。渐渐年纪长成,这些浪蝶游蜂,都来趋附,他亦打情骂俏,一点没有避忌。邻居有个毛娘囡,看得他姿首不恶,还带些妖容媚态,小妮子大可造就,便同他母亲商议,到上海来学习弹唱。青楼里的修饰,固然能够化媸为妍,炫丑为美,只是他肤圆六寸,哪里好削足就屦?
他却别开生面,做了一副洋装,革履长裙,纤腰一握,每日总在味莼园走遭。这时黄京卿正保得道员,跟了亲贵重臣,出洋翻译,期满归国,洊擢京卿,暂在上海小住。京卿原是爱色的人,从前在某关道幕府中,还同他如君有了暖昧。此时金多官贵,又在这锦城香国,自然要物色名姝。哪知杨柳楼台,枇杷门巷,总不过庸脂俗粉,拣不出殊众人材,因之游兴阑珊,也到味莼园来留点鸿爪。正从草地上兜入廊角,忽然见一枝杨柳,婀娜而来。京卿定睛看时,发不黄卷,目不蓝深,料定是中国人改扮,但这行一步可人怜的态度,便在外国跳舞场里,也没有这样流利。桂珍知是有人向他凝视,他格外飞个眼电,连京卿魂灵儿,被他摄去。彼此三言两语,京卿坐了他的雕轮飞骑,同返香巢。他母亲看杜珍遇着阔绰老官,不问缠头,留京卿流连三日。桂珍倾心笼络,真是跬步不离。京卿已堕入漩涡,只要他列入金钗,决不靳明珠十斛。他母亲听了毛娘囡的话,算以六千元脱籍。桂珍既嫁了京卿,上海并没有正室,一班婢仆尊声太太。桂珍果然改了素行,只购几部小说消遣,看到《施公案》里的黄天霸,喜他的雄武,惜他的卤莽。至于《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觉后禅》里的未央生,不免将信将疑,无从质证。京卿爱桂珍是爱极了,桂珍对着姐妹行,总说京卿文弱过甚,所适非偶。偏是京卿又派了圣路易赛会副监督,将桂珍带赴日本侨寓,自己却乘轮赴会。看得各国都有建筑物,也奏请特营中国宫室,费银至四五十万。弄得非殿非宇,非衙非庙,并自己亦莫能名状。这些陈列的赛品,烟具也有,刑具也有,不是描摹中国的陋俗,便是指斥中国的迷信。京卿毫不在意,只干没了赛会的巨款,运到日本,同桂珍作个海外寓公。廷旨催他复命回京,他总说病体未痊,尚须调养。不多几时,京卿已一瞑不视,桂珍在银行里提出巨款,缟袂扶枢,从日本重回上海。家中苦无聊赖,依旧要发剧瘾。在剧园旦遇着这李春来,扮了一出《黄天霸》,比见《施公案》上所说的,刚健相同,妩媚各异,应该要心坎上温存,眼皮上供养。春来是阅历情场的角色,望见桂珍徐娘未老,如此依依,便也别赁阳台,互通款曲。桂珍初次相呢,便觉西门庆、未央生,世间实有其人。
从此暮雨朝云,坐无春来不乐。春来志得意满,居然鹊巢鸠占,不复顾忌。桂珍尽量挥霍,两人俨如伉俪。每逢春来演剧,桂珍必联镳并辔,姗姗同来,一到下场,已是杳无形影。
剧园侍役,对着黄太太坐位,从不敢使人越俎。不料遇一粤妇,携儿挈女,预为盘踞。侍役再三相恳,说是黄太太包定,请让一步。那粤妇戟指痛詈道:“什么黄太太、白太太,他爱看李春来,我也爱看李春来。这剧园是公共场所,谁先来谁都坐得。除非他同李春来自开剧园,那才好限制人不坐呢。”
桂珍来时,看见有人占着,已不舒服,再听他这些不尴不尬的话,自然恼羞成怒,忙招呼春来临时请假,双双回到家中,定要自建剧园,一泄愦气。春来正中下怀,先向某园告退。于是购基址,打图样,同某园望衡对宇,比他分外装饰得华丽,置备的周到,足以弁冕上海。春来用个“春”字,桂珍用个“桂”字,名为“春桂茶园”。春来自唱武生,老生是汪笑侬,旦脚是周凤林。春来既做老板,桂珍便是老板娘娘。择吉开锣,果然天天满坐。桂珍同春来招摇过市,把睽睽万目,都指为京卿的报应。有人还撰一联道:珍而藏之,休教看碧成朱,月府有人思伐桂。
来何暮也,总算投桃报李,风诗何处许怀春。
上海是粤人聚会所在,桂珍这事,虽与广东全体没甚相干,究竟黄京卿有这官阶,有这资产,弄得这样不可收拾,并且为粤人留这污点,难怪要群起而攻。便这位某园争坐的太太,他丈夫也从道员做过参赞,名叫伍崇煦,说起桂珍气焰,真是不可逼视。粤人的团体是极巩固的,办事是极决断的,饶不过朱桂珍。才函禀李春来经过的事实,京卿几个旧友,更是义形于色,说:“此番不能使淫伶漏网。”
桂珍听得消息不妙,早经挖通手脚,避重就轻。适值丁灵芝违判来申,与春来有点关系,便将春来连带拘案,定他风流罪案,只有一部梨园,到此星散了。春来每次候质,都是轻衫团扇,神色自若。桂珍运动到不上刑具,不吃囚粮,一切开支,约逾数万。大众都议论黄京卿悖入悖出。刚刚过得几个月,春来从容释放,同桂珍摒挡北上,自然落剧园唱戏。桂珍好在尚有余蓄,尽可过活。上海这班粤人,只要春来、桂珍离了眼前,凭他姓黄也好,姓李也好,倒也不复穷究。
桂珍到得北京,知道八大胡同全是住着南妓,叫做清音小班,内中有几个手帕交还,可互相来往。那南妓里最负盛名的是谢红宝,又叫谢姗姗,更叫洪宝宝,绝艳惊才,名满遐迩。
天潢贵胄,无不折节下交。红宝却对着殷勤得很。庆王的世子捕二爷,已长到十八九岁,书房是不进了,巴结他的门客,带他到胡同里逛逛。看着南妓的身材态度,比北妓俊得许多,什么窗幔、门帘,枕囊、被套,都来得庄严灿烂,不染纤尘。况且北妓满口腥膻,满身膨胀,一点没有风趣。捕二爷本有个北妓旧识,叫做小排三,如今遇到南妓,早已弃之不顾。还记得桐城方尔止嘲北妓一绝道:清晨旅舍降婵娟,便脱红裙上炕眠。
傍晚起来无个事,一回小曲一筒烟。
捕二爷在胡同里逛久了,才认得这谢红宝。红宝虽是南妓,却能迎合北人的心理。北人赏识南妓的娴雅,却憎嫌南妓的矜贵。北人强丰是急色儿,旗门子里的,尤其见面后便想落交。
偏是南妓灌了迷汤,又斫斧头,斫了斧头,又灌迷汤,弄得客人惝恍迷离,依然可望不可及。其实南妓不但喜狎伶人,连软棚十里的,居然邀他入幕,只有对待客人,守着这看得吃不得的秘诀,千方推脱,百计腾挪。只红宝独反其所为,但能够和酒连场,自有相当的酬报。摴二爷在邸里,纵然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