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不可能一直有用来阉割的犯官家属,而且也不是年年征伐,没有那么多异族十六岁以下的少年用来阉割,而且异族阉割的多半语言不通,更加不提读书识字了。所以内廷之中,当然还是重犯官的子弟,因为他们多数受过教育,其次就是直隶附近的自愿入宫者。
想想青县杨奉御的遭遇,如果内廷一点表示没有,反而支持侮辱宦官的文官,确实是会给不少希图入宫改变命运的人沉重的打击,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没准文官势力在凌驾于武臣之上的同时,还会凌驾于内臣之上。
到了此时,不仅皇帝为之动容。开始那些想看着蒋安出笑话,甚至摆出事不关已的大太监们也都醒悟了过来,他们也开始用凌厉的眼神扫向那些脸色难看的文官们。
朱祁镇已经被张佳木说服了,但他还试图挣扎一下,他迟疑了一下,又用不确定的口吻向张佳木道:“但不管怎么说,擅捕一县知县,总是大错。”
“臣以为,”张佳木断然道:“青县知县如果是说杨某横法地方多为不法,那么怎么做都不是错,但掀袍亮宝这种行径,首先就是斯文扫地,内臣服侍内廷忠勤谨慎,难得回乡一次被横遭如此之辱,人同此心,岂能甘受?况且,臣觉得一县知县如此行径,也很难说是个好官。”
“臣有话说!”
开口的是新任的内阁学士岳正,他激动的胸膛起伏,恶狠狠的看向张佳木,眼里似乎就要喷出火来。
“好,你说吧。”
皇帝的语气颇觉无奈,岳正有清正之名,资历也是够了,所以吏部尚书王翱推荐之后,举朝也无人反对,岳正也就因此而入阁。但岳正是无论如何也不够格在中枢为官的,他脾气太过耿直了一些,出言无忌,有时候甚至会叫皇帝难堪,所以一见他要说话,在场的人都是精神一振,知道必定是有好戏看了。
“臣以为,内臣向来骄纵,青县知县必有其理,圣上,两汉前唐殷鉴不远……”岳正振奋精神。须发皆张,把宦官之祸从两汉到唐宋大说特说了一番,这些其实都是老生常谈,别的不说,就是眼前这位皇帝,在他第一次当国的时候,宠信的宦官王振私自毁了明太祖立的宦官言政者死的铁牌,当时皇帝对近在眼前的宦官擅权都没说什么,难道几百上千年前的所谓惨祸反而能打动这位九五至尊?
其实明太祖时期,内臣倒是真的老实,有一个老宦官太祖甚为喜欢,偶尔言及政务,立刻就被洪武皇帝赶出宫去,让他回家自己啃老米饭去了。明初时候,内官最少有品级的才六十人,而且还归于外臣管理,只供洒扫罢了。成祖得国却是多依赖太监,郑和等人在军旅之中效力,南京宫中的太监给成祖通风报信,立下大功,所以在成祖年间就开始用太监做监军镇臣,并且可以单独领大军出征。到了宣德年间,干脆就成立内书堂,教小宦官读书,司礼监批红也成为制度,太监的权势其实不是当今皇帝搞出来,而是他的祖宗一步步弄出来对抗外廷所用,眼前的皇帝又不是读书读傻了的书生,岳正的话,在他耳里简直就是清风过耳,不留痕迹。
好不容易等岳正的话告一段落,张佳木冷然一笑,夷然道:“岳正所说以臣看来,全是一腔废话。”
皇帝虽然很想鼓掌,但还是警告他道:“朕之驾前,卿说话要注意措辞。”
“是,臣知罪。”
张佳木躬身认罪,然后又笑道:“臣是说的急了一些,但话是没错的。宦官之祸在操持于上,祸乱于下,岳正总是说这些,那么请问一个小小奉御,能做出什么欺下瞒上的举动来?有一事则说一事,象岳正这样攀扯不清,臣不以为然。”
“难道奉御不法,”岳正闻言大怒,顾不得御前失礼,大喝道:“不是宦官为祸的明证吗?”
“宦官为祸,要从法度来看,如果违,也以国法宫规制之。”张佳木从容道:“象青县知县这样,以人残疾而辱之,是何道理,是诚何心?”他目视四周,大声道:“假若有大臣一目盲,或不良于行,或脸有麻子,也是德行有亏,该当被辱?”
第231章 满足
说起来岳正虽然长髯飘飘。颇有大臣之体,也很符合明朝挑选大臣的标准,但岳正个子不高,而且有点罗圈腿,要是放在以容貌为重要条件的大唐,怕是他就没有资格留在中枢朝班,更别提被选入内阁了。
至于眼前的文臣,脸上有麻子的还不止一个,当时出天花的不少,侥幸没死而又出过花的,脸上有麻子的几乎是常态,这会儿大家面面相觑,却也是没有话来反驳张佳木了。
到了此时,如何决断,皇帝自然也是胸有成算。
而蒋安也是心中大定,用感激至深的眼光看向张佳木。这一回,他以为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至少驭下不力这一条罪名是逃不脱了。大太监无所谓受罚轻重如何,太监固宠只是在皇帝的信任,一旦皇帝露出一点不信任或是有失宠的迹象,宫中的争斗比在外廷残酷百倍。到时候,蒋安想去孝陵种菜也不可得了。
好在他选择的政治盟友真的很得力,蒋安不无欣慰的想。而其余的太监也是心思各异,势力大的自然是多有警惕之意,而势力小的,则自然也有自己的一番算盘。
但无论如何,张佳木今天是在帮内臣说话,无论政治派别如何,在场的权阉们算是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所以就算是现在对张佳木很有想法的曹吉祥,脸上也是一脸和善的笑容,当然,诸权阉的眼光扫视到那些面色灰败的文官时,眼神就变的很不友好了。
现在这些大太监的威风当然不能和王振比,但不代表他们不想恢复当年王振在时的风光,结果文官们搞了勋戚搞武臣,搞完武臣居然还想搞到太监头上,这个就真的不能忍了。
这件事闹成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边皱着眉头旁听的李贤觉得不能置身事外了,他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丢卒保车比较妥当,当下便上前一步,躬身道:“圣上,臣以为锦衣卫臣张佳木所言尚有些道理,青县知县行事鲁莽,确有其获罪之由,臣请圣上下旨。将其拿入刑部狱中,穷治其罪。”
虽然李贤打算抛弃这个弃子,但不代表可以放弃底线,不然的话,他也没有脸在文官集团中混下去了。
果然,听完他的话,一群文官也是纷纷首肯,建议把青县知县交给刑部来处理。
刑部和大理寺等国家法司当然是把持在文官手中,青县知县就算要倒霉,落在同僚的手中总比被下诏狱要强的多。下了诏狱,就算没有死罪,也非得受足了活罪不可。
但已经晚了,张佳木微微一笑,上前道:“皇上,臣意就是此事非重重区处不可。如果不以此事敬效尤,臣恐以后再也没有人把内臣放在眼里,更加不会把皇家的尊严放在眼里了。”
虽然这些话说的象是佞臣所言,但无疑这样的说法更对皇帝的心思,于是朱祁镇恶狠狠的问道:“卿意如何,说出来,无有不准。”
“臣的意思。抓捕青县知县至诏狱,穷治其罪,罚其党羽。并且,为使举朝震恐此事,臣意是把四周的知县并辅官一并拿捕至北镇抚司,这样的话,下次就不会有人敢对中官无礼了。”
“准,一并皆准。”
在场所有的文官都是面若死灰,这一场大狱原本是指向内官,而且皇帝开始的同情也是在青县知县身上,结果张佳木这么一来,青县知县要下诏狱就算了,结果连四周的县的地方官员也被株连,而且皇帝绝不考虑,立刻就允准下来。
张佳木眉宇间也是一松,今天他自然也是冒了一点险,如果说不服皇帝,以他的宠信也只是被轻轻责备一通也就算了,但总归是灰头土脸,既然是眼前这种情形,这一回又算是以他的大胜来告终了。
这一件事,他也是事先考虑的很清楚。
打青县知县这种小小的地方官,当然不是他的主攻方向。但直隶四周的州县,他也是打算把自己的势力给延伸下去。
现在的他的庄园就在京师附近,将来没准会在直隶各地扩充。而且很多勋戚和内臣都在直隶有很庞大的庄园和巨大的利益网,如果能借着此事把地方上的势力震慑一下,将来锦衣卫在直隶各地的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接自自然是结交了蒋安在内的大批宦官。曹吉祥之流的大太监不会把他今天的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但那些势力不足自保的太监们就不同了。文官今天能侮辱一个奉御,明天自然就能侮辱一个更高品的宦官。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按原本的方法来处理。宫中上下自然都会很寒心。原本这些被残害肢体的人心里就很自卑,如果皇帝再不能保证他们仅有的尊严不被侵害,那么,宫中上下自然也就无以自安了。
就凭此一事,张佳木在宫中的口碑自然会变的越来越好,对此他自然是深信不疑。
倒是要开罪一批文官,张佳木倒是无所谓。现在的局势很明朗,曹吉祥一派,刘永诚一派,石亨一派,他也可以算一派了。至于文官虽然不象武臣那样分派而投效,但也并非是铁板一块,今天他所打击的是执政的李贤一党,至于那些与李贤等人并不投契的文官,只怕暗中拍手称快的也是不少……事到如今,张佳木也很读了一些书,他已经知道,所谓的大义只是人嘴上的遮羞布罢了,利益之向,其实是可以超越很多东西的。
……
自宫中而出,一路之上已经无人敢直视张佳木之面。今天锦衣卫系统大获全胜,皇帝接受了张佳木的所有提议和见解,并且允许了张佳木擅自抓人的行动。并且表示,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形,张佳木也可以先抓人再举奏,在法理上完全合法。
皇帝在嘉许之余,对张佳木勇于任事的泼辣作风简直就是欣赏,为此皇帝特别令赐宴,接着赏金币银币,再赏华服,铠甲,骏马,张佳木不仅没有先请示就抓了五个地方官。而且还抓了大批的辅吏和少量的士绅,但皇帝对此的表示就是做的非常好,而且皇帝在赐宴的时候希望锦衣卫都督以后能做的更好,帮他肃清奸佞,抓捕不法,当然,包括很多,比如侵地兼并的权贵,不法的中官,盛气凌人的文官,贪污军饷的武臣,当然,还有妖言惑众觊觎大明江山的不法妖人等等。
皇帝希望,不久的将来能看到北镇抚司人满为患,最后朱祁镇与张佳木连饮三杯,叫着:“心开,卿要牢记,朕与卿有厚望焉!”
在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后,又喝红了脸之后,皇帝很开心的回到深宫里去了。
事实上皇帝的表现是不出张佳木所料的,朱祁镇底子再厚道,经历过北征被俘和为囚七年多以后,心里不变态已经很好了,现在皇帝的怀疑心重些,对大臣的提防心重些,也希望锦衣卫这样的鹰犬能得力些,这些心理活动简直就是明摆着的。
历史上的门达和逯杲就是抓人无数而备获皇帝激赏,不管多少人弹劾这两个锦衣卫使,皇帝也是把他们牢牢护住,但逯杲的毛病是没有武备,被人一刀砍了脑袋。而门达根本没有建立自己的势力,而且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和这两人比起来,张佳木的路还真的只是刚刚开始呢。
现在北镇抚司已经在接收任怨和周毅抓回来的人犯,很多文官辅吏在被关进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哭哭啼啼的求饶了,诏狱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而且也不是一般人能好好出去的,如果这些人身家够丰厚。可能还少受点罪,如果没钱没有强硬后台的话,很可能到放出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了。
对南北两镇抚的黑暗,张佳木也是心知肚明,他对锦衣卫别的地方都加以改革,直管,但是对诏狱却是不管不顾,根本没有清理过,连两个镇抚都还留在任上,北所的王镇抚精明干练,南所的商镇抚经验丰富,现在南北两镇抚都在张佳木的治下,所以两边也不分彼此,经常在一起交流一些关押和审问犯人的经验,这会北镇抚来了犯人,南镇抚的人也跑过来帮忙,在一群校尉狱卒的努力之下,也是在皮鞭和立枷的威胁之后,锦衣卫诏狱之前很快就恢复了秩序,犯人们画押之后,被按着品级身份依次关押了起来。
“真是累啊。”
北所镇抚王晓年富力强,但他的家族世代都是镇抚,所以办起差来还算稳当,但南所的商镇抚已经年轻花甲,连头发都掉的差不多了,现在这两人相视而笑,一起感叹了一声,接下来就是一脸的笑意。
两人就是牢头,监狱里没犯人谁都会开心,但牢头当然是最不开心的一个。自从用背土布袋的办法弄死了御史张鹏之后,又把别的人犯移交给刑部,现在南北镇抚都是好久没有新客人了,现在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诏狱,两个镇抚的感觉都是很好,非常的好。
第232章 论政
“门生拜见大人!”
“侍晚生拜见大人。”
两位新出炉的进士在张佳木面前起舞而拜。前者是已经由传胪的身份而被张佳木奏调入锦衣卫任总务局副使的徐穆尘。
这个官职已经正式在吏部和相关的衙门里头通过备案,朱祁镇那边也已经同意,张佳木所设的司局也是大明正式的官僚机构了,虽然锦衣卫在名义上只是大明天子亲军诸卫中的一个,但随着这些司局的正式成立,锦衣卫不仅在实际上,在名义上也是远远与那些普通的亲军诸卫不同了。
见微知著,已经有很多觉得锦衣卫的改变将无可避免,而徐穆尘等人的适时加入,也令不少人为之侧目,并且为之深思。
徐穆尘官拜副使,品级则是从六品,虽然是在锦衣亲军任职,但和经历司的经历一样也算是文官体系中的一员,至于品级,只有新科状元才是六品,徐穆尘以传胪的地位,原本应该先入翰林院当庶吉士,然后三年之后转为詹事府或是继续在翰林院任职,然后转国子监或是六部的给事中,又或者到都察院当监察御史。就算不及状元那么风光,但仕途也必定是一帆风顺,十余年后当到殿阁大学士,也并非绝无可能。总之,虽然张佳木这里也给了徐穆尘一个相对较高的位子,和徐穆尘原本可能的前途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够的。
但徐穆尘本人却很从容,他已经以门生自称,就是自居于张佳木门下效力,矢志不移的意思。至于年锡之,他的父亲年富已经因张佳木之力从诏狱中放了出来,不仅于此,年富不但没有被治罪,在诏狱中也没有受苦,这自然也是全赖张佳木之力。同时,新任兵部尚书远不及于谦得力,并且张佳木已经在查此人贪污的罪证,现在年富已经被他举荐为兵部左侍郎,以年富的能力,资历,将来大拜为兵部尚书亦非不可能之事。这么一来,年富并年家就欠了张佳木极大的人情,在官场上,这种人情就是把年家贴上了标签,不管年家人愿不愿意,他们已经是张佳木一系中人了。如果年家人不愿意,就不能接受张佳木的帮助。一旦接受了,便得视张佳木为恩主,自此效力不疑。否则的话,便是忘恩负义,不仅张佳木的人,便算是张佳木的政敌,也会不耻年家人的所为,所以年锡之自晚一辈,在张佳木面前,只能称为侍晚生了。
至于年锡之的任命,则是到某个新成立的司局任副使,官职自然也和徐穆尘一样,只是地位比起总务局来要略逊一筹罢了。
“两位新进士何来之迟也!”
居家处常的张佳木一点没有天子面前第一宠臣的样子,天气渐渐和暖了,他就穿着一身轻便的家居长衫,足上踩着木屐,昨夜喜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