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石亨一滞,脸上也露出难堪之色,半响过后,才是颓然道:“张佳木这厮,好生毒辣,这样盯着我府,确实已经无法调集人手了。”
“这就是了。”曹钦笑道:“公爷这里已经无法,我家那边,难说也是不知道有没有他的内应……”
“你那边可保无事,”石亨打断他话,接口道:“全是你曹家族人,要不然就是鞑官,他的手还伸不进去。”
“但愿如此。”曹钦虽然是一脸得色,却仍是满口子的谦逊,只道:“此计不行,公爷觉得该当如何?”
“我亦无法可想了。”石亨仰面躺在椅中,以手抚顶,良久才道:“只能等着皇上发落吧,不然就是石彪立一大功,皇上看我石家劳苦功高,收起忌意。”
“哈哈,公爷又错了。”
曹钦大笑道:“石彪一立功,皇上猜忌之心更重。试想,大同这么精锐的兵马,还有京营兵马,怎么能握于一家之手?大同得胜之时,就是石彪奉命还朝之期”
第385章 惊心动魄
“这……”石亨面露犹疑之色,道:“不一定罢?”
“公爷,死到临头,仍不自知么?”曹钦要暴怒起来,喝道:“自省自省,公爷,好好想想,如果石彪还朝之后,皇上仍忌石家在军中势力太大,再加上公爷向来得罪的人多,积毁销骨,再加上张佳木这个小人与公爷有私仇,几股相加,公爷到时候想保有性命都难,别的事,就更加不必说了”
曹钦原本是粗人,这一次过来不知道事先和人学了多久,说起来居然还是文绉绉的甚是有些学问在里头。
虽然话说的急,而且不恭敬,但石亨一想,心里也就明白过来了。
可惜,他实在不是什么有决断的人,虽然明白,也是一脸凄惶之色,但仍然绕室徘徊,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
曹钦怒极反笑,拱手道:“公爷既然不信小侄,那么小侄也不必多说了。就怕等抄家的使者到家门前时,公爷要后悔今日所行。”
“世兄请住,”石亨一脸痛苦,更多的是解脱,他拉住曹钦,道:“直说罢,到底有什么好法子?他娘的,皇上叫我死,我也没那么好杀。你说吧,怎么行事,只要能说的过去,咱就跟着曹大官一起干了。”
曹钦大喜,今日说动石亨,原本就是曹家大计里的重头戏。别人也罢了,石亨能力强,部下多,根基深,曾经为于谦副将的范广,虽然是辽东名将,功名实力不在石亨之下,但是被石亨压的就是抬不起头来。
如果不是张佳木救命,范广早就被石亨谗言所害,现在人头落地,家属充军去了。
这样的人,如果拉过来,大家联手做事,京城几乎就掌握了一多半在手里,到时候一动起手来,大事可成矣
“世兄,”石亨此时反而不急不慢了,他盯着曹钦,老猫戏鼠一般,看了半响才冷笑着道:“说了半天,老头子我才想起来,仍然是不得要领啊。”
“请公爷道其详。”曹钦笑道:“既然要联手,当然是无事不谈,要坦然相对,把事说透了,心里的话全说出来,才能合作愉快。”
说到这,他脸上也是露出点黯然的神色,这些话,其实是当初张佳木在西山里头和他说的,时过境迁,当初的盟友是现在的敌人,还有什么说得?
其实曹家和张佳木这一边,原本没有多大的仇怨。
但从推荐东厂提督太监那一天起,曹吉祥心里就清楚,张佳木此子不是池中物,不会由得他摆布,相反,将会是他极大的麻烦。
所以夺门之后,因功记功的数千人,多出于太平侯和徐有贞、石亨等人的门下,曹家的势力反而没有急剧扩张,曹吉祥要等一等,看一下。
结果,看了一下就知道深浅,这个年轻人不但不是池中之物,短短时间,反而有腾龙之势
从庄田,部曲,朝野布局,人心,手腕,种种痕迹来看,这个年轻人简直是无所不能,事事料敌先机,根本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主。
有此见识,所以曹家更是稳扎稳打,不出头,不生事。
谁知道饶是如此,张佳木还是瞄上了曹家,万斯同一事,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既然对手知道彼此不能容,反而也简单了。曹家原本就是在暗中设计对付张佳木,这一下也好,彼此都上擂台,非打出一个生死结局来不可了。
张佳木教给曹钦的话,果然甚是有理。
石亨听了之后,心气也平和了许多,点了点头,道:“说的不错,那老夫就直说了吧。一则,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打算怎么办?二则,现在有张佳木盯着咱们,请问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说完之后,石亨复又躺下喝茶,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不解决这两个麻烦,一切都无须说得,全是废话一通。
这个态度,曹钦倒是全然理解。他笑了一笑,粗野蛮横的脸上也是露出了紧张之色,先只是一点点,接着就是很明显惊恐之色,再下来,就是汗水潺潺而下,简直有如小溪一般。
“这,这个,世兄这是怎么了?”
曹钦这样的人,就算是白刃加颈,恐怕也不会怎么样。天生的粗鲁性子,在京师是有名的蛮横霸道,除了少数几家之外,是任何人的账都不买。
石彪在京时,石亨就很担心,碰别人都不打紧,遇到曹家那哥几个,别看石彪带的是大同精锐当伴当护卫,可是遇到曹钦几人,还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可是现在曹钦哪里象个大将武夫贵族的样子?
简直是惊若孤鸿,稍有一点动静,就要振翅远飞。又象是一只仓鼠,搬运东西的同时,还在听着有没有猫儿的声响。
太害怕了。曹钦的神色,简直就是地里鬼,惨白惨白。
“世兄”
石亨受不得,再次厉喝起来。这一次,曹钦倒是被他惊醒了。醒了,也就震定了下来。想了一想,曹钦下定了决心一般,又打开门看了一看,然后才向着石亨道:“今日的话一说出来,咱们两家就非得造反不可了。公爷,要听不要?”
“听。”好奇心作祟,再加上原本也确实势无可退,石亨想了再想,终是咬牙道:“不管说什么,反正老夫和世兄都没有退路可言了。”
“是,唉”曹钦未语先叹,楞了好一会儿,才又向着石亨轻声道:“当今皇帝,其实不是仁宗皇帝的孙子。”
“啊?啊啊啊?”石亨惊呼连声,其声之大,简直要震破屋顶。
“老爷,”有个长班跑了过来,在屋门外毕恭毕敬地道:“要不要小人进来伺候?”
“不必”石亨粗声道:“把门打开,所有人退出外厅,敢留下来的,一律打死不论,敢在四周十步以内的,也是打死不论。”
“是,小人知道了”长班也是吓了一跳,这里原本就是石亨商议秘事的地方,所以向来关防严密,下人无故根本不能过来。就是他,适才也是在外厅远远的坐开伺候,里头说什么话,根本就听不到。
现在既然公爷这么吩咐,那就照办好了。
当下那长班奔出去,将伺候的长随下人并丫头小子全部远远的撵开了去,就是预备伺候茶水的茶房,点心上人,也全部赶了开去。
等这处厅房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长班总领喘了口气,晃了晃脑袋,心道:“适才说什么来着,把公爷吓成这样?唔,我似乎听到了皇上这两字……”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石亨在房里仍然目瞪口呆,嘴巴长的老大,就如雨天被雷击了的蛤蟆一样,惊恐不已,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曹钦等了半天,才在石亨面前晃了晃手,笑道:“公爷,回过神来没有?”
石亨倒也知趣,把嘴一合,正色道:“世兄,此事太过荒谬,老夫想来想去,实在是不能相信。”
他又压低声音,向着曹钦道:“师出要有名,你们编这个借口倒确实能愚一些村夫愚民,可是骗不过士大夫和武臣,勋臣们也不会信,编这种话,皇室宗亲们也不信,天下没有人信的借口,是不是太蠢了一些?”
曹钦苦笑摊手,道:“小侄倒是宁愿是想别的借口,当初听到的时候,小侄也是觉得荒谬,但现在才知道,原本就是真的,没有假。”
“这,这这,”石亨又一次张大了嘴,吃吃道:“这件事,老夫实在难以置信啊。皇上九岁即位,一直生长在深宫中,宫中男子无法进入,难道是有阉人未曾除根?这太荒谬,简直是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
他神情变的激越起来,站起身来转了几圈,然后恶狠狠道:“如果是真的,老夫一定豁出命来干一场。仁庙对我石家恩重如山,即位虽然不到一年,但我石家翻身,就是在仁宗年间,宣庙待俺们也不薄,怎么能容野种占据至尊之位,执掌天下”
“对了”曹钦站起身来,猛一击掌,叫道:“就是国公说的这个道理。吾等世受国恩,但仁宗皇帝之恩最重,咱们,不能看他老人家含冤地下”
“什么,什么,什么”
刚刚石亨的叫声还只是怒吼,这一次却是如同打雷一般。
尽管石府下人已经躲在了十几步以外,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震感。不少人都挖了挖耳朵,看看耳屎震下来多少,小丫头子们都是花容失色,一个个吓的直往后缩,原本就已经很远了,看看这种劲头,各人都是觉得,还是躲的再远一些才安全。
适才传话的长班也是面无人色,他在石府已经几十年,倒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情形。只见石亨大步流星从内室出来,打开外厅的窗子,四周看了看,见到他们这些人果然站在十余步外,石亨公爷眼神凌厉的看了大家一眼,又是连连摆手。
所有的石府下人都是屁滚尿流,大家又是一起退了好些步才止住脚。
“好厉害,好厉害。”石亨的贴身长随喘着粗气,想道:“这一回听不着可真是太亏了,真不知道是说的什么,他娘的,老子真的好奇死了,今天的事,实在是太惊心动魄了”
第386章 谎言
“你是说?”石亨喘着粗气,就象是十八岁那年刚搞完十个八个小姑娘那么喘,听的曹钦好生难受,恨不得立刻就把石亨的嘴堵上。
等他一问,曹钦立刻飞快地道:“是的,仁宗皇帝是被人害死的。”
“谁,谁敢如此大胆?弑君的事也敢做出来,诛他的九族,不,诛十族,再挫骨扬灰,也不能平其重罪。”
“石公慎言。”曹钦一副安然的样子,坐在椅中,翘着脚,好整以暇地道:“谋害仁宗皇帝的,是宣宗皇帝。”
这一回石亨却是喊不出来了,他双目尽赤,双手也握成拳,喉咙里格格有声,半响过后,也是发出一些不似人类的声响,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话意是什么。
“唉,我知道石公你要说什么。”
曹钦用同情的眼光看向石亨,摊手道:“头一回听人说起来时,我也是这样,”他安慰石亨道:“不必急,慢慢在脑子里想,嗯,就当在想不相关的事,慢慢就好了。”
……
石亨在他的安抚下终于平静了下来,不过用时良久,从外间花厅看出去,天已经黑的透了,石府下人不敢靠近来,更加不敢过来点灯,天井里头还有红色的残阳照亮,下人们已经用悬杆在挂着丝料宫灯,或是点燃那些固定好的戳灯,至于房内的灯烛却是无人敢进来点亮,所以整个房间还是黑漆漆的一片。
就在这黑乎乎的房间之中,石亨低沉着嗓子向着曹钦道:“曹世兄,今日所说,一定要给老夫一个交待。”
他的声音转为凌厉:“不然的话,老夫拼着被责,今天也要留你在这里”
“放心,”曹钦仍然是那种大大咧咧的样子,他看着石亨,眼神亦是凌利非常:“这等话,要是没有把握,我敢乱说吗?”
“好,你慢慢说吧。”
“这个秘密,也是我阿翁无意中发觉的。”
他的阿翁,当然就是过继的叔父曹吉祥。曹吉祥是在仁宗年间进宫,并且和王振一起被赏识,后来宣庙即位为帝,他们都境遇一般,曹吉祥看出来王振必定不会是池中之物,发达是迟早的事,所以拼命巴结,两人就是在宣德年间结成了政治同盟,王振是老大,曹吉祥是小弟。
与此同时,刘用诚,蒋安等辈,也是在宣德年间投靠的王振。
这些人为什么会认为王振一定会大用,其实也很简单,王振虽然不得宣庙的宠,却是在仁宗在位时进的宫,原本是一个儒学教授,不光光是识几个字那么简单,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饱学之士。
因为犯罪被宫刑入宫,王振倒也没有抱怨君王,而是一心一意想效力皇家,一样可以做一番事业出来。
但仁宗死的早,王振一腔报负,但在宣德年间却用不上,因为宣宗不喜欢仁宗旧人,对王振之流,都是疏远的很,并不喜欢任用。
当然,并不是宣宗不喜欢宦官,事实上,太祖对宦官抑制甚严,而太宗年间就对宦官非常信任,遍布全国的镇守太监,就是明证。
下西洋,征安南,都是用太监主理其事,作用不小,几个大宦官都很争气。
仁宗年头短,宣德年间时,大明皇帝已经决定用宦官的势力来控制外朝。这种事,收发于心,也只有国初几个手腕能力超出常人之外的帝王能行得。
后人总是说大明宦官为祸,其实明朝的宦官真的就是一种工具。当然,它为祸时确实为祸不浅,残害生民,祸乱政务的事也不是没有。但真正的大权,从来就是在皇帝手中的。明的大宦官,不论多么风光有权,只要一纸诏令,立刻就被拿捕,就如捉一条狗一般轻松随意。
反之,汉唐的宦官闹到了能废立皇帝的地步,两者的实质相差甚远,大大不同。
宣德年间,最显著的变化就是在宫中成立内书堂,选翰林宿儒来教授小宦官读书习字。
这就是宦官读书的开始,因为宦官不识字不读书,就没有办法对抗外朝文官,没办法帮助皇帝处理政务。
如果说翰林院是外朝内阁宰相的备选,内廷的司礼就是外朝的内阁,而内书堂就是外朝的翰林院一般相同了。
王振当然不必入内书堂,他原本就是饱学之士,而宣宗又不喜用他,只是因为他的资历而循序渐进,等宣德十年一完,王振才算正式走上历史舞台。
大约宣德当年,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三十八岁的盛年就死掉罢。
毕竟,太祖,太宗,都算长寿,他的父亲虽然不算长寿,可好歹也活过了中年,而且是因为长期足疾和肥胖的折磨而死的。
可是他自己,英姿勃发,雄武健壮,太宗五征沙漠,他自己擒获叔父汉王,果决坚毅,又征沙漠,虽然徒劳无功,可以足显耀武功。
宣德十年,被儒家信徒们与仁宗的一年并在一起,与文景之治一并相提并论。
当然,这十年,对王振和他的信徒们,是不怎么愉快的十年。
可无论如何,仁宣二帝是连在一起的,是一种政治符命,当年旧事,连石亨这样的粗人也知道不少。
在讲述到这里的时候,石亨双眼发着绿油油的幽光,他插话道:“你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
“什么?”
石亨很有力的讲道:“仁宗痴肥,有足疾,行动不便。虽然仁德,但太宗觉得仁宗不类已,相反,太宗可能是在他身上看到的建文的影子。”
“对,对对”曹钦连拍自己的大腿,激赏道:“公爷果然见的深了。后人总以为是太宗喜欢汉王,这才有废立的心思,汉王也是这么想。但其实太宗倒不是特别喜欢汉王,咱们从后来太宗对汉王和汉王子孙的态度就能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