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对我的话没有任何表示,仍旧只是微微颔首,保持那种淑雅的姿势继续说她的话。然而就是这种看似谦恭优雅的态度中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傲慢,仿佛她只是来传达,而并非需要征求你任何的意见。
“这一次,我们夫妇四人是一起到中国来旅行。章君他说,要补一个蜜月旅行给我。当时我们新婚时,他太忙碌,没有空闲。”
又是补?……真有趣。章天这一生,不知道要对多少个女人说会补一个蜜月旅行呢?
“而且,我们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接婆母大人到日本与我们一起居住。我知道,章君为此很烦恼,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可是我觉得,这样重大的事情,是应该让姐姐大人知道的。所以我私自出来,约您见面。现在婆母大人已经接到饭店居住,姐姐您,要不要去道个别呢?”
47
我应该愤怒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机械的直接拨通了那个号码。我要当面问他。
“你在哪里?”我对着那声“喂”毫不客气的直问。
他似乎楞了一下,我想我的号码在他的手机里,已经是陌生人了吧。
“是你?”他反应了片刻,却立刻机敏的猜到原委:“你,见过亚美了?”
“你在哪儿?”我拒绝与他谈论别的问题。他好像笑了笑,有些无奈的样子。
“我刚刚回到饭店,推妈出去转了一圈。”
“哪家饭店?”
“玉都。”他的语调不无嘲讽:“就在你当年跟我分手的那个房间里。”
“我去找你,你在大堂等我。”我说完也直接挂上电话。在此刻,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章天在大堂里正襟危坐,他很难得坐得如此正式。见到我,他迎上来,先问:“要不要找间咖啡厅坐坐?”
“不必。”我简短答他,毫无避讳的质问他:“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姐姐?我还是不是这家里的人?!”
“这都是妈的意思。”他冷静解释,并不把我的怒火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管是我跟亚美结婚,还是接妈到日本定居。都是妈不让我告诉你的。”
“是这样?”我已近气结:“好,很好。她是不是也想剥夺我将来给她送葬的权力?!”
章天表情一黯。“别这样,章黎,”他直呼我的名字,好像我真的已经不再是这家里的一员,更不是曾经与他同在一个家庭中长大的人,而仅仅是,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尴尬的过去式。
“你这样说,妈会伤心的。”他语调并不强硬,却很是冷淡。可我已经顾不得体会他的语调,我已经快气疯了。
“她会伤心?你们都会伤心,就我不会伤心?你们都有心,你们都会彼此照管对方的心,那我是什么?!”
他不说话,甚至不愿看我。仿佛我此刻的狰狞已经令人厌恶到不忍一睹的地步。
“好,既然你们这么绝情,我没什么可说了。”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坠下来,一串串,连成线。“我最后,请你,带我去见见她吧。这个愿望,是不是也很难满足?”
章天轻轻的叹气:“别这样说,章黎,如果你想要,我等会儿把我们在日本的地址写给你。”
“可她不会想见到我的,不是吗?”我尖刻的反问,他并不言声,那就是默认了?我冷笑:“那就不必了,我何苦去自讨没趣?你们要断就断了吧。”我越过他,走进电梯间。章天默默地跟进来,按下34楼的键码。
打开门,妈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来。她有些愕然,在表现出厌恶之前的瞬间,似乎有一丝愧疚闪现。
在她面前,我的眼泪不值钱。它们越多就越不值钱。
玛丽亚?凯莉唱道:
不能假装 我没有
泪如泉涌
我也不能阻止这种伤痛
几乎把我吞没
但是我还是坚持别离
因为你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我的母亲,你的母爱也从未属于过我。
我走近她,用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在她面前跪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自愿的跪在她面前。不是求她,我没有这个资本。我是来告别的。没有谁知道,我的不舍得。
“妈,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
我给她磕下头去。
“谢谢你,养育我。谢谢你保护我。谢谢你教导我。现在也谢谢你,不要我。你让我终于明白,我是个多么不应该出生在这世上的人。我一直以为,不管我的命有多微贱,可是你终有老去的一天,我总有一天,能够帮上你的忙,让你觉得需要我。没有白养我。可我现在,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了。我现在只后悔,我当初怎么没死在娘胎里!你当年为什么没把我扔进河里!妈,你为什么当初要养我?你说呀?为什么要养我……”
我伏在地上,哭得难以为继。我想章天一定也很难过,因为他本来就不能见女人哭,他天生对这个没辙。可我不要他的安慰,不要他的搀扶。我甩开他,我就是要他难受。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
我听见章天也在我身边跪下来,求妈:“你这样对她太过份了,妈,她从来没有伤害过你,而且我跟她已经结束了……”
“我不需要你替我求情!”我凶狠的喝斥他:“谁都可以安慰我,惟独你不能!章天,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分手?我爱上别人了吗?”我苦笑:“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除了你,我谁也没爱过!可我为什么要分手?因为你给我的诺言,一条也没兑现过。你骗了我。你骗了我,章天!你还记得你在船上说过的话吗?你说不论我去多远,你都会留出我的位置等我。可我们当时分手才一年半,你就有了女朋友,还不止一个,而且更准备结婚了!如果不是妈不同意你娶日本人,你现在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不是吗?你能反驳我吗?你对别人,都那么守信诺,甚至对晴晴。偏偏不肯对我。你说过所有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玩弄我的感情,你觉得很得意吗?章天。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众叛亲离,孤苦伶仃,你很称心吗?有一天我死了,你就高兴了吗……”
他痛苦的说不出话,绷起肩背,握紧的拳狠狠抵在地毯上。可我不在乎。我还有苦,我要今天都说出来,让你们都知道,然后我们就两清了。谁也不欠谁。我不要你们还,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用还了!
“妈,我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少惹您生气,可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您说过,我的亲生母亲把我放在你门前的时候,我才几个月大。把一个生命从婴儿抚养长大,有多不容易,我记在心里。所以不管你要怎么对我,打我,骂我,抛弃我,我都不敢说什么。可我,没有机会在您面前尽孝心了。我就在这儿,祝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吧。妈,您九年后六十大寿快乐。” 。。
48
我给她磕三个头。
“十九年后,七十大寿快乐,二十九年后……四十九年后,百岁大寿快乐。”
我磕满十二次,已是涕泪满面。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看到,她也已经哭得捂住脸。你终于也会为我流泪?那么,我值了。这一生,都值了。
我走到章天面前,拉他起来,给他鞠躬:“章天,以后妈就交托给你了。请你好好照顾她。多多关心她。不要让人欺负她。她为你,都已经不要我了……所以,你一定要孝顺她,知道吗?”
我说完,再也不看他,也不再看她,我要走了。这里再没有我的立锥之地。我已经,没有家了。
这一天,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我好像一直在做一个梦,这个梦太长,等我蓦然惊醒的时候,已经又一年过去。又是三月二十七日,我打理了行装准备回去给妈过寿的时候,才忽然发现,在我要去的地方,已经没有家。妈不再要我了。我没有妈妈了。然而,我曾经有过吗?母亲这种平凡而又伟大的人物。我曾经有过吗?也许那以前的,都只是梦而已吧……
是谁把我的心,掰开了、揉碎了、踩烂了?
是谁让它枯萎了……
我以为我会离开这座城市,或至少把章天送我的东西,包括那个景德镇的陶人,衣服鞋子和戒指统统打个包扔进垃圾箱里,或者至少也要不辞而别地背上行囊出去旅行个一大圈……但事实是我都没有。我还呆在原地,像棵已经长进这城市里的老树,每天按部就班地为了生存吸取着阳光和水份。用段蓉的话说,我的样子就好像在刻意去证明,即使没有家、没有他,我也能生活得很好。
但并非如此。只有心头余恨、还怀着无限不甘的人才会想要证明这些。而我,证明给谁看呢?我只是还不想死罢了。
曲菲进来的时候,我正在一张报纸上用毛笔醮水练大字儿。清水洇进粗糙的纸纤维间,轻飘飘的,很快就似有若无。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觉来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这都什么呀?”曲菲大惊小怪的问。
“李煜的词啊,”我也挺惊奇,“他的词可是被收进语文课本的,你没学过?”
曲菲年轻的俏脸蹙成一团:“什么李玉啊?听都没听说过。你可别蒙我黎姐,我读初中的时候还是语文课代表呢!”
我说不清楚,直接在纸上写“李煜”的名字,可还没写完呢她就叫:“这不是李立嘛!我知道我知道,他是那个什么后主,‘流水落花春去也’就是他写的!”
好嘛,还记得“流水落花春去也”……我笑起来:“这字念‘玉’好吧,我的姐姐。你还语文课代表呢。”
曲菲哼一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儿,“管他是立还是玉,考试又不用注拼音。哎黎姐,你别写了!”她一把夺了我的笔,很正经的看着我说:“我来找你有事儿呢!上次我托你问的事儿,你到底是问了没问啊?”
我这才想起来,曲菲上个星期曾托我向施洛南问这次到南美出公差的机会有没有她的份,因为她男朋友去年当了维和警察,正是在南美的一个小国家。
“哎哟,我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合掌给她道歉,她鼓起嘴,把我的笔扣在报纸上说:
“我说你呀,现在就这么健忘,小心以后得老年痴呆……”
“所以我现在努力背唐诗以图恢复记忆力嘛,”我逗她,边笑着保证:“好啦,我今天一定会记得的,不过不一定问得到啊,但不管有没有答案,我明天一早一定都向你汇报!”
“戚!黎姐你少涮我啦!”曲菲嘴里虽嗔,却已转怒为喜,恰好她同事在外面叫她听电话,她一扭身就出去了。临出门还没忘记再次叮嘱我:“可别忘了啊?再忘记,我就跟你翻脸哦!”
我忙答应:“好好好,一定记得。”
等曲菲出去,我坐下来,想了想,给施洛南拨电话。
我还没有交待过吗?施洛南,就是那位自称“大楼管理员”的男人,“龙夏”公司在本城的执行总经理。从今年上半年开始,他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忽然开始猛追我。但遗憾的是,我们俩发展着发展着,不知道怎么就偏离轨道变成朋友了。
“喂?施总?”每回叫他“施总”,我脑海里总会条件反射的跳出一头懒洋洋的非洲雄狮,但事实上,施洛南是个很勤力的人,几乎可以说是个工作狂,跟“懒洋洋”三个字正年复一年的以愈演愈烈之势南辕北辙。
“哦,有事儿吗?”施洛南在电话那头匆匆的问。我听见电话里声音嘈杂,像是在工地的样子,估计现在就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转了话头:
“也没什么,就想问你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施洛南考虑了一下,答复我:“现在还不准,我等会儿再给你电话吧。”
通常像这样的回答晚上就铁定没戏,我有些失望:“好吧,那再约。”刚想挂电话,那头又出声:
“嗯,那我争取空出时间吧。你是有事儿?”
“也没什么,”我淡然应他:“你先忙吧,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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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上电话,我坐在椅子里又好好的思考了一下跟施洛南的事。
公正来说,他是个不错的男人,或者该说,他是我这么多年来所遇到最适合做丈夫的男人。有一个正蒸蒸日上的事业,为人沉稳踏实,肯吃苦,也有耐力。虽然有野心,但并不会做出格的事,在对待男女关系上也相当慎重。段蓉不止一次提点我可以留意他,而她家晴晴则越来越像是他的铁杆粉丝。
可我对他,始终没有感情。做朋友倒是做的顺风顺水的。也许我,已经失去爱的能力了吧。
正这么天马行空的瞎想时,电话又响了。我拿起来例行公事的“喂,你好。”
“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是施洛南。他总是来去匆匆的样子,说话像发号施令,从不知何谓甜言蜜语。
“你这么快就空出时间了?”我惊奇的瞄一眼电话上的时钟,才四点,像这种回复他往往五六点才会给我。
“嗯,”他只是简短回答,又问:“是你订位子还是我订?”
“我订吧,是我请你呀。”我笑,可施洛南不笑:
“那你订好发短信给我吧,我现在正开车,挂了啊。”
电话里很快就“嘟嘟”响起来。
忘了是什么时候,段蓉曾经半开玩笑的跟我说,都是章天把我的胃口养刁了,旦凡一个女人,曾被男人那样的用过心,就再也不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可是你要知道,你也不年轻了,你现在能选择的男人也都是早过了青春小男孩时代的,他们也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初恋,再不会像对第一个爱上的女孩子那样,对后来人那么用心和懂得珍惜了。”
“所以,能凑和就凑和?”我笑笑的问她,可能她是对的,我也认同她的说法,可是无奈,如果要我终生面对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我宁可独身。我有谋生的技能,也愿意独立的为自己在职场打拼,一个女人有了经济的、心理的独立,还需要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吗?不要吧。人生短短数十年,何必为难自己。
快下班的时候,我先打电话在“港景楼”订了一个靠窗的双人座位,正要拿起毛笔准备消磨掉最后一点时间,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段蓉,她在电话里用非常罕见的焦急语气问我在哪儿,我忙说在公司,她急叫我:“你能不能早点儿下班先去接一下晴晴?我妈刚把腰摔了,徐少魁这两天到北京,就我一人在家……”
“你别急,”我尽量镇定的安慰她:“你先别急,我马上到,现在段姨在哪里?外面还是家里?”
“在楼梯上!今天下午小区临时停电了,让她别来吧她非要来爬楼……现在好了吧!摔了吧!……算了章黎你别过来,我自己想办法先把她弄到医院去……”她正边向段妈抱怨边向我发号施令,忽然我听到有个男人的脚步渐近,然后他似乎一楞,问:“我能帮点儿什么忙吗?”
段蓉活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急急的跟那人说:“好的好的,太谢谢你了!”一边又向我:“我这儿有人帮忙了,你不用过来,先去接晴晴吧!”她说完就压电话,我也只好服从,收拾了东西驱车去那家美华钢琴培训中心。
今天周四,是晴晴学琴的时间,估计段蓉也是送了晴晴去以后,才接到她妈妈电话说摔伤了,让她赶回去的。否则一般来说,段蓉会呆在那儿等晴晴上完课出来。
正是下班高峰,路上不出所料的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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