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倒过来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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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是倒过来的天-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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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这也挺好的,风景好,住久了或许心情宽敞点。”
    那种笑,宛若蜜糖般,将良辰的整个少年浸泡在里面。
    父亲叫了几个相熟的渔民,帮忙搬东西,父亲一边搬一边小声地抱怨,而母亲则在房间里,慢慢地收拾,简单地收拾了些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后,将流沙镇上的屋子锁掉。像锁掉一段记忆。
    良辰刚开始是在海边玩的,边拾贝壳边笑着,一个人都玩得很开心。
    林若锦转身过去对忙得一身汗的良西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小人精。”
    “呵!是吧!”父亲转身站直了腰,然后又说,“可是,这孩子也不像我,我也没这种脾气,乖巧的时候说什么都可以,脾气暴烈起来,什么都拿他没辙。”
    “像我吧!”母亲捂着嘴笑,然后说,“不然当初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沉往海底。”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要知道,那需要多大的勇气。”说完,眼角的泪又下来了。
    良西手拿过一条毛巾,说:“看,说得好好的,怎么又扯到这上面。来,擦擦,给孩子看到可不好。那孩子,老认定是我会吃了你似的。”良西说到最后,一脸无辜样。
    而林若锦擦着眼泪,就笑出声来了。
    潮汐,渐渐地涨了上来。
    良辰一个人沿着海边捡贝壳,然后就迷了路。远远地望去,两边的海岸宛然是相同的模样。那时的他,才5岁,小不点儿,若是一个潮盖过来,定然是能把他淹没掉的。可他就那样安然走着,眼前是黑漆漆的山崖,山崖旁有条小道。他跑了过去,小小的脚丫在泥沼上不停地留下脚印,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又宛若人的感叹声。
    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惊叹声,看了周围之后仍不见人,也没往地上看,就叫了起来,这一叫,良辰被吓着了,于是哭了起来。这一哭,那人才往地上看,这才看见了5岁的良辰。他那么矮,只够他膝盖的高度。他弯下腰来问:“谁家的孩子?”
    良辰盯着他,也不说话,然后就往后面跑。那个人,站起来,笑呵呵地看着良辰走远。
    良辰沿着海岸一直走回去,口袋里装满了贝壳,他把它们掏出来,边看边扔,扔到后面,只剩下一个。然后满心欢喜地拿着,继续往回走。
    他往下面走,是斜坡路,一个不小心就栽了跟头,冲着海滩滚了下去。
    一个潮汐打过来,他宛若是落网的鱼,被单薄地卷入海里。良辰吃了一口海水,然后激灵得站起来,刚站起来脚便随着退去的潮水带走的沙一样,往海里退。这时,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在沙滩上站定了之后,良辰才看见,还是刚才撞见的那个男人,是他把自己拖上来的。
“一个人很危险,叔叔送你回家好么?”那个男子说。
    良辰不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时,他不再走海边,而是走中间的沙地。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回头看去,后面的一切渐渐隐藏在黑暗里,眼睛所到之处都是零星的闪光。
    耳旁是海潮的声音。哗啦啦地来回。轰隆隆地袭击。
    再仔细听的话,可以听见母亲的声音。
    “小辰、小辰”。母亲喜欢这样叫他。而父亲却总是叫“良辰、良辰”。
    “妈!我在这里。”良辰的声音小小的,有些许含糊,他走得很快,往母亲的方向跑去。母亲抱起他,不亲吻他的脸颊,也不问他去哪里玩耍了,只是温柔地送到父亲良西的手里。啪的一声,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然后便听见父亲命令般的声音说:“再这样乱跑我们就搬回流沙镇。”
    良辰的眼泪不落下,也不哭,只是很安静地看着母亲的脸。然而在黑暗里,他看不到什么。
    那是第一天晚上,他遇见那个神秘人。
    为自己阻挡错误的道路,从海水里伸出援手。
    那是5岁的良辰所没有的思考,可是,年纪越长之后,他便会记得,曾有过那样的一个夜晚。
    而那时的他,已然是少年的模样了。而并非年少。
    【3】
    林若锦死去的那个秋天,良辰第一次上了学堂。
    林若锦亲手为良辰做的书包,是深秋的颜色。岛上的秋天,到处都是一片灰黄色,山崖上的树的那种鲜艳的黄隐藏在灰褐色的山崖之上。良辰年少时常坐在父亲的船上,与母亲共同仰望着那道苍穹。
    他记得母亲曾对他说:“小辰,母亲死了你要央求父亲把我葬在那里。”
    年少的良辰看着母亲,然后说:“那我也要葬在那里。”
    站在前面的父亲突然满脸凝重地转过身来说:“若锦,你就别给孩子说这个了。”
    “难道你听不出我正讲给你听么?”林若锦是个聪慧的女子,可惜她的选择,永远都抵触了时代的潮流。
    良西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海,久久地看着那座山崖。
    “你可知我为何要葬在那片山崖?”林若锦死去许久之后的深夜,他仍然会梦见她在耳边轻轻地问。
    他在暗夜里落下一滴泪,颤抖着说:“我不知道。”
    “你可知,那曾是我家的方向。”
    他从梦里惊醒,就宛如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他在海边遇见涉水而来的林若锦。
    那年夏天,像是要耗尽所有等待的意义。
 林若锦开始把大量的时间留在床上,不出去散步,只是在家里,简单地把良西买回来的菜做成饭桌上美味的菜肴。良辰一般会去外面玩耍,经常是一个人胡乱跑来跑去,玩到累了便会回来缠着母亲讲故事。
    林若锦会教他写字,简单的数字开始,到复杂的自己的名字。良辰也遗传了母亲的聪慧基因,一切学得很快。良西在家的时候,林若锦常要良辰写字给良西看,良辰多半是不依,但心情好的时候就写写。但良西却总是没给好评价,脸色一沉后总是说:“明儿可以赶着上一年级了。”然后看了一眼林若锦说,“学前班的份都给你妈妈教会了。”说完林若锦的脸红彤彤地笑开来。
    林若锦开始大段地写字,年少的良辰也不知道她写什么,有时写在纸上,有时在那本笔记本上写。母亲有好多本笔记本,做菜的时候会拿着笔记本,帮父亲算账的时候会拿着一本,就连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也总是会拿着笔记本。
    而那本表皮有着宛若山崖颜色的笔记本,却只能在床上的时候短暂看见。而其余的那几本笔记本,都留有过良辰稚嫩的字迹。歪歪斜斜的。许久之后会看见那些母亲记下的菜肴,或许是记载着父亲那年那日赚取回来的钱。看见字迹和那些数据的时候,宛然会看见母亲写那些字时的认真模样。而这些,也是少年的猜想了。
    而事实却只是,那个秋天,那只亲手为良辰缝制书包的手,那只炒出美味的菜肴的手,那只曾牵引着良辰的手,那只抚摸过脸颊的手,却没再抬起过。它那样虚弱无力地随同主人躺在床上,每日放学回来良辰都看见一个将去的灵魂,那般苍白的脸仿佛是失去了所有血液。
    父亲开始每夜坐在床前,和她说大段大段的话。细细的,宛如迷宫般的话语。又如信笺上的字,永远都只能是看者所知,最后隐秘在烧毁的灰烬里。
    母亲葬礼上,父亲将很多信件都扔在焚烧冥纸的火盆里,贪婪的火销蚀了母亲的那些隐秘之言。年少的良辰不得而知其中的内容,而多年之后他依然记起母亲那么多日夜的书写,断然不只是信笺上的那些。可是,随同人死去的,永远是那些记忆,那些,是在他人的诉说里复活不过来的句子。
    如同多年后,再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母亲的过往一样,宛若是听取着陌生人的人生。
    母亲躺在床上的那么多天,宛如一个句号圈起的圆,在生命里显得那么单薄渺小。渺小到良辰再怎么回忆,脑子里却只是剩下那个苍白的脸孔,以及甜美的微笑。
    良辰刚开始会去牵母亲的手说:“妈!去走走。”
    林若锦的手突然重了许多,费力地牵着良辰走了一段,便拉着良辰在沙滩上坐下来。
    “小辰,妈妈要去山崖那边躺着了。你到时可要经常来看妈妈。”
    “嗯!知道了。我也要跟妈妈一起去那里躺着。”良辰转身过来,一脸眼泪,吓着了林若锦。
    “怎么了?傻孩子。”林若锦帮他擦去眼泪,然后问。
    “爸爸说你要死了。”良辰别过脸去,继续哭。
    “那你知道死是什么吗?”母亲去牵良辰的手,然后心痛地问他。
    “班上的同学说死了就没了,老师说死了就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良辰转过来再看着母亲,眼泪依然落下来。
    “那是他们乱说呢。妈妈只是累了,想休息下。”她摸着他的头发,宠溺地说。
年少的良辰依然流泪,他纵然不明了死亡的概念,但他知道,日夜伴随着自己的母亲,即将不在自己身边。
    可是,这于林若锦而言,这生,已然对她太恩赐。
    良辰放学开心地回家的那个午后,黄昏的海边,夕阳仍然有血红的颜色,宛若天空的一个巨大的伤口。他想起前天晚上母亲躺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父亲坐在桌子旁,毫无神情的双眼里眼泪一直落下来的情景。后来良辰走进去,牵起母亲的手,而母亲却只是用了微薄的力道握了自己的手一下,沉沉地闭上眼。
    父亲对良辰说:“你妈累了,想要休息下,你也早点去睡觉。”父亲说完站起来,看了一眼母亲,然后摇了摇头,接着牵起良辰的小手,往外走去。
    那是良辰的印象里,父亲第一次那么厚实地牵住自己的双手。
    第一次,看见父亲对母亲摇头。
    那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
    什么都是第一次,那是母亲,第一次离开良辰,也是最后一次。
    生命,若花,只盛开一次,便黯然消逝。
    良辰轻轻地推开门,海边的凉风一下子灌入整座房子,他赶忙将门关上,可是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停了下来。良西转过身来对儿子说:“良辰,给你妈磕个头,你妈她走了。”
    良辰抖动的双手放开门,风突然很大地吹进来,吹起了母亲身上的白色衣裳。
    那一刻,他看见母亲毫无血色的脸,以及不动声色的嘴。
    他哭了起来,老师说,死,就是离开亲人,自己一个人生活。
    母亲此刻终于是离开自己了。良辰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地上,轻轻地渗入地板,宛若单薄的生。
    风一直吹着,良辰只觉得脸上的眼泪凉凉的,像是没有温度的水。他也不记得跪了多久。父亲将门关上的时候,他记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起来。他依然保持着跪的姿势蜷缩在椅子里面。那一夜,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床上睡去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外面的苍穹,天密得没有一点光。
    他在父亲低沉的哭声里睡过去,第二天清晨,他在零碎的响声里醒了过来。
    而那时,母亲已宛若消散般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口木制的棺材。没有任何雕饰的纹路,长方形,宛若一口装着古代瓷器的木箱子。
    父亲的隐忍以及母亲的死,像是生命路途上,无止境的引导。
    【4】
    那些往事像是通关的密语,引导着他,走入一个又一个的转角。那一个转角,乌云密布,那一个转角,晴空万里。
    曾几何时,是母亲的手,牵着自己去学堂,而如今,那些往事,亦只是年少的记忆了。
 他记得8岁那年的夏天,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宛若母亲的出现,牵着自己的手说,带我去捡贝壳。那个瞬间恍然隔世。
    母亲去世之后,他常去母亲的坟前,久久地坐着。
    母亲被放置在那个山崖边上的晚上,良辰迟迟不肯离去,是父亲将他抱回去的。在父亲的肩头上,他没有大声哭闹,只是眼泪再次落了一肩头。
    那夜,他靠在窗边,仰望着山崖上,母亲坟墓旁的那一盏明明灭灭的灯火,多么寂寥而凄寒的光。
    清晨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然不在。良辰昨夜靠在窗上的身躯已躺在床上。
    他起床,推开门,赤脚往清晨的山顶跑去,他笃定父亲是在那里的。
    他穿过昨日穿过的山路,藤蔓宛若不死的美人蛇,不停地缠绕在这山顶之上。他跌倒,然后再站起来。被枝叶划破的皮肤,流着细细的血丝,脚被藤蔓绊出一道大大口子,踩在地上的时候,生生地发痛。他终于哭出声来,他叫着母亲,发疯般往山顶跑。
    父亲见着他的时候,被吓了一跳。然后黑了脸说:“你今日不用上学么?”
    他不言语,一直那样站着。母亲的棺木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方不平实的土。他的泪,再次为母亲落了下来。
    “你妈葬在这里,你过来,为她撒一把土。”父亲将他拉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土。他轻轻地捏住,那些黄土和泪水一起,落在那些不平实之上。
    他转身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而那一眼,已是多年。
    8岁的良辰站在山崖上,母亲的坟墓已然长出稀稀疏疏的草。刚开始的时候,良辰会将它们拔掉,往后,父亲上山的时候,回来碰见良辰说:“你妈坟上的草不可以拔除的,那是她的头发。”良辰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但转念的时候还是想着另一番的心事。
    那可是母亲的头发。
    他抚摸了一下那些稀疏的小草。再次看了一眼远处的大海,夕阳渐渐落了山。
    往山下走去的道路,渐渐明朗了起来,那条道,被良辰修理过多次。可是,渐渐地,他发现母亲的坟墓旁,多了一些垃圾,有时是纸屑,有时是饮料瓶,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山下的人带上去的。他开始不清理那一条道,任那些藤蔓疯狂地生长。他知道,若是无道路通往上面,便会无人去打扰母亲的清梦。而自己,却总可以走向山顶,他母亲的身边。
    往事若是以泪开始,必定以苦痛前进。
    那一个黄昏,夕阳打扰了一整片海洋。
    潮汐暖暖地调戏着夕阳,来来去去的时光里,夕阳染红了一大片海面,像是女子羞涩的脸。
    就是在那个黄昏,遇见凉澄。
    他沿着海岸线一路走回去,潮水将脚抚摸得很舒服。他深情地闭眼,往事便如同惊雷,一下子浮现脑海之中。他记起5岁的傍晚,黑暗之中曾指引过自己的神秘人。以及那个傍晚,母亲焦急的叫唤声,父亲焦急的一巴掌。
  嗒嗒嗒的水声再次打破一切,睁开眼,头顶的星光宛若是海面上的渔船发出的点点灯光。脚踩到一块硬东西,他往脚底摸去,拿起一块贝壳。有好看的形状,像神秘的圆圈,红白相间的花纹看起来很美。他细细地拿在手里端详。
    那水声更近了,嗒嗒嗒……
    良辰抬起头,就看见小女孩的脸,与自己相仿的年纪,极其不礼貌地冲着良辰笑。良辰被这女孩的突然出现而吓到,手一松,贝壳便落在沙滩上。凉澄弯下腰去拾起,站直了之后才好奇地看着良辰。
    “你叫什么名字?”那是这生,他们的第一次对话。
    良辰瞪了她许久,都不言语。凉澄端详了一眼贝壳,然后说:“这贝壳真好看。不过,你也太小气了,还你。”说完便将贝壳塞在良辰的手里,然而良辰哪是生她这点气,他仍是愣在突如其来的惊吓里。
    “你叫什么名字?”良辰缓过神来的时候问,凉澄被问得笑起来。
    她正欲开口的时候,身后有大大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声音,便宛若惊雷。
    “死丫头,转眼工夫跑哪儿去了。”黑暗里,有这样的声音。
    “外婆。我在这里。”女孩走了过去,良辰牵过她的手,然后说:“这个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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