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倒过来的天》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海是倒过来的天-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那一夜,他一直在写草书,一个字一个字写到落泪。暮生在课堂上对他说:“若是你无心学书法,早早退出便可,切不可浪费无谓的时间,书法也是需要天赋的。”那时的他,觉得极其委屈,母亲尚可,林知远尚可,为何天性内敛懂事的自己,为何不能将之写好。夜了,父亲推开门开看良辰的时候,他依旧手执着笔,在练习本上写字,一笔下去没有停顿,行云流水,那便是草书的境界。父亲轻轻地在他身后出现,他的泪水正滴在纸上。父亲轻轻地抚摸他的头,他受了惊吓,手一抖,整张纸都是凌乱的笔画。他知道是父亲,然而此刻委屈而又悲凉的内心却容忍不了他人的怜悯,他也不转身,只大声说:“出去!”言语间,毫无感情色彩。
    “没什么大不了的,慢慢来。”父亲轻轻地关门,然后轻轻地说。
    身后的纪銮,看着身为父亲的他却在儿子面前此般滑稽而叹气。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样。”
    “别管,他会懂的,他需要时间。”良西看着纪銮,叹了一口气说。
    他一直在纸上写,断断续续地流泪,父亲从房间离开之后,整座房间静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因时间的逝去而显得安静起来。良辰压低了哭泣的声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然而,他的每次落泪,总是伴随着轻轻的哭泣的声音,宛若海底,呼噜噜吐着气的鱼儿。
    他也不记得写到几点,身旁的纸张已经渐渐地厚重起来,堆在脚边满是那些鬼画符般的字体,凌乱着他的视野。末了,他拾那些纸张,一张张塞到垃圾桶里。他再次拿出笔记本,那本内页崭新的笔记本,是母亲过世之前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拿着它,宛若珍宝。他从来不写,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凌晨一点多,周围的空气静极了,外面有猫的叫声一直幽怨地传过来。
    他打开那本笔记本,在第一页的空白处那里写上——良辰。然后写上:献给母亲。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些笔记本的内页,宛若是有肌肤般的触感。他开始书写,他写对母亲的想念,一点一滴,那些字宛若没有来由的泉眼,喷洒着不知疲倦的水,源源不断。海底的珊瑚,一直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内心。
    他在凌晨的寂静里,睡了过去。
    梦里,母亲的叫声引导着自己,他在草书字迹般的迷宫里寻找,一直走一直走,宛若是沿着小溪的蜿蜒,又似坑坑洼洼的山地,更如断壁残垣的破墙,在不知情处安然断开。突然,迷宫突然消失,他像是沉落海里的珊瑚虫,被波涛汹涌着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他看见那些美丽的珊瑚礁此时正张开着嘴巴,宛若饥饿的猛兽。他害怕极了,此时有一缕光将他轻轻托起,在那波光如镜的海面上,他看见母亲站在山崖上对自己招手,终于泪流满面。
    他醒过来,夜还深着,那个梦极短。
    他的泪,将那张空白的纸张弄湿,干了的那一半皱了起来,很是难看。他拿干燥的抹布,将湿了的地方擦干净,然后轻轻地合上,放在床前的书桌上。
    掀开被子,他枕在枕头上,擦干了泪水,然后沉沉睡去。
    宛如鱼儿深深地沉入无尽的海水,他再没有浮起那些凌乱的梦境。
    就那样枕着疲倦到天明。
【3】
    第二日。去往艺术班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着,准备向暮生提出要学楷书。
    碰见林知远的时候,他感觉有些如释重负,昨日是他的梦,引导着自己进入另外一个梦的。他想开口,但不知道如何与他打招呼。倒是林知远,远远看见他的时候就叫他:“良辰良辰。”也不停顿,就叫了两次。良辰看着他,点了一下头,脸上本来是要挤出笑容来的,但却硬邦邦的,不知道如何笑得出。
    “你也去,艺术班么?”许久,良辰才对已站在自己身边良久的林知远说。
    “嗯!是啊!”林知远依然一脸笑地看着他,他似乎是有无穷的能量,绽放在脸上,而良辰宛若是个小具规模的能量站,在内心深处轻轻地积蓄着能量,也不爆发也不绽放,就那样积累在心底,满腹心事、无穷念头与诉说的欲望。
    “挺早的。”良辰看着街道的小公园旁零散的在晨练的老人然后说。
    “八点多了。”林知远看了一下手表然后说。
    之后便又是大段的沉默,虽然是极其开朗热烈的林知远,此刻碰见如此沉默冰冷的良辰,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除沉默的。他们两个,毕竟只是涉世未深的孩子。
    “为什么暮生一直要我们写草书?”快到艺术班的门口的时候,良辰突然停下来说,“为什么不问我们自己想要学什么?”
    林知远被这个突然而至的问题问倒,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你想学什么?”
    “为什么不是楷书呢?”
    “你也喜欢楷书?”
    “嗯!”
    “你也喜欢楷书?”这句话,是肯定,也是疑问。林知远的初衷也是想学一手好看工整的楷书,父亲将他送到这里来学书法,便是希望他能学一手好看的楷书,但是暮生一开始便叫他写草书的做法也一度让他接受不了。林知远也有回去与父亲诉苦,然而父亲只是说:“他是老师,他这样做或许有他自己的理由。”
    林知远重复了父亲的话给良辰听,然而良辰沉默了片刻之后还是说:“我还是想问。”
    “那,问吧!”
    “若是能解除你的疑惑的话”这句话,没有说出,却一直回荡在林知远的心底。
    于是那天早上,上课上到一半,良辰正欲开口的时候,林知远举了手,暮生慈祥地看着他。他问:“暮生,为什么你一开始就教我们草书,而不问我们想要学什么?”林知远说这话的时候,极其有语言色彩,生动且不显得冒犯。暮生笑着的脸突然严肃了起来,然后又重新舒展开来,良辰以为他是将要发脾气的,不由得为自己的疑惑担心,也为林知远而感到抱歉。
    可是,暮生缓缓地开口,他说:“草书是所有书法里,最自由、最行云流水的字体,然而也是最博大精深的。要你们先练草书的目的在于你们都是初学书法的人,连最基本的都不懂,而草书的流畅能让你们执笔的手变得灵活生动起来,进而才可以让你们学习其他的书法体,懂么?”
暮生说完,看着若所有思的两个学生继续说:“刚开始,我不说,也不解释为何,就是想让你们自己去体会。书法也是一门艺术,艺术都是相通的,它需要用心地栽培,若是你懂得其中道理,那对于书法的练就,是很好的领悟。然而今日既然你问了,我也只好直说,草书的练习时间为一个月,当然,一个月只是上限,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写出让我满意的草书,我就提前让他学想学的字体。”
    暮生转身过去,在小黑板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生”字,粉笔坚韧有力地绵延成一笔的“生”字,看起来像是一道河流,蜿蜒地蔓延开去,那么流畅。
    林知远转身过去与良辰相视然后粲然一笑,那一刻,他从林知远的眼里,看到了相知的光。是那一刻,林知远懂得了良辰心底的热烈情谊。
    若是人之冰冷只为了某些难得的情谊的话,那么那些难得的情谊,该是多么可贵的东西。然而这都是多年后,他们的所知。那时的林知远,他懂得良辰心底的寂寞,他想走进他。那时的良辰,遇见了他这一生,不可缺少也不可多得的知性好友——林知远。
    若是那时已知往后的日子里——从相遇,相知,到互相伤害是那样地悄然发生的话。让彼此选择一次,让时光倒流,他们或许还是会选择做一辈子好朋友。因那样情谊,是那样难得。
    他们一起从艺术班的教室离开,一起回家。林知远的家在良辰家的两条街道之外,那一条街道,聚满了流沙镇的所有有钱人,而林知远家,是其中之一。
    那日晚上,他要出门去林知远家的时候父亲便问他去哪里。良辰只是随口说了一下街道的名字便出门,然而回去的时候父亲只问,去做什么了。去同学家。良辰答。
    好好相处,那里的人我们惹不起。良辰转身笑笑,他料不到一直装作清高的父亲也是如此世故。
    他们一起练书法。练习草书的那一个月,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但是林知远的家里有空调,坐在里面吹着空调练书法的时候,不像家里,枕着纸张写字的时候,写久了手与汗水便会和纸张黏在一起,久了之后,扯开的时候会发痛。可是无论多晚,良辰写完都会一个人走路回去,有时林知远会送他到楼下,跟他说再见,然后就跑回屋里。
    那样的夜晚,良辰走在晚上热气依然流动的空气里,在几处黑暗的转角里,他仍是深深地想起多年前遇见那个神秘人的一幕,他拉住自己的手,粗鲁但却不痛。他对自己说:“叔叔送你回家。”
    走过转角,街道的灯光会细细地传来。流沙镇的夜晚并不宁静,凌晨之前,依旧会有喧闹的声音。街边的小酒馆,偶尔还有出海归来的渔民在里面饮酒,他们的神态极其不雅,吐着酒气的嘴巴常常乱说话,有时喝得醉了,竟然将酒瓶子乱扔。
    某次良辰从林知远家回去的时候,路过街角的那家酒馆,有喧闹的声音,那家酒馆里,有三三两两的渔民和刚成年的年轻人在饮酒,良辰走过酒馆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就朝良辰走过的电线杆处吐了起来。良辰赶忙闪开。酒馆里头传来喧闹的叫声,他们叫:“老胡呀,别走,再回来喝,不然我扔死你。”说完便有一个酒瓶从里头飞出来,良辰吓了一跳,往身后看去,酒瓶子在地上,四分五裂。而那醉汉,已抱着电线杆睡着。那姿态,像是没有烦恼的小孩,睡得那么安详。
    他回去之后,依然会在房间里练习。凌晨之后的空气渐渐凉了下来,晚的时候,继母会端着冰凉的糖水进来,放在书桌旁,然后说一句:“写完早点休息。”也不多说什么,大抵是知道良辰自己不喜爱与她说话。良辰有时写到累了,便一言不发任其将糖水放下然后轻轻地走出去,有时会抬起头来,对她说谢谢。然后她便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一家人,可别客气!”若是对话,每次都是这极少的两句。
    其实良辰渐渐地并没有那么讨厌她,似乎是深知,若是母亲不逝父亲不孤独,自己不冷漠的话,这女子断然不会出现。可她出现了,也定不是太过分的事,于是在良辰心底,渐渐地对她感觉平淡起来。只是,有时在大厅里看见父亲与之亲密的情景,会脸红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里,当做无事发生。
 那一个月里,他每晚都练习到深夜才肯睡去。在林知远的家里,每次林知远总会比良辰早些完成既定的任务,他那样的天赋,让良辰有了追寻的动力。
    每次写到中途,总会疲倦得睡过去,就那样枕着自己的手臂,靠在桌子上。每次都会沉落那些凌乱的梦境,有时是凉澄,有时是母亲,有时是神秘人,还有年少时的自己。在那样少年的时期,多梦是每个人必经的路途,过去之后,宛然回头,粲然一笑,或许还会回味那些想要捞起来,却全部都淡去模糊的梦境。在凌晨的书桌上醒过来,他会去厕所洗一把脸,然后坐在书桌上,拿出母亲留下的笔记本,写长长的对母亲的凌乱回忆。
    那天晚上,他在继母的温柔笑容里,记起母亲的笑。那天晚上,他用草书在笔记本里写道:
    母亲,如是这生,父亲一个人安然地过完一辈子的话,你我都肯定会觉得父亲无所依靠吧!你那么放心将父亲放下便走。你深知我天生凉薄的性格,自会让父亲的这一生,察觉不到子爱的温暖。母亲,我虽然知道自己的不对,然而我总是不能开口,去与父亲表达。你说,这是天性的既定么?新近,林知远的出现,让我拥有旧日所没有过的情谊。母亲,我是多么热烈地认为,你的灵魂,活到他们的身上来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你曾经的影子在,或温暖、或明亮、或热烈的笑容。林知远的聪慧,家境好,散发出来的气质与你很是相似。可是母亲,我这一生,竟然连你的童年以及身世都不曾知道,甚至你来自哪里,与父亲如何相识,我都不知道。
    今夜,我只是在继母对父亲温柔的笑容里,读取了往日你对父亲对我,温暖的笑容,我这才记起你。
    你离去多久了?七年了吧!现在又将是夏天,秋天转眼就来了,你七年的忌日也将来了。七年里,我任性过,绝望过,温暖地生活过。然而现在,那段时间里给过我温暖,给过我欢欣的那些人,都离我远去了。你离我而去,凉澄离我远去。
    母亲,凉澄你不曾见过,多可惜。她出现在你离去的一年后,她真的是一个美丽而且善解人意的女子。然而,她也离开了我,在我书写这记忆的一年之前,宛若无端消散的云彩。
    母亲,若是这生,让我与父亲与继母一同过下去,我想,也是为了延续你的温暖。家是永远不可以能遗弃的地方,那是你说的。然而,你却不曾向我说过你的家。
    那晚,他写完这些之后便上床睡觉,第二日起床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凌乱的字迹,轻轻地笑出声来,是如释重负的笑。他终于,能正视自己的那颗心。也能接受,这淡薄且浓烈的情谊。
    七月的最后一天,他撕下日历,然后对父亲说:“我出门去了。”
    房子外的阳光,比笑容逊色。
    【4】
    八月终于来了。八月的夏天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街道旁的树浓绿着,似乎要倾尽整个季节的绿色,那种浓绿的颜色,快将接近墨了。
    林知远在一个月上限将要结束的时候,结束了草书的练习。当暮生问及他将要选择练习什么书法的时候,他只微笑着脱口而出:“我等良辰一起,他练什么我练什么。”
    “当真?”暮生惊讶地说,然后便释然地笑起来,他似乎是看到了少年间难得的情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让两个不知前尘的少年走得如此亲密并宛若兄弟般,实在难得。
    “当真。”林知远看着良辰,粲然一笑,然后说。
 良辰那一刻竟不知道将如何把情绪表达,然而那一节课里,暮生仍是像往常一样,介绍草书所需要注意的地方,它的精髓所在,以及草书的来源,那些每日都灌输在脑子里的东西,随便在脑子里一捞,都能拉出长长的一串出来。但若是要运用的话,想要参透的时候却很难。林知远的天赋来自于他的父亲,他曾在林家看过,那一幅宛若是某些书法大家遗留的书法作品,刚劲有力,又如行云流水般轻轻散去,笔画转弯处宛若小溪的河道般决然而过。当良辰问及是哪位书法家所作时,林知远骄傲地说出那个名字,然后良辰愣了许久说没听过。
    那就是林知远父亲。后来林知远骄傲地说:“那是我爸爸。”
    “林如墨。你父亲?”
    “嗯!我父亲。”
    那便是书法世家的好处。后来林知远跟他说起他们家的时候,也是相当的骄傲。六年前,全家因父亲的工作才搬到此地。他们家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宛若家族里的每个人,都会写一手好字。在那个氛围里成长,任其再怎么笨拙,也能沾一点边。
    “那你爸爸为何不亲自教你?”良辰淡淡地问。
    “他没空。”林知远抖了抖肩膀,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也是,良辰转念一想,一个月里,似乎是天天晚上往他家跑,却极少看见他父亲的身影。
    那日离去艺术班之后,良辰边走边对林知远说不知如何开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